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清輝下瑤臺
清輝下瑤臺
殷紅的血液淅淅瀝瀝沿着刺穿心口的劍鋒流下,嚴昭轶低頭看着這把陌生的仙劍,腦海中一瞬間湧現了無數可能——吳景春為他師哥、薄瑾川為他徒弟、孟殊桐、蛛素娘……
劍刃驟然抽出,嚴昭轶的身體猛烈顫抖了一下,額前爆起了痛苦的青筋,鈍重地遲遲轉身,看見的是一張讓她怎麽都想不到的臉。
佩劍未荼從蘇慎手中咣當墜地,這名外門修士在嚴昭轶震驚的目光中連連搖頭,忽而仰天大笑,眼淚和控訴一齊噴出:“我以為奪魂陣是應溪的手筆,為什麽是你?怎麽會是你!”
蘇慎瘋狂搖着頭踉跄後退,又哭又笑:“所有人都說奪魂陣是應溪幹的……如果我知道少陵城的奪魂陣是你布下的,我怎麽會跟應溪去作對?怎麽會污蔑應涼對應溪有私情?怎麽會這樣?奪魂陣為什麽是你的?”
當年燕國少陵城剿滅土蝼的一戰中,嚴昭轶不顧城中被土蝼妖控制的凡人,首次動用了十方大惡奪魂陣,為此遭到了生平最嚴厲的一次處罰。教不嚴,師之過。霍明心出手停之了奪魂陣,為此身負重傷閉關至今,并将應溪從應香陵緊急召來。最終,這場戰事以應溪和土蝼王搏命并将其成功斬殺收尾。
奪魂陣明明是嚴昭轶創造,這些年來她一直不明白霍明心為何将她最引以為豪的法門按在應溪的頭上。為此她甚至對霍明心懷有怨言,濫殺無辜也好,心狠手辣也罷,她嚴昭轶從來不是縮頭烏龜!奪魂陣縱然會犧牲少陵城的人,但将土蝼徹底剿滅造福的卻是天下蒼生,如果此舉注定要受千夫所指,那就讓他們來好了,反正她從不在乎。但當年霍明心的态度異常強硬,看着傷重的師父和師姐,她第一次沒有選擇反抗到底。
而今看着大仇錯報形貌瘋癫的蘇慎,嚴昭轶終于第一次理解了霍明心的苦心——那些因奪魂陣而喪生的人,那些本不該作為蝼蟻被嚴昭轶毫不猶豫犧牲的人,他們的死,總有一天會有人向奪魂陣的始作俑者讨回來。
嚴昭轶生性自負,當年的她如何也想不明白這一關節,但應溪可以。
“原來我真的錯了。”嚴昭轶遲來的想。
“嚴桢!你太過分了!”蘇慎瘋狂地捶打自己的腦袋,俯仰之間大聲控訴:“你們這些人太過分了!什麽仙門,什麽正道,你們這些狗屁仙山修士全都是一群自私的敗類!嚴昭轶,你太自負了!你憑什麽以為為了剿滅土蝼,為了天下太平,少陵城中的那些人就該活活犧牲?我爹,我娘,我妹妹她才七歲……就,一下子,一下全都死在我面前……”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蘇慎凄苦一笑,低着頭喃喃自語:“并不是這樣的,不是所有人都心甘情願被打碎的……”
“我殺了你!”蘇慎向嚴昭轶高高舉起未荼,而嚴昭轶雙眼一閉留下一行清淚,也許是因為重傷不治,也許是因為良心發現,她一動不動。
然而,一分兩半的卻不是嚴昭轶,而是當頭劈下的未荼劍,铮然一聲斷裂聲響,和蘇慎一起向外跌開。
“來了!”孟殊桐的指甲猛然切進手掌,應香陵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這位驟然出現的白發仙修身上。
在未荼将要劈上嚴昭轶靈臺的一瞬間,閉關數載生死不出的霍明心終于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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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是揮動了一下衣袖,就将未荼一折兩半,連帶着蘇慎一同被掀飛出去,撞在一株梅花樹上,吐出大口鮮血,一點點消散了生機——少陵城的幸存者受奪魂陣影響大多短命且不孕不育,蘇亦鳴蒙丁默如收養延命至今,這片不想碎的敗瓦,終于也四分五裂。
霍明心把向後跌落的嚴昭轶扶在懷中,掌心從她手臂一直滑向鮮血潺潺的胸口,帶着回流的血液,按在嚴昭轶心窩。
“師父……”嚴昭轶艱難開口,卻被霍明心攔住,向她輕輕搖頭,緊緊交握的雙手有源源不斷的溫暖的法力流入,可嚴昭轶分明看見,随着靈力的灌入霍明心的頭發又白幾分。
“沈蘅香。”霍明心叫出了這個他素未謀面的女孩的名字,把嚴昭轶轉交到她懷中,“照顧好你師父。”
然後,他騰空而起,單手抓住雙目赤紅的孟殊桐,另一手蕩開周圍衆人,幾聲口訣念誦,應香陵中鬼叫沖天,它們渾身青色火焰一瞬間燒到最大,将整座應香陵照耀得如同白日般明亮,随即,群鬼向無數瞄準了靶子的箭矢,向霍明心和被他緊緊抱住的孟殊桐齊射而去!
