63 畫皮忘憂谷
畫皮忘憂谷
《山禁》寫到末尾,是多年以後化名為蔔算子的孟殊桐給自己留下的評語:
“那時我還太年輕,一心想要自己‘得救’,便把麻繩牢牢的拴在自己和霍明心的脖子上。我以為最糟糕的結果無非就是霍明心叫我去死,卻沒想到會給全族招來滅頂之災。”
孟靜終于毀了她自己,也葬送了霍明心。
這個故事由嚴昭轶敘述出來,有些地方自然和《山禁》中寫的有些出入。此刻,她擡頭看着孟靜給霍明心打造的這尊寫滿詛咒的神像,心中悲涼想道:“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在六道崖下的那些年,你每每笑着迎接我時,心裏想的就是這四個字嗎?”
“她自願把性命交給我師尊掌管,卻被我師尊利用,滅了畫皮鬼全族。”嚴昭轶說着,替霍明心辯解道:“我們能夠接納孟靜,可并不代表她的畫皮鬼族人也都能一心向善。孟靜把簽訂契約的方法教給了她的畫皮鬼同族,結果,那群妖孽從月出谷傾巢而出,誰又能說清它們身上所穿的人皮是剝來的,還是通過契約得來的?”
“畫皮鬼生性狡詐,貪婪好色,把整個隴右搞得烏煙瘴氣,就算我師尊肯放過孟靜,我師祖又豈會姑息?”嚴昭轶的語氣,是不覺得他們将畫皮鬼族滅又任何錯處,“屠戮月出谷,它們罪有應得!此事唯一不妥的,就是不該通過師尊去控制孟靜,讓她只覺得自己受到了師尊的欺騙,才會恨我們至深!”
并非親歷者,沈筠不想對當事人做出任何評價,只有一事不明,便問嚴昭轶道:“嚴掌教,你所說的月出谷,是什麽地方?”
“義州城之外,應香陵西北,四面環山,霧瘴深處,畫皮鬼成群聚居之地,便是月出谷。你問這個做什麽?”
沈筠狂跳不止的心反而平靜下來,他并不意外,只感到深深的無力,世界在他的眼中逐漸變得虛無起來。他這十三年,竟然是在畫皮鬼全族的屍骨上,被一只老謀深算的畫皮鬼給帶大的。如果連他身邊最親近的人都不值得信任,那麽他一直以來堅持的信念,所謂“一劍挽瀾,弊絕風清”,究竟是他天生古道熱腸?還是易江秋為了複仇方便,刻意打造出的一個武器?
“沒什麽。”沈筠很沒意思地低下了頭。
嚴昭轶再度擡頭去看金身神像上鮮紅的血字,薄唇抿出一條鋒利的線,醞釀了山崩地裂氣勢的一劍就劈到了神像身上,轟然一聲,金石飛散,仿佛昨日神女廟中厲鬼突現的那一幕重演,在粉碎的神像下方,赫然一個深坑,裏面排列整齊的卻是沈筠曾見過的那些燕國士兵。
霍明心的神像仿佛一個給嚴昭轶設定好的機關,是算準了這個脾氣火爆的掌教會出手毀壞,随即,陣法啓動,成百上千的燕國士兵齊齊擡頭,驟然睜開了緊閉的眼睛!
這些士兵死了不知多少年,屍體被某種陣法冰封在此,而今被嚴昭轶觸動,他們渾身骨骼咔咔作響,在睜開眼睛的一瞬間就進入了戰鬥狀态,争先恐後地從神像之下一個三尺見方的洞口湧出。
這些由應子愈親手訓練培養的親兵,并非死人窟中那些肉身不全的白骨可比,他們訓練有素,兵甲完備,雖身死多年,卻仍留有作戰的本能,一個倒下另一個就接上來,借助陣中怨氣移形換影,戰鬥力絲毫不弱于一支萬人軍隊!
