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山禁未明心

山禁未明心

“其實,并不是完全沒有人記得她。”也許是嚴昭轶說的話太過悲觀,沈筠下意識地想要扭轉這種悲哀的局面,便說:“我曾經見過一支軍隊,那裏的每個士兵額頭上都點着梅花妝,看盔甲制式,他們還是燕……”

沈筠的聲音漸漸弱了下來,因為他看見嚴昭轶聽到“梅花妝”三個字時陡然變得難看的臉色,便不再說下去,問道:“嚴掌教,有什麽問題嗎?”

嚴昭轶一臉惡心不已的神色,用仿佛吃了屎的表情說出了兩個字:“應涼。”

兩眼一翻,露出一片眼白,嚴昭轶咬牙切齒:“他回燕國之後帶領的應家軍,就有在額間花梅花的癖好。”

畫“梅花妝”本意是為了求神女保平安,但和應涼這個跟應溪有過不倫傳言的人聯系在一起,鮮紅的梅花仿佛就褪成了一片旖旎淡粉的桃花色。這傳言還是被嚴昭轶捅破鬧大的,也難怪她用詞惡劣,想來是對此事芥蒂甚深。

本想從死人窟出來後就把其中的所見報告給五雷山,但自從出了死人窟,狂風暴雨晴天霹靂就從未停止,沈筠一度将這個發現抛之腦後,現在經嚴昭轶提示他才想起那天在死人窟中的種種奇怪之處。

一個魁梧的身軀寂靜的佝偻着,被肅穆在他身邊的所士兵拱衛,突然擡起了頭,隔着時空與沈筠遙相對望,仿佛是在等候被發掘,被揭示。

“我好像知道應涼在哪了。”沈筠與嚴昭轶對視,對方寂靜片刻倏然起身,道:“帶我去!”

有嚴昭轶這個做長輩的在其中斡旋,沈筠便沒有對江漣的同行表現出任何意見和情緒。江漣心裏松了一口氣,面上卻不太敢表現出來,只說讓陳潆先回家去安葬了陳廣,如果還有閑心,樂意幫他一個忙,便請她到五雷山上,做個裏應外合的幫手。

陳潆自是無不答應,伸手接過江漣遞來的一物,卻是一面鏡子,上面依稀有幾道斑駁的裂痕。

拿了菱光鏡,陳潆自去向五雷山的方向,帶着哥哥的骨灰,身體裏涼下的熱血又重新燒沸,當下決定連家也不回了。

再次看到這面被自己一劍劈的粉碎的“定情信物”,沈筠沒想到僅這些天的功夫,江漣已經将其拼湊起來,就連裂紋也不大看得出了。鏡子破了還能修補,情誼沒了還能破鏡重圓嗎?

在沈筠出神的時刻,江漣已徑自叫了開陽現身,命令他同陳潆一道前往五雷山,在山門之外做個照應。

沈筠腦子裏一直給各種各樣的“正經事”塞着,着意叫自己逃避掉感情問題,當初劍劈菱光鏡的舉動也許是有些沖動,但如果就這麽把事情遮掩過去,無疑是在爛瘡上該一塊人皮,将來一旦揭破,只會覺得更加不堪回首。

他看不清自己的心,身旁也再沒有一位“情感大師”指點迷津,只能眼看着那面菱光鏡,挂在陳潆腰上,漸行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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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昭轶用手肘捅了捅江漣,示意他要提防,“找個年輕漂亮的小姑娘去照顧他,虧你想得出來。你不曾看見?他眼睛都快黏在人家身上了。”

“他喜歡年輕貌美的姑娘,看着陳潆會讓他心情好一點。”

嚴昭轶生平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論點,眼睛險些沒翻出眼眶。

“而且他不是在看陳潆。”沈筠看鏡子,江漣就看着他,帶着些得到寬慰的神色,“他在看我們的定情信物。那面鏡子曾被他親手打碎了,如今終于開始舍不得了。”

“走吧!”江漣高聲道,轉了個身,大步地往前跑,“我帶你們去百川巷!”

“而今蹿了你親姑姑的位,還見天在外面跑啊?”嚴昭轶高聲問道。

江漣只輕松地嘆了一聲,也不回頭,答道:“管不了那許多啦!”

