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受傷”
“受傷”
暴風雨讓整個世界都變得模糊不清,雨點變得密集起來,像是有無數支箭矢射向地面。
沈澈繞過人群,兩三步跑過去,定定的看着她,滿身是雨水,濕漉漉的頭發貼在臉上,身上還沾染着斑斑血跡,看上去觸目驚心。
克制着嗓音抓住她的手想要檢查,還沒等開口就看到林兮緩緩地搖了搖頭,說:“不是我。”聲音淡淡的,聽起來透露着力氣被耗盡的疲憊。
然後腦袋瞥向身側角落裏的床,翻譯也趕過來,說:“是這個人。”
沈澈順着視線看過去,那張床被放在黑暗裏,躺着的人下半張臉完全被血跡覆蓋,他擡起手撐開他的眼皮檢查。
瞳孔已經放大。
另一個護士抱着病歷單從急診室的另一頭慢悠悠走過來,從口袋掏出筆在單子上不知道記些什麽,淡淡的瞥了一眼, “他進急診室後約5分鐘就去世了。” 語氣平常,沒什麽波瀾,“不用搶救了。”
沒有監護儀滴滴作響的聲音,沒有忙碌搶救的醫生和護士,也沒有圍在周邊哭泣并焦急詢問的家人,有的只是還剩小半袋還未輸完的血,仍在一滴滴地緩慢地輸注。
解釋說:“他是一個被雇傭的小巴司機,路上碰到恐怖分子,只有他的下巴被擊中,其他人都安然無恙。”然後把比重新插回口袋就抱着病歷單離開。
沈澈回頭只看了林兮一眼,仔細看裏面的擔憂顯而易見,又伸出胳膊攔下護士,問:“他家裏人呢?”他前幾天還都看到了他的女兒和兒子。
護士回:“他們家離這裏很遠,趕不過來。”又看了一眼單子,說:“沈醫生,您必須盡快回到門診,不能一直在這裏耽誤時間。”
沈澈斂下眼睫擡起左手給他合上雙眼,翻譯在宣告死訊以後就已經離開,他回頭視線落在身上還滑落着血水的林兮身上。
沈沈澈張了張嘴,想問什麽。
他說不上來,聽到槍傷這個字眼、看到林兮渾身濕漉漉的站在那裏時,自己心裏是什麽樣的感受。
慌亂、無措、緊張、擔憂……那種感覺像是最濃的煙霧被吸進肺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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喉嚨裏仿佛塞滿了鉛塊,沉重得讓他說不出一個字,嘗試張開嘴巴,可話語卻只是在舌尖上打轉。
他用力保持的平靜,最後也只微微俯身,看着她茫然無措的眼神說:“我先送你回去?”
急診室又恢複尋常,林兮這才擡起頭,看到他黑白分明的眼神,也沒好到哪去,雨水順着發絲往下流,神色淡然,語氣很平,“不用了。”然後擡步就想離開。
她有車,而且他要回診室。
沈澈看着她的背影,渾身都是水,頭發濕漉漉的散亂開來。
長腿一邁,拽住她的手,“先跟我去換個衣服。”林兮一言不發,順從的跟着他走。
醫生有晚上值班的診室,他有衣服放在這裏,雖然不能洗澡,但好歹能換下被雨和血浸濕的衣服。
沈澈拉着人走到屋子裏,燒開一壺熱水,又從櫃子裏翻出來兩件衣服和外套,“這是毛巾和衣服,你一會兒擦了換上。”
林兮擡眸瞧着他,眼裏寂靜一片,“好。”
他沒開口問她,只定定的看着眼前的人,卻半天也沒動靜。
水燒開,他倒了一杯拿涼水兌好,用手隔着杯子試了試水溫。
林兮就站在原地,伸手看着指縫間的血漬,用胳膊攏着,不想沾到沈澈拿給她的衣服上。
沈澈捏住她的手指把水杯遞給她。
林兮慢條斯理地拿着水杯拉開椅子坐下,送到嘴邊嘗了一口,神情專注,像是在做着什麽極為細致的工作。
一口水橫梗在喉嚨,上下不得。
眼角看着,隔着霧氣朦胧的水霧。
她一直沒有說話,沈澈知道她一定壓抑着情緒。
就像是出車禍的時候,那些滿身是血,看起來糟糕緊急的人其實沒那麽嚴重,反而是那些外表看不出傷口,行動還像是正常人一樣活蹦亂跳的才是最危險的。
因為傷口在內裏,且都是致命的。
同樣的,遇到危機反應平平的也比聲嘶力竭的人要更危險。
沈澈看她一口水慢慢的往裏送,以為是咽不下去,手掌攤開放在她的背後一下又一下慢慢捋着,似是安慰。
他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麽,但是全車人只有司機一個人受傷,林兮上半身全是血,應該是想要救他,但是這樣的幫助對槍傷,于事無補。
卻沒想到林兮猛地站起來,手掌弓起捂住嘴,迅速轉身。
沈澈條件反射的起身,只是還沒來得及跑出去,一口鮮血就這麽噴了出來。
指縫間溢出一絲殷紅的血跡,緩緩滴落在她的衣襟上,然後滴落到地板上,顯得格外刺眼。
她把手放在眼前,掌心粘膩,忽然覺得很陌生,好像身體不屬于自己,周圍的世界很不真實,像是有一層隔膜,虛無缥缈。
擡頭看着差點失去重心,耳邊還在環繞着司機的話:
“有機會的話您一定要去看看。”
