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新年新氣象

新年新氣象

元明七年的年底,隴右迎來了一場大雪,如同結局的落幕,又似乎昭示着來年的豐收。勤勞的隴右百姓早早起來伴着雞叫黎明掃淨了門前霜雪,互相恭賀着新年的到來。

重建後的冥鹿谷被大雪壓得一片寂靜,昨晚又是熱火朝天的徹夜鏖戰,直到陽光映着晴雪折射到密不透風的窗棂,沈筠才從溫暖的床褥中伸出一條□□的手臂。

狐貍精的住處不像凡人那樣講究,床榻緊挨着窗戶,沈筠将窗棂推開一條小縫,清涼的雪風吹拂到他臉上,帶來一片神清氣爽的涼意。

“下雪啦!”沈筠驚喜道。

“嗯。昨晚開始下的。”江漣摸着沈筠的發尾問:“不睡了嗎?”

“不睡了不睡了。”沈筠帶着一身熱乎勁兒穿衣下床,光着腳跑到門口,雙手将房門推開,望着滿眼遼闊的雪原,深吸了一口淩冽的冬風,一個猛子紮進了雪中。

江漣裹着一條毯子帶着笑倚在門框上,斜支着腦袋看沈筠踩雪,火紅的身影在白茫茫一片中上下穿梭,忽然浮現又忽而隐沒。江漣笑着打趣他:“都多大了,還喜歡鑽雪地啊?”

像曾經那樣,沈筠從雪被底下蹿出,在半空中變成人形,帶着一身冰涼撲進江漣溫暖的毯子裏,“我就是七老八十了也要這麽幹!”說着把冰塊一樣是雙手往江漣衣裏摸。

鎏青火冥鹿的身體本該是冰涼的,但為了讓沈筠舒服,江漣也可以把自身調整的十分溫暖。

眼看這兩人就要站在門口卿卿我我起來,蹲在竹屋側面蹲守了大半天的開陽終于蹲不住了,帶着江漣強行壓在他那裏好幾天的信,躊躇着出現在了沈筠面前。

“香香又寫信來了?”

自從應香陵大戰過後,沈筠棄霍明心的臨終“托孤”不顧,和嚴昭轶一起扶持沈蘅香上位。雖然沈蘅香年紀尚小,但作為應溪殘魂轉世,在大戰中表現驚人一刀捅死了應子愈,再加上嚴昭轶力保,吳景春和莊時慶扶持,門中并未有太多異議,輕而易舉就把連連擺手的沈蘅香架上了小掌門的位置。

應香陵一片狼藉,五雷山百廢待興,這可為難壞了年僅十六歲的沈蘅香,隔三岔五給沈筠寫信哭號求救,一會兒問“怎樣處置那些牆頭草修士”,一會兒問“仙門動員大會上我該說些什麽”,連“今天開會的時候有兩個人說小話,他們是不是對我有意見”這樣的小煩惱都要給沈筠寫信哭訴。五雷山來信雪花般朝冥鹿谷飛來,沈筠坐不住總要往五雷山上跑,這讓“新婚”的江漣好不煩悶。

如今五個多月過去,沈蘅香漸漸适應了腳不沾地的生活,給冥鹿谷的信漸漸減少,只時不時還要來撒一下小女孩的嬌。

沈筠對這種被人依賴的感覺其實很受用,加上對五雷山有些特殊的情感,幾乎對沈蘅香有求必應。看到開陽遞來的信封時當即從江漣懷裏出來,拆開信封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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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蘅香果然又在哀嚎:“筠哥哥救命!我需要幫助!薄瑾川他越獄啦!”

一目十行看完信,內容大多是沈蘅香的撒潑打滾求安慰,沈筠對江漣抱歉地笑了笑,“這回香香真的需要幫助。”

江漣裹着毛毯故作西子捧心狀,伸來下巴埋在沈筠肩窩黏黏糊糊地蹭:“她需要你,難道我不需要?”還很沒臉沒皮地喊:“相公……”

沈筠想起昨晚他叫着這兩個字幹的好事,當即臉皮一熱,有些羞赧地看了一眼開陽,那厮眼觀眉眉觀天,此時心裏正默念着:“聽不見聽不見……”

正當開陽準備突然閃人的時候,江漣卻叫住他,從桌上拿出兩疊厚厚的房契地契讓他往西京城跑一趟,分別交給解陶和解黎。

開陽眼睛睜圓,果斷後退一步,他現在可有自己的主意了,搖着頭說:“我不去,我要去忘憂谷,小棉花好不容易答應做飯給我吃的。”