應子愈和嚴昭轶舊怨甚深,他的這些部下也只圍着嚴昭轶一個人打。江漣道一聲:“小心。”把沈筠帶到神君殿大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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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挽瀾折劍,沈筠的心氣也跟着一同折損,他見嚴昭轶被士兵圍困其中,下意識想要提劍助陣,然而雙手空空,他召喚不出斷劍挽瀾,雙手兀自顫抖,竟連躲閃都忘了。
嚴罰雖然破壞力極強,但這些士兵僅靠一絲殘魂吊着戰鬥本能,不怕痛也不知死,源源不斷地沖将上來,一時間屍塊橫飛,又借助陣中怨氣拼湊成人形,再度圍殺。
“江漣!”嚴昭轶殺人殺妖從不手軟,卻是頭一遭對上這種死屍,被糾纏着脫不開身,高聲道:“死人歸你冥府管,你就在那站幹岸?”
江漣卻不動彈,只高聲回道:“嚴掌教,這神君殿底下至少有幾百個死人窟,怨氣大的快把房頂掀了,這種地方,你比我行!”
這話分明是要看她十方大惡奪魂陣的意思。
因為此陣,嚴昭轶挨了霍明心不少責罰,這些年一直沒敢再用,此刻事急從權,她也不藏着掖着了,哼笑一聲,将手中嚴罰高高抛起,震開屍兵一片。
在屍兵沒能立刻圍攏的瞬間,嚴昭轶雙手合十,手指時而如蓮花綻放,時而似瀑布飛流,配合口中念念有詞,一雙素手竟比嚴罰還要鋒利十分,輕而易舉探入屍兵靈臺,如掐滅一盞微弱的燭火,輕而易舉地消散了他們最後一縷神魂。
随後,烏雲蔽日,鋪天蓋地的青色魂靈從神君殿所在的山頭浮起,如同破土而出的青苗,在死寂中煥發出生機,也是殺機!
這些被嚴昭轶召喚出來的惡鬼怨靈飛快向神君殿襲來,沒有靈智的它們會攻擊除嚴昭轶以外任何有靈魂的東西,毫不猶豫地穿透這些燕國屍兵的肉身,把他們僅存的魂靈,吸食腹中。
在這險境之中,江漣攬着沈筠的肩膀,紋絲不動。鎏青火冥鹿的血統對鬼魂有天然的威壓,連帶着他身邊的沈筠,都不會有任何一只鬼魂敢于近身。
沈筠任由江漣攬着自己沒有動作,是因為他的全部注意已被嚴昭轶說來就來的十方大惡奪魂陣吸引。這個烏袍蓮冠的仙修,此刻站在法陣最中央,烏發和袍子一同翻飛,如同張牙舞爪的厲鬼,邪笑着享受生命在她手中消散的快意。
身為仙修,卻對怨氣運用自如,殺人奪魂毫不手軟,風清門下手捧嚴罰跪的三天,想來是沒能給嚴昭轶留下絲毫教訓。
她無懼千夫所指,唯一怕的,只有霍明心失望的眼神。
雖然不明白奪魂陣有什麽不好,但既然霍明心不喜歡不讓她練,她也就收斂鋒芒,在五雷山扮演一個威嚴持重的所謂掌教。也因此,在把這群燕國屍兵解決之後,看着這些強大的,無主的游魂,嚴昭轶雖然很是心動,但仍裝模做樣道:“江漣,你把這些鬼魂收起來吧,寄雪湖中那只骨龍,很久沒吃到好東西了。”
江漣反道:“這些東西我有的是,嚴掌教,您真不要?”