少陵城中故事重演,嚴昭轶一聲“師父”喊出了血腥,沈蘅香根本抓不住拼命掙紮的嚴昭轶。
萬鬼穿心而過,就是大羅神仙也無法承受,第二次!
讓一群仙修妖鬼束手無策了一整夜的奪魂陣終于被平息,這次換了嚴昭轶把墜落的霍明心接在懷裏,雙手徒勞的按在霍明心逐漸透明的身體上,搖着頭淚流了滿臉。
事已至此,危機已經全部解除,無論之後如何收尾,都是五雷山自己的事情。然而……
江漣環顧畢集于此的五雷山全部精英,死的死傷的傷,現已所剩無幾。“嚴昭轶将死、吳景春優柔、莊時慶稚嫩、沈蘅香年幼……幾乎無人堪當大任。”他忽然捂着心口痛呼一下,聲音大小控制在剛好能讓沈筠聽到的程度。果然引得沈筠送上關懷,江漣握住他一雙手,勉強擠出一個笑,強自搖頭道:“我沒事,我們回去罷。”
當然是要一起回冥鹿谷的,難不成讓他留在五雷山嗎?
江漣心中盤算着,卻見沈筠目光定定瞧着一處,腳步竟不肯挪動半分。
順着沈筠的視線看去,易開低垂着頭顱,只将目光集中在自己足尖三寸,不看前方,也不看身後——應涼已死,他糾集而來的烏合之衆皆作鳥獸散,其中就包括藍屏和藍雀羅。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出關的霍明心吸引,無人注意這對姐弟在易開默不作聲地掩護下悄然離去。
一同默默離去的還有蛛素娘。
沈筠眼神銳利地盯住了她,眉頭不安地皺起。“她和孟殊桐那樣不離不棄的情分,就這麽走了?”
“不對勁。”沈筠重重握了一下江漣的手,分明在看對方的眼睛,思緒卻已然飄向別處。
“怎麽了?”江漣還以為沈筠是一時間難以接受孟殊桐的死。
忽然,沈筠雙眼一亮,松開江漣的手,從懷中猛然掏出一物——破舊的《山禁》早已在方才的打鬥中散落的不成樣子,随着沈筠掏出來的動作,泛黃的書頁和應香陵中的梅花一同飛舞。
江漣眼疾手快抓住其中一張,只看了一眼就皺緊了眉頭,随即目光擡起,警惕地向四周巡視。
沈筠湊過來查看,但見清晨微風中顫抖的紙頁上黑色的字跡逐漸浮現,寫的是:
《山禁·忘憂篇》
曉風明月,永不相及。
沈筠駭然擡頭,立刻飛身向蛛素娘的方向,一手抓着肩膀把她從地上拽起來,盜冬架在頸間,四處尋找那個本該死去的身影。
“你抓了我也沒用……”蛛素娘在梅花陣中受傷頗重,經過沈筠一番拉扯疼得“嘶嘶”抽氣:“他根本不會在意我的死活。”
“誰說我不在乎?”這是一個女人的聲音,悄然從沈筠背後的一株梅花樹後現身,“你不離我不棄,這樣不是很好嗎?”
“別為難她。”女人眼神柔和地看着沈筠:“我會給你一個交待。”
霍明心驚訝地看了一眼方才死于萬鬼反噬的那具屍體,又看向在五雷山修士劍鋒所指中向他走得近了些的這個女人,一眼就是認出了那才是真正的孟靜。
她穿在身上的皮很不合身,就連臉上都打着明顯的人皮補丁。孟靜一向愛美,只有霍明心知道她一定要這樣做的理由——這是孟靜和他第一次見面時用的外表,如今也要用這張臉和他做最後的了結。
“霍明心……”孟靜張口就是一聲冷笑,“你以為我是來跟你殉情的嗎?!”