庭堂在五雷山當外來陪練,開陽隔三岔五往忘憂谷跑,現在連沈筠都要陪小女孩不陪他,江漣很失落,幽怨地看着沈筠。

“和我一起去五雷山啊。”沈筠給出他的答案,“讓赤紫青去西京城送禮。”

……

因為身份的關系,江漣甚少來五雷山,以往都是陪着沈筠在應香陵和沈蘅香見面,故而第一次見到仙山風清門的他,正站在漢白玉雕成的門下觀賞往年五雷山優秀弟子的題字。

“無拘無束,青春永駐。”

“老有所依,幼有所養。”

“海內昌平,再無戰事。”

“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金色字體浮動處,卻有一行字跡上被暗紅色的血跡掩蓋,顯得格外刺目,江漣依稀辨認的出,寫的是:“恩師康健,家人平安。”

“江漣,你看什麽?”沈筠說着要來一起看。

江漣抓着沈筠的肩把他轉了回來,将那行血字擋在身後:“沒什麽。”

五雷山不少內門弟子都認得沈筠,雖然他在應香陵堅決推辭了統領五雷山的職責,修士們還是不約而同向他點頭致意,尊稱一聲:“沈師父。”

打了一路招呼,沈筠終于來到晴臨殿中,未見沈蘅香,卻見莊時慶。彼時意氣風發的仙門新秀,終于被數不清看不完的卷軸消磨掉了所有美德,正頂着兩個大黑眼圈和油光可鑒的頭發埋頭在海一般的卷軸中翻找。

往日沉穩的莊時慶此刻卻格外煩躁,漸漸不能夠把看過的卷軸好好放在桌上,而是很大力地向外丢去。她看似丢的随意,實則很有準頭,總是能命中同樣頂着兩個大黑眼圈的宋子辰。

宋子辰也不反抗,彎着腰行屍走肉般整理一地淩亂的卷軸。

又一個卷軸朝宋子辰飛來,沈筠伸手接住,“慶慶,實在太累了就休息一下吧,事情是忙不完的。”

聽見沈筠的聲音,莊時慶終于擡起了在桌子上埋了五天的頭,布滿紅血絲的眼睛一熱,張了張嘴想要說出一個“好”來,卻又被骨子裏的勞碌命和責任感強壓了回去,咬着嘴唇說:“不行啊,薄瑾川失蹤了,我得查查他的生平,看看怎樣才能最快把他找出來。”

“薄瑾川在應香陵的時候分明已經無心反抗,怎麽這會兒反倒想起逃跑了?”

“因為丁默如。”莊時慶嘆氣道:“讓那位王爺把人帶走之前需要先在五雷山廢了丁默如的修為,他一直表現的很平靜,誰也想不到臨走的時他會突然一頭撞死在風清門下……”捏了捏眉心繼續道:“薄瑾川聽說後大笑三聲,頭發全白了,一瞬間好像老了一百歲,我們把他送到醫修那裏去,但因為人手不夠疏于看管,被他跑了……”

沈筠沉默不語良久,想到此行的目的,問道:“我們的小掌門呢?”

“掌門去應香陵了。”莊時慶一邊說着一邊不受控制地繼續翻看卷軸,“吳師叔趕在年底把重修應香陵的工事竣工了,叫掌門過去給點儀式感。”

“可她信上說……”沈筠反應過來,剜了江漣一眼,被那厮假裝看不見,躲到宋子辰那邊去了。

“嚴掌教葬在那裏,”莊時慶看着面前如山高的卷軸,面色如喪考妣:“掌門隔三岔五就忍不住往那邊跑。”

那穿心的一劍終究是要了嚴昭轶的命,但她卻硬撐着等到給沈蘅香舉辦完繼位典禮才死。死前嚴昭轶去了一趟天仙澗,洗掉了那些怨靈在她身上盤踞留下的紋身般的印記。最後一個狼頭形狀的“紋身”消失,沈蘅香親手把她葬在了應香陵,葬在了應溪身邊。

新年未到,也不是什麽忌日,沈蘅香卻蹲在靈修塔旁的一顆紅色梅花樹下,一張一張燒着寫滿字跡的紙。

“師父,《論神女廟的興起與隐患及神女盛名下妖精的自主崇拜意願》我寫完了,拿給您看看。”厚厚的一沓紙頁,夠沈蘅香燒上很久,她用手背不停蹭着自己眼角,強行扯出一個笑來,“這次我沒有偷懶,看了好多好多書呢,還去了昆山城和栖霞山,走訪了好些百歲老人,您看看我寫得怎麽樣。”