嚴昭轶“素”了這麽多年,看見這些鬼魂很是心動,她吞了一下口水,心想:“反正師父閉死關,也不會知道。我拿這些鬼魂也是為了以惡制惡,師父什麽都好,就是太死板了。”
想通了之後,嚴昭轶也不客氣,素手一擡,那些惡鬼就全都變成小綿羊,乖順地排着隊竄進嚴昭轶掌心,順着筋脈游走全身。神君殿下的鬼魂實在太多,全部進入嚴昭轶的身體後就像埋下一顆邪惡的種子,飛快長出一顆樹來,舒展着黑色的枝杈,沿着脖頸筋脈爬到她的臉上,愈發顯得妖冶獰麗了。
過了一會兒,黑色紋路漸褪,嚴昭轶神情恢複如常。
這法子,和江漣身上的“紋身”如出一轍,想來他二人勾連日久,也不知是誰做了誰的師父。
嚴昭轶自小要強,萬事不肯讓人,偏偏還天資聰穎又肯下苦功,還真就給她幹成了許多常人想都不敢想的大事,這便也養成了她驕傲自負的性格,同時是她最大的弱點。
一波方平,劍光又起,嚴昭轶沉浸在奪魂陣大功告成給她帶來的成就感中,對于後背不曾有一點設防。
江漣忙叫她“小心”,然沈筠更快一步,在劍光亮在嚴昭轶後腦的一瞬見,沈筠幾乎是下意識地彈出,一手揮開嚴昭轶,一手橫劈過去死死握住鋒利的劍刃,下一刻驟然發力,劍身粉碎成數塊。
奪魂陣下可以有冤魂,不可能有活口,這也是嚴昭轶毫無防備的原因。只待她穩住身形回眸看去,心中不解瞬間凍結。
是了,放在這個曾經五雷山“最天才”的人身上,沒有什麽是不可能的,哪怕這只是他的屍身。
哪怕只在薄瑾川的幻境中有過一面之緣,沈筠和江漣都對這名在登仙大會上耀眼灼目的少年印象深刻——他站在群屍之間,有最高大健壯的體魄,最年少哀惋的面容。
“應涼。”嚴昭轶念出這個被她視為宿敵的少年的名字,擡眼環視整座神君殿,似乎是在對不曾謀面卻已經領教的孟靜說話:“他要死也應該死在薊都國師廟,把他弄到這來,你圖什麽?再惡心我一遍嗎!”
江漣顫抖着雙手給沈筠包紮他握過劍鋒的右手,心中充滿了自責:“多少次了?不是發過誓要好好保護他的嗎?可他卻一次又一次在你面前受傷,也因你而受傷。”
嚴昭轶惡心應涼那張臉,越惡心,越是忍不住盯在上面。只有沈筠,注意到應涼屍體拿劍的右手,尾指上明晃晃缺了一截。
“嚴掌教,你說有沒有一種可能,應涼他根本沒死?”
“不可能!”嚴昭轶立刻反駁道:“他的屍體就放在這,怎麽可能沒死?”
“可應溪的身體也還在活動,裏面卻住的是江潋的靈魂。”沈筠擡起應涼的右手給嚴昭轶看。
“缺了小拇指?”嚴昭轶似乎真的不明白沈筠的意思,問道:“這能說明什麽?沒了小拇指有什麽大不了的?”
沈筠這才驚覺,嚴昭轶可能真的對神女廟養鬼的細節一無所知,便說道:“神女娘娘之所以被诟病是仙門惡鬼,就是因為在她的神廟裏養着一只青冥厲鬼,并留了一截小拇指,将這只鬼作為她渡劫的替身!”
“什麽!”嚴昭轶眼中的驚詫不像是演的。
沈筠甚為不解,“您身為五雷山掌教,對此事竟一無所知嗎?那您還為了給神女娘娘讨回公道親自下山捉拿丁默如?”
嚴昭轶面露難色,“他們都知道,我和師姐……向來不和,有些事我從來不聽,久而久之,他們也懶得告訴我。”擡起頭,看着沈筠,“所以你前日問我的……是懷疑我利用神女廟養自己的厲鬼替身?”
“起先是有所懷疑,但現在見了應涼本人……”沈筠盯着眼前這張雙眼緊閉的慘白面容,回想起神女廟中的金身神像,因為金石雕塑的緣故,那神像的面龐比女子的容顏硬朗許多,就像是……
“現在想來,那神像,分明是給他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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