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子寧不嗣音

子寧不嗣音

“就是這樣，淩霄約我與天仙澗會面，這事落在薄瑾川耳朵裏，就成了我勾結邪魔了。他從前藏得夠深，裝出一副老好人的樣子，竟然趁着老四受傷，動用門中勢力給丁默如洗了個一幹二淨，把他在北派幹的那些好事，全推在我的頭上！”

此“淩霄”非彼“绫绡”，乃是那只從水牢中逃逸，後來投奔了神君殿的狼妖。

沈筠奇道：“您身為掌教，為何要答應私下和一頭狼妖會于天仙澗呢？”

這方山澗至清無魚，傳說曾引得天上仙子下凡洗澡，後來成就一段仙凡癡戀的佳話，故而得名天仙澗。

約在什麽地方不好，非要在一個有着愛情傳說的地方私會，嚴昭轶偏偏還真就去了，這才是最離奇的所在。

“因為，我的确算是他半個師傅。”嚴昭轶目光遼曠，仿佛在腦海中想象着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他用我教的本事砍掉洪克臣一只手，我必親手拿下他兩條胳膊。”

據嚴昭轶交代，因為那狼妖也曾是六道崖底禁地內的囚物，跟孟靜頗有淵源，才會投奔了神君殿去。也因她當年确實輕狂，行走六道崖禁地就跟回家一樣，被那狼妖裝乖蒙蔽，曾經教過他一招半式。

“如果不是薄栾蹦出來攪局，我早把那狼妖斬于劍下！”

無論目的為何，嚴桢私下會見神君殿狼妖，現在又承認她的确曾教過狼妖本領，三大罪狀裏“勾結邪魔”一條坐實了一半，不能說是薄瑾川冤枉了她。

“那其它兩條呢？”嚴桢身上最後一層掌教光環褪去，陳潆很失望地看着她，道：“你也沒能辯過薄長老，是因為他說的都是真的吧。”

“你像是會幹出這種事的人。”

這句話，讓嚴昭轶如遭雷亟，好不容易拼湊起來的理智又被轟了個粉碎。放在以前，誰敢在她面前說這種話，嚴掌教非“随意毆之”，讓他連親媽都不認不出來不可，現在卻是徹底沒了脾氣，幹脆破罐子破摔道：“是！我就是上梁不正，連給沈蘅香當師父都不配！更不配當五雷山掌教！是昆山四傑裏最不配做師尊徒弟的人！”

“霍明心那麽光風霁月一個人，怎麽教出這麽一個古怪東西來。”這句話像一道魔咒，自她叫了霍明心一聲“師父”那天起，就一直死死勒在她的頭頂。

“嚴罰，嚴罰……”嚴昭轶搖着頭喃喃自語，一雙美麗的眼睛裏蓄滿了痛苦的淚水，忽然自嘲一笑，帶着兩行熱淚滾落，“知道捧着佩劍去跪風清門的懲罰是從誰開始的嗎？”

她擡起佩劍，右手因為太過用力地攥着佩劍而青筋暴起，“她的佩劍叫碧流，碧水岚清，霁月光風；老三的叫挽瀾，承載的厚望自不必說；老四的叫忘身，好走眼前路，忘卻身後身……只有我，只有的我佩劍叫嚴罰！我知道我錯了！我不該忤逆父母祖宗！不該心存妄念！更不該去六道崖禁地，練那十方大惡奪魂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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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該有今日的。薄瑾川給我定的這三大罪狀，有理有據，我無話可說。”

看到三人震驚的神色，嚴昭轶反而像是吐出了一塊壓在心頭多年的大石頭，釋然道：“很奇怪吧，你們都覺得十方大惡奪魂陣是出自她手，但她那樣心懷蒼生一個人，怎能悟出這般邪惡一個陣法。當年滅土蝼一戰，我布下此陣，滿心歡喜的以為是大功一件，熟料師尊卻怒不可遏，出手停止了大陣，受到萬鬼噬心的反噬。事後他就給了我嚴罰，讓我在風清門衆目睽睽下，跪了三天三夜。”

“我當時哪裏知道師尊的良苦用心。他讓我跪風清門，卻讓師姐背下了奪魂陣的罪名。可神女就是神女，她的威名不會因為奪魂陣的存在受到一絲一毫的損傷，山門上下尊敬愛戴她更勝以往。如果是我承認了奪魂陣出自我手，那又會是什麽光景呢？五雷山，早就不是我的容身之所了。師尊，在他心裏，從來沒有像滿意師姐一樣滿意過我……”

嚴昭轶交代地看似坦蕩，卻有意無意地把自己的左手收攏在袖中，但早在高矮修士追殺她的時候，沈筠就已經注意到了她的殘缺不全，問道：“所以你就逃了？甚至面對門中最低階弟子的辱罵都無言以對？嚴掌教，你最怕的恐怕不是這三大罪狀吧……”

“你左手的小拇指，是怎麽斷的？”

在沈筠灼熱的視線下，嚴昭轶左手呈拳，向袖中猛地回縮。

“抱歉……”嚴昭轶的眼神陡然變得銳利，“無可奉告。”

“十方大惡奪魂陣，将整整一座城的人視為剿滅土蝼的犧牲品，這麽大的罪，霍長門直接就讓神女娘娘給你背了，他只讓你在風清門下跪三天，還得随上一柄嚴罰這樣的寶劍……”一樣的故事，沈筠的敘述卻表達了和嚴昭轶完全不同的感情，“嚴掌教，您說霍掌門對您不滿意，可在我看來，他簡直偏心偏到家了。薄長老護短丁默如，跟霍長門護您比起來，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正因如此，我才會覺得師尊根本不像培養師姐那樣培養我。”這話聽起來像是得了便宜還賣乖，嚴昭轶一時半會兒覺得自己也說不清楚，掃興地一轉頭，嘆道：“你不懂。”