“霍明心,當年你在登仙臺上戰勝所有人成為仙門第一,風光無限下山歷練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會有今日——我完好無損的站在你面前,而你,就要死了。說實話,我一直以為你是永遠不會死的,可蘇慎說得沒錯,你們這些人實在是太自負了!自負到認為僅憑你自己就能抗下一切,自負到時至今日還以為我會心甘情願和你一起……殉情?”
“你怎麽能這樣呢?霍明心……你從來沒有把我當過朋友,我恨你。”
“我恨你。”
孟殊桐閉眼轉身,把架在蛛素娘頸間的盜冬放在自己肩上,似乎已再無牽挂,對沈筠道:“殺了我吧。”
在嚴昭轶沙啞的痛呼聲中,霍明心死了。死前他忽然想起被自己抛諸腦後多年的,身為五雷山掌門的職責,手指在圍攏過來的一衆五雷山修士面前劃過:
吳景春,莊時慶,宋子辰,沈蘅香……
霍明心心中一陣苦澀,想他當年手下昆山四傑何等風光無兩,如今卻人才凋敝到這種地步。手指最終繞開了他們所有人,落在了沈筠的身上。
沈筠在五雷山修士們的矚目中大驚失色,用空着的那只手詫異地指着自己,攤開雙手連連搖頭。
劍鋒從自己頸間移開,孟殊桐看着沈筠的側臉,十三年的點點滴滴恍然在眼前浮現。他想起第一次帶沈筠去百川巷,第一次買自己化名寫的小故事,第一次和易開藍屏一起逛義州城,第一次送別他去西京城,替他跨好行路的包裹……
他的好孩子太過于重感情了。
在蛛素娘眼神的催促下,孟殊桐遙遙忘了五雷山的方向一眼,然後對他的背影無聲地比了個口型:“我走了。”
轉過身來,淚已經流了滿臉,蛛素娘不解地問他:“大仇得報,死而無憾。你為什麽哭了?”
孟殊桐揮手灑淚,感慨道:“執念既起,不死不消……天下之大,知己難尋,我為子愈一大哭哇!”
“等等,你說的是應涼???”蛛素娘不解。
孟殊桐:“我于子愈兄相攜于式微之際,扶持于危難之間……”
這番惺惺作态落到一雙冰冷的眼睛裏,江漣看着他,悄無聲息地向開陽使了個眼色。
沈筠被五雷山那群修士圍攏起來,像是陷進了一團柔軟的棉花雲,根本沒有可以借力掙脫的地方,只能不住搖頭,推辭自己難堪大任。
江漣也不想讓沈筠攪進五雷山這淌渾水,忍着疼痛擠進棉花團中,擺手道:“衆位衆位,聽我一言,你們嚴掌教還在呢,我的人我自己要領走,嚴掌教你說句話啊……”
嚴昭轶抱起冰床上應溪的屍體,聞言轉頭道:“放他們走。”
掌教發話,衆人無敢不從,只得給沈筠讓出一條路來。
“真的要走嗎?”宋子辰可不想今後五雷山是嚴昭轶當家,哀嚎道:“先住幾天吧!”
“告辭告辭告辭……”沈筠胡亂朝四面八方拱手,幾乎是夾着尾巴往江漣那邊縮,以求把自身存在感降到最低。
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江漣悄然對五雷山的棉花雲變了臉色,長刀青鬼暗亮刀兵,讓這些修士不再敢出言挽留。
終是莊時慶更有膽色,站在一衆修士最前方,朝沈筠的背影遙遙揮手,高聲道:“常回來看看!”
沈筠拉着江漣走得飛快,在快要到應香陵出口時突然慢下了腳步,孟殊桐和蛛素娘的背影就在前方,他頓在原地,眼神無助地望向江漣。
江漣摸了摸沈筠的側臉,什麽都沒說。
在孟殊桐即将一腳邁出應香陵踏入廣闊天地的時刻,忽聞利刃出鞘之聲,雪白的劍光反射在沈筠臉上,和紅色的鮮血一同晃了他的眼睛。
孟殊桐只覺得脖頸一涼,伸手摸到一片液體,想要他命的人太多太多,轉頭卻看到一張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臉。
身邊侍衛訓練有素地将嘶吼尖叫的蛛素娘死死按在地上,解宸收劍回鞘,打橫抱起丁小舟冰涼的屍體。
應香陵拂曉的微風吹動他鬓邊長發,吹動丁小舟單薄的長裙和她垂落在半空中蒼白柔弱的手。解宸回頭時臉上沒有一絲神采,只有刻骨的寒涼。
“後會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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