“他現在在大學裏,馬上就畢業了。”
“謝謝你啊。”
……
基特加省大學是布隆迪很好的大學,她當時還在想,等他兒子大學畢業,說不定這家人的生活真的能好起來。
還有萦繞在眼前,揮之不去的笑容。
掌心粘膩一如捂住傷口的觸感……
沈澈伸出手穩穩地接住了她,扶她站直,看了眼通紅的手,又拿過放在桌子上的溫水撐開她的手指給她洗淨掌心。
縱使身為醫生,他從前一直以為傷心吐血是文學的誇張描寫。
如果不是确信林兮沒有受傷……
他感覺好像有千萬根針刺進心髒——是共情、是後怕,也是擔心。
畢竟這裏本就曾奪走他的父親。
血液混着溫水往下流。
沈澈以為她會反抗,卻沒想到只是就這麽靜靜的站着任由他擦洗。
他們距離太近,屋子裏太過安靜,靜的幾乎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與心跳。
林兮睜眼,看他埋着頭站在自己眼前,指腹在掌紋上來回揉搓,眼神專注,極有耐心。
目送死亡是一種天性使然的悲憫,但醫生,也就是眼前的這個人,要違背這種本能,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無論怎樣掩飾和舒緩,只有她自己知道根本無法抑制那種心如刀絞的痛和荒誕。
她以為她可以從容的面對死亡……
此刻看着白褂上刺眼的紅,又覺得有些羞愧和狼狽,她不過是親眼歷經了一場死亡,而眼前的人時刻面臨生離死別,并且始終平靜,只在進急診的那一瞬間有短暫的慌張和失控。
除此以外,他一直都是一個合格的醫生。
林兮聲音暗啞而細微,開口打破了寂靜,“他最後說謝謝我。”口氣緩了一緩,“可是我根本沒挽救他。”
沈澈手上動作頓了一下,沉默片刻,慢慢的說:“你已經很好了,你做了當下所有你能做的事情,他也知道不是自己一個人在忍受那顆子彈。”又捏起她的指尖,細細揉搓,“而且生命本就脆弱無常,真正沒幫到他的是意外和暴動,不是你。”
更何況她不是醫生。
聲音柔和的不像話,好像稍微高一點的分貝和尖銳一點的音色就會對她造成傷害一般,可說出的話卻擲地有聲。
水滴滴落地板發出清脆的啪嗒聲。
林兮的臉色發白,沉默片刻繼而說道:“恐怖分子出現之前,我其實問過他,我問他你們有沒有想過自殺?”
沈澈眼眸一動,“嗯”了一聲回應。
“他當時背對着夕陽,露出特別整齊的一排牙齒很開心跟我說:‘我們現在的生活特別好。’”現在她忽然覺得自己問的那個問題非常冒昧,也很不禮貌,更想不到死亡降臨的速度如此之快。
沈澈垂眸看着她頭頂濕漉漉貼在腦袋上的頭發,說:“如果我說我也問過這個問題你相信嗎?”
林兮緩緩擡頭,視線落在他身上,微微側了下頭,沈澈繼續道:“在那個時候的我看來,這裏的日子生不如死,甚至十年前還有戰亂和屠殺,可是大街上時不時爆發的讨論和笑聲是真的,載歌載舞的鼓號隊也是真的。”停頓一秒又說了一句,“當然,随處可見的死亡也是真的。”
“他們比我們更懂得如何面對生存和死亡。”
林兮不是不知道那些道理,只是當一個人真實的死在她面前,那種強大的無力感令人手足無措,雖然沒有說出來,但是她需要感知,需要有人陪伴。
她緩緩地,慢慢地呼吸。
擠壓着胸腔的石頭開始一點點被粉碎。
林兮看着他的手,男人掌心溫熱,動作輕揉,像是生怕弄疼她,有那麽一刻,她突然很想哭。
腦海中閃過無數對話:
“林兮,你只是需要依靠尼古丁和性的刺激來感知自己的存在。”
“林兮,你還是覺得鏡子裏的自己很陌生嗎?”
“兮兮,這裏太落後了,我們不是來救助的,是來填補空白的。”
“林兮,你媽媽跟我打電話說還在加班,你可以自己打車回家嗎?”
“林兮,你真是我見過最冷漠的人。”
“林兮…林兮…林兮…”
……
他站了片刻,直直望進她的眼睛裏,平靜地說:“一會兒記得把頭發擦幹,不然會感冒的,這裏不像國內,如果生病了會很難痊愈。”
混亂的思緒如潮水般湧來,沈澈伸手拿過一旁挂在牆上的毛巾給她擦手,掌心、手指和指縫,仔仔細細,沒有厭煩。
林兮壓着喉嚨裏的酸澀,低低的說了一聲,“好。”
“好了。”沈澈把她的手放開,又彎腰拿過放在一旁的衣服和毛巾塞進林兮懷裏,“衣櫃後面有個空隙,你先去把衣服換了,水擦幹。”
林兮伸手接過,喉頭發緊,艱難地說:“你不換衣服嗎?”
他幾乎也被全身淋濕,只是看起來沒她這麽血腥而已。
沈澈慢慢呼出一口氣,忽而笑出來,笑意很淡,眼裏透着暖意,手放在肩膀上把人轉過去,“我一會兒會換的,你先把自己擦幹。”交代道:“我會轉過去,你有事就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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