“有些事過去太久我自然不懂，但我現在只知道，如果您繼續對有些事情保持這樣的态度的話，那五雷山，您可就真的回不去了。”

“無所謂。”嚴昭轶冷冷地笑了一聲，“老四的傷早晚會好。他要是連個薄瑾川都擺平不了，也不用當這個代掌門了。”

什麽叫茅坑裏的石頭，沈筠今天才算是見識了。嚴昭轶這番話說的直教沈筠牙疼，而且疼的厲害，直蔓延到腦殼上去，便只得倚着樹幹捧着頭，疼得呲牙咧嘴。

“哎你……”嚴昭轶話說得重，卻都不是沖着沈筠去的，看見他可能是被自己氣得牙疼，當下有些驚詫，又有些心疼，卻因不善于屈尊哄人，只能站着幹着急，看着江漣湊過去，被推開，繼而又湊過去，一來一回，樂此不疲。

為了不讓江漣煩自己，沈筠幹脆拿出了破書《山禁》，假裝翻看起來，而這一看，居然真的看到化名“蔔算子”的孟殊桐，又續寫了新的內容。

越看，沈筠的眉頭就愈發鎖緊了，他擡頭看了一眼鬓發淩亂的嚴昭轶，想要從她強硬到有些癫狂的外表下看出一顆愁思百結的心。

“嚴掌教。”沈筠喚她，待嚴昭轶擡頭看來，才盯着她的眼睛道：“你為什麽收沈蘅香當徒弟？”

嚴昭轶神情怔滞一瞬，随即露出了疑惑的表情，似乎是拿不準沈筠知道多少又想要問出多少，因而一瞬間無法做出準确的回答。

見狀，江漣接口道：“掌教大人，事到如今您就不必再隐瞞了，她的屍身，我已找到了。”

聞言，嚴昭轶臉上流露出一瞬間的驚恸，然她素來知道江漣是個什麽人的，恐是江漣詐她，帶着一絲困獸猶鬥的不甘，強自嘴硬道：“她？她是誰？”

“你師姐，應溪。”江漣不再同她打啞謎，直言了當：“她的屍身，已被江潋占據，但江潋又被一名神秘人劫走。也就是說，應溪死了，現在她的屍體下落不明。其實你早就知道她死了，沈蘅香就是證據。薄瑾川說你和應溪素來不和，但他說的不對。嚴姑姑，”江漣忽然改了稱呼，讓嚴昭轶很是受寵若驚，卻聽他道：“為了澄清應溪神女廟養厲鬼的醜聞，你說什麽都不肯放過丁默如，這才把薄瑾川給得罪透了。你沒有傳說中那麽讨厭你師姐，對不對？”

“我……”仿佛喉嚨中有血泛上來，堵得嚴昭轶說不上話，極艱難道：“我，我是早就知道，她死了。”

人最難的往往不是騙別人，而是騙自己，但比騙自己更難的，是承認自己一直以來就是在自欺欺人。

嚴昭轶擡起頭，一行清淚兀自從頸邊滑落，聲音哽咽：“我知道她死了，但我并不知道這件事和江潋有關。”

“你知道？你知道為什麽不說？”沈筠憤然道。

“我只是有點不太甘心而已。她就這麽走了？我大概能想到她是為什麽死的。”

哼笑一聲，像是對應溪的嘲笑，“可是沒有人知道，沒有人知道她為了保護那些愚昧無知的蝼蟻獻出了生命，沒有人知道她在昆山城颠沛流離的時候那些人給了她多少苦吃，也沒有人知道她跟土蝼王搏命，受的傷這輩子都治不好了……可是為什麽呢？那些人遲早會忘記她，忘記自己曾經被拯救過的事實。國師廟被燒了才多少年啊，滿天下的神女廟就已經付之一炬了。那些人根本就不配被拯救！”

江漣近來沒時間看書，所以他以一種意外的眼神看着嚴昭轶，不知道她在恨什麽，又似乎在愛什麽。

“你是怎麽知道她已經死了的？”江漣問。

嚴昭轶垂下眼睛，“師父給我們四人，每個人都做了一盞蓮花魂燈，現已滅了兩盞了。”

“那為什麽溫齡賦不知道？”

“老四入門太晚，和師姐感情……和師姐并不熟悉。況且蓮花魂燈在師父閉死關之際被他一起帶進了閉關之地，除了我，沒有人知道這個地方在哪，也沒人能夠進得去。”

“所以你就這麽隐瞞了她的死亡，甚至連真相大白的機會都不給她？”

“給不給她機會不是我說了算的！”嚴昭轶的憤怒蓋過了悲傷，她對應溪的死鳴不平，此刻說出的話卻又刻薄至極：“我大概能猜到她是怎麽死的。如果她給自己一個體面的死法，我自然不會介意公之于衆，但她對那個欺師滅祖的家夥素來心軟，在沒有查清楚之前，還是讓她‘失蹤’的好。萬一查出什麽，坐實了那些罔顧人倫的傳言，對她的名聲可一點不好。”

她說要查，這些年可卻從未見其行動，似乎是想知道，卻又怕知道。

驀地，沈筠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破爛的《山禁》。嚴昭轶反複無常“狀若瘋犬”的緣由似乎就寫在其中。

山禁·嚴罰篇。

那是一句寫在白色絹帕上，纏綿悱恻，苦思難遣的情詩。

“縱我不往，子寧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