誠知江漣是為了什麽,放下偌大一個冥府不管,借着向五雷山要人的幌子跟了一路,現在就連人也不要了,跑去帶一條大家都知道的路。沈筠眉頭一皺,仿佛心也跟着揪了起來,皺皺巴巴泛着苦水,當下把頭一低,眼睛就有些泛酸。

陳潆上了五雷山,江漣往前跑得遠,嚴昭轶此刻和沈筠獨處,雖不覺得他眉目如何像沈嬰,這神情卻是熟悉極了。仿佛多年以前的一切都還近在眼前,她親手帶大的三師弟少年長成,心裏愛慕六道崖下的一只九尾的“狐仙姐姐”,卻因初嘗情愛不得章法,傷了人家的心,好一陣子愁眉苦臉,為情所困。

“陰曹地府的夢中情人……”嚴昭轶喃喃道:“我記得這名號一開始是叫江潋的。”忽而歪着腦袋從下往上看沈筠的臉,打趣道:“這陰曹地府怎麽淨出夢中情人啊?”

沈筠被她言中,有些羞惱,便與她頂嘴道:“你們五雷山也不遑多讓啊,讓一個兩個邪魔外道死心塌地一往情深的。”

他本意是說淩霄對嚴昭轶,庭堂對奉商,熟料嚴昭轶卻像是根本沒想到這一茬,反應極大,幾乎是立時反駁道:“胡說!師……”忽而想到沈筠不可能知曉此事,一個“尊”字在她嘴裏冒出個頭,很快被曲裏拐彎的一通的變換給變成了個“姐”字,咬牙道:“師姐谪仙似的一個人,應子愈狼心狗肺,也配說一往情深?”

她自知不善撒謊,說罷就忙不疊高叫一聲:“江漣!”疾跑追上前去。

沒了江潋的監視,冥鹿谷的繞谷罡風對江漣而言就如同繞指柔般,這次連寄雪湖中的骨龍都不必喚出了,帶領沈筠和嚴昭轶輕而易舉進了百川巷。

時隔不過數十日,百川巷中一切業已修繕停當,仿若季浮章劍下橫屍遍野的景象只是一場幻覺,除了門可羅雀渺無人煙之外,百川巷與之前別無二致。

三人一道走上通往神君殿的山路,不知為何,嚴昭轶每走一步,面色就沉一分,步伐也愈發沉重,直至站在神君殿高門之內,擡眼望着這尊金身神像,嚴昭轶面色冷如霜雪,緊握嚴罰的右手因為怒意而顫抖不休。

“嚴掌教,這座神像又什麽問題嗎?”不像應溪也不像嚴桢,不像此前見過的任何一個修士,除了漂亮了一點,沈筠看不出這尊神像有任何問題。

嚴昭轶薄唇緊抿,耳中嗡鳴不休,她根本聽不進任何聲音,擡手甩出抽到斷流的一道劍氣,狠狠打在金身神像上,铮然有聲。

铮鳴聲過後,神殿之內寂靜無聲,過了片刻才從神像胸腹間斜斜裂開了一道金色的口子。神像身上的金漆緩緩剝落,如同受傷流血,又如畫皮鬼身上到了日子的皮,一塊一塊,一條一條,剝落下來。

然而金色人皮褪盡,露出的,卻不是畫皮鬼醜陋的獸形,而是一個身姿挺拔,眉目佻達的男子形象。

與這英俊形象大相徑庭的,卻是神像身前一豎仿佛鮮血寫就的大字:

師徒反目,同門相殺。

與沈筠對視一眼,江漣飛快繞道神像背後,果然看到了另一行字:

“昆山四傑,不得好死!”

聞言,嚴昭轶痛苦地緊閉雙眼,男子的形象卻如燙金大字烙印在她腦海,一行熱淚滾下,嚴昭轶呢喃道:“師尊……”

這神像,雕刻的居然是五雷山第十六代掌門,活在傳說裏的仙門第一,霍明心。

在孟殊桐的地盤,放着這麽一尊神像,他對五雷山的錾入骨髓的恨意不言自明,但除了衆所周知的畫皮鬼族滅之仇外,孟殊桐對霍明心,對昆山四傑,究竟又懷抱着什麽樣的感情?

“嚴掌教!”這一聲像是給震驚過度的嚴昭轶叫回了魂兒,江漣趁她神魂歸為意志最薄弱的時候,抓住機會發問:“十方大惡奪魂陣是不是孟殊桐指點你的?霍掌門,應前輩,還有你,和孟殊桐之間到底是什麽關系?”