嚴昭轶在時她死活拖着不肯寫,而今卻将好不容易寫完的百萬長文付之一炬,沈蘅香跪在樹下,突然就笑不出來了。

無論她在人前如何假裝自己是個能獨當一面的掌門,在嚴昭轶面前總會不自覺回到那個小廢物的形态。于是這天下午,沈筠和江漣躲在一顆梅花樹後,看見五雷山的小掌門抱着一顆樹,哭得撕心裂肺。

“師父,師父!我知道我寫的不好,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應該不聽您的話不應該不用功。”

“師父你回來。”

“你回來……”

“走罷。”江漣牽起沈筠的手,說道:“在這裏哭完,回頭在人前她就不會哭了。”

沈筠點點頭,轉身和江漣一道去了劍屏山,去取汪翞的屍骨。

當年江潋發動芰蘿宮政變奪權上位,鳳俣殺了仙愁嶺老嶺主,獻上鳳凰蛋孵化的汪翞,由是得到了江潋的支持,成為了仙愁嶺的新任嶺主。

當年的右将軍北滕是個癡迷煉器的瘋子,當即提議把汪翞練成劍靈以得到天下最無往不利的利劍,江潋準許了他的提議,汪翞的屍骨便成了現在沈筠手中的這柄寶劍——默春。

江漣拿着盜冬和沈筠一起坐在寄雪湖邊,傍晚的夕陽投在二人身上,在湖水中拉出兩道波光粼粼的影子。

赤紫青早出早歸,完成了江漣交給他的任務,富餘的時間用來跑了一趟義州城和忘憂谷,在妙手回春春居堂找到了季虹彩,在忘憂谷找到了易曉風,背着江漣左右勾搭,希望通過縱橫捭阖之術施展撬牆角的大計。

江漣從應香陵回來後借口赤紫青“左腳先邁進青鬼司”把他暴打了一頓,徹底報了“春宵一度”那四個字的仇。現在的赤紫青乖得像一個翻版的北乘風,恭恭敬敬送上了從西京城解陶處取來的回禮。

接過觸手溫熱的鳳凰配,江漣輕輕揮手道:“下去吧。”

赤紫青恭謹退下,卻殊不知在他溫良恭儉面具下悄悄落成的,是從忘憂谷和冥鹿谷彙聚的,有男有女的“情敵小分隊”。

左手邊放着默春,其上搭着一只暖紅的鳳凰配,沈筠将頭倚在江漣肩上,看着湖中影子道:“應香陵風水養人,我們把汪翞放在靈修塔養起來,早晚,他一定會回到我們身邊的。”

“嗯。”江漣側臉貼着沈筠的頭發,伸過手臂将他更緊地攬在懷中,“再找個機會把解陶請來,汪羽京和她性命相契,她是我們的小福星,有她在,汪翞很快就能回來。”

“明天就去吧。”

“嗯,明天就去。”

“還要再回一趟忘憂谷。”

“嗯……嗯?”說到忘憂谷的事上江漣答應的最不爽利,還要冒出一句疑問:“為什麽?不是說好在冥鹿谷過年嗎?爹,娘,舅舅舅媽都在這裏呢。”

“回去看看我的菜園子。”沈筠笑着用肩膀推了推江漣,“小棉花說我的菜園子發芽了,發芽了!我都快忘了自己種了什麽了,陪我回去看看吧,表哥。”

江漣聽到這個稱呼不由得一愣,随後忍不住捂着臉笑:“我還以為你想不到這一茬呢。”

“怎麽想不到?我知道江潋是我親姑姑的時候就想到了。你說爹娘泉下有知會不會反對啊?”

“肯定會啊,江潋反對到直接要把我宰了。”

“這可怎麽是好。”沈筠戲瘾上來,轉過頭去,和江漣兩廂鼻尖相抵,道:“我們私奔吧。”

江漣呼吸漸漸急促,手掌不安分地放在沈筠頸側摩梭,“好啊,去哪兒?”

“去忘憂谷!”沈筠突然跳起來,甩着手中默春劍,邊跑邊暢快地喊道:“去愉快地播種!來年愉快地豐收!”

江漣在後面追着他大笑:“現在不是播種的季節啊夫君!”

但是那又有什麽關系呢?他的小狐貍既能挽瀾又能種菜,還有什麽比血雨腥風後回家洗手做羹湯更讓人慰藉的事嗎?這是他從沈筠身上參悟的又一個詩句——

已識乾坤大,猶憐草木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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