“孟殊桐?”嚴昭轶垂眸,眼神躲閃中竟流露出了畏懼的神色,“我不認識孟殊桐,我們叫她,孟靜。”

“方才你見到那尊女神像時臉色驟變,你認得她?她是誰?”

趁江漣盤問嚴昭轶之際,沈筠福至心靈地從懷中掏出了破書《山禁》,在霍明心神像的注視之下,泛黃的紙頁之上,出現了山禁·未明心的字樣,一行行字跡和嚴昭轶的聲音一同漫開。

“我不知道她叫什麽名字,我只知道她的皮,是孟靜用我們創造出來的方法得到的第一件‘衣服’。這個方法,就是神君殿的‘契約’。當時我們都以為,這契約既然是她自願和孟靜簽訂的,而孟靜也成功幫她洗脫了與人通奸謀害親夫的罪名,這是兩全其美的事情。我記得當時孟靜很開心,她說……”

“窦姑娘真是我的救世神女再造爹娘,等我有錢了,一定給她蓋一座廟宇,要全天下的人都來參拜她!天知道我有多少天沒穿過衣服了!”

穿着“新衣服”的孟殊桐可真漂亮,神态明豔,語調活潑,像一個得到了華美衣裙的少女那樣,抱着胸在霍許、應溪、嚴桢三人面前轉了個神氣十足的圈。

得了這件“衣服”,孟靜就能使用這個形象長達一年之久,嚴桢素來喜歡看美麗的女子,對看不見孟靜醜陋的原身感到開心,拍手道:“孟靜,你這樣好看多了。應……師姐,”她叫着這個并不順口的稱呼:“你看是不是?”

應溪卻皺着眉:“我們這樣,真的對嗎?”

這句話,凍結了孟靜得到新裝的全部欣喜,嚴桢也覺得掃興,反駁道:“難道讓窦姑娘背着通奸殺人的罪名被問斬才是對的嗎?要不是孟靜想出的好辦法,她就要被釘在她老家的恥辱柱上了,我看她感謝孟靜都來不及。”

孟靜古靈精怪,奇思百出,當年十六歲的嚴桢覺得和她很是投緣,甚至不惜為了她和應溪拌嘴:“反正都是要死的,還不如把皮子給了孟靜。”她眼睛一轉,故意說道:“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我也要把皮留給孟靜!”

聞言,孟靜盯緊了嚴昭轶那一身白皙細膩比綢緞還要名貴的皮子,口水都要滴下來了,眨巴着星星眼握住嚴桢的手:“真的!你真的願意給我!”

“你幹什麽?”嚴桢背她看的後背發涼,趕緊擺手道:“你不會真想跟我簽訂契約吧?我不簽啊!我要跟着師父修習仙道,我才不會死呢!”

身為師父的霍明心,就坐在一旁,執杯啜飲,笑看她們哄鬧。

如果日子就這麽過下去,倒也不錯。只是孟靜除了原身及其醜陋外,還有另外一樁難言之隐——淫/欲。

畫皮鬼一族,有深入骨髓的淫邪,成群結隊的混跡在一起,除了吃睡便是交/媾,連澡也不洗,甚至連死的時候,兩只畫皮妖獸的身體都是相連的,故而才有那身腌入味兒了的屍臭。

孟靜是畫皮鬼中的異數,它無師自通地對這種行為感到不齒,卻對“天衣”這種天方夜譚心向往之。于是它從族群出走,到人間尋找自己的救贖。

遇到霍明心,是它離開畫皮谷很久之後的事了。那時的它已經經歷了一些事情,認可了身為畫皮鬼想要得到“天衣”根本就是個笑話,卻在見到霍明心的第一眼就認定,他是個能讓自己以另一種方式脫離苦海的人。

發明出了“契約”,孟靜愈發認定霍明心就是自己的救世主,霍明心沒有讓她失望,她自然也不想讓霍明心對自己失望。

可是得到窦姑娘人皮的這天,孟靜實在是太開心了,開心到再也抑制不住自己骨子裏的欲望,開心到,當嚴桢來到山神廟找她的時候,她正騎在一個男人身上,自得其樂。

推開門,一個肥厚的後背率先刺痛的嚴桢的眼睛,她覺得惡心,猛地轉過身去,卻聽到一聲柔媚到骨子裏的□□,那是孟靜在叫她:“桢桢……過來……”

這妖精昏了頭了!竟敢叫她!

嚴桢本該是憤怒的,可背對着孟靜的臉,耳裏聽着連綿不斷的□□,嚴桢竟不自覺地想要回頭。

而她也的确回了頭,險些就着了孟靜的道。

突然伸過來一只手,手臂圈着嚴桢的頭臉,手掌蓋在她眼睛上,突然發力把她往門外推出老遠,她師父一聲怒斥:“出去!不許看!”

早春夜晚料峭的寒風和嚴桢一起被關在山神廟外。

冷風一吹,嚴桢這才明白過來,孟靜那家夥既然敢對她……對她!

惱羞成怒,嚴桢憤然逃離。

山神廟內,深陷情欲的孟靜聽見霍明心的聲音,好像是一盆燒紅了的火炭被兜頭澆了一盆冷水。

她原形畢露。

她膽戰心驚。

霍明心的聲音并不淩厲,反而是溫潤醇厚的,這也是讓孟靜決心離開孟家村跟他浪跡天涯的原因之一。但他的話此刻聽起來,卻是寒意徹骨的:“你知不知道你身上的這個并不是女人。”

他低着頭,對人說。

人發出幾聲怪笑,仿佛是喝醉了,愈發颠弄起了身上的“女人”:“不是女人,是活菩薩!哈哈哈哈!肉身布施!”

“她是妖怪!”霍明心怒喝。

“畫皮鬼呗。”人狠狠往上頂去,“我知道,女人也沒有這麽爽的。小仙長,你想看就看,一起也行,就是、別掃興!”

孟靜笑了,發出越來越高亢的喘叫,用修長的,彎折的雪白脖頸對着霍明心,享受着在他視線之下那種仿佛被千刀萬剮的快意,怪笑道:“聽見了?小神仙?是他是自己非要上鈎,可不是,呃……可不是我布的羅網!”

霍明心心頭巨震,仿佛被強/暴的人是自己,唰的一下佩劍出鞘。

孟靜還以為他要砍自己,閉着眼睛準備受死,耳邊卻聽到劍風獠亂,一個身影在山神廟門前,月光的照耀下帶着憤怒和不解舞劍,把滿院綠竹禍害的不成樣子。

心頭突然泛起一陣難以言喻的悲痛,她居然以這種方式羞辱了一個皎如明月的仙人。

人感覺到孟靜停止了動作,“嘿”的一聲翻過身,把她壓倒在山神廟的供桌上。孟靜第無數次和悲憫垂眸的神像對望,她總是喜歡在神像的注視下辦事,從前這種行為是會使她異常興奮的,而現在,看着她的那雙眼睛像極了霍明心的眼睛,劍風在耳,孟靜從來沒有這麽厭惡過自己。

“夠了。”沉浸在情欲環境中的聲音還帶着些旖旎的晃蕩,人沒當回事,俯身要動,孟靜卻突然伸手掐住人的脖子,把他推離自己。

她其實還沒有結束,卻已經不再想繼續。耳邊劍風驟停,孟靜冷道一聲“滾”,慌忙籠起淩亂的衣裙,闖出山神廟門。

月下,霍明心支着一條腿,斜坐在一放涼石上,汗意涔涔,氣喘微微。

見孟靜出來,他擡腿要走,卻被抱住一條小腿。

孟靜穿着女人皮,軟軟的胸膛貼在他腿上,臉上潮紅未退,尖尖的下巴抵着,身姿何等綽約,神态何等可憐,霍明心卻只覺得惡心。

“你說想要我救你。”霍明心冷道:“可我根本救不了你,也沒有人救得了你。孟靜,你總想要別人愛你,以此得到‘天衣’,可你又何嘗真心愛過別人呢?”

“在你眼裏,他們不是你的愛人,只是你的衣服。”

孟靜如遭天打雷劈,抱着霍明心小腿的手臂一松,跌坐在地。霍明心見她衣衫不整,春光乍現,嘆了口氣,便去替她收攏衣襟。也就是此刻,孟靜突然雙手環抱而上,同時咬破舌尖,唇齒一碰就送了過去。

霍明心再去推她已然遲了,口中血腥味泛開,剛要說話,已然作嘔。

看見他吐,孟靜凄凄一笑,道:“你不要怪我,我知道你是真心想要救我,我控制不住自己,就把自己交給你好了。得了這滴精血,從今往後,我神魂心身,盡由你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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