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好看嗎

好看嗎

布隆迪7年,援助隊伍來了一批又一批,他也送走了一批又一批。

幾乎從未離開醫院,也從來不曾脫離醫生的身份。

每天的生活不是在搶救就是在搶救的路上。

他知道自己害怕脫離有所掌控的生活,所以為了能讓自己不焦慮,做了很多能讓自己事情去滿足自己對于秩序感的要求:

早晨洗冰浴、無論晴雨每天跑步5公裏、除非實在撐不住否則絕不請假,每當身體格外疲憊時,反而有一種報複的快感。

他循規蹈矩,過着如同苦行僧一般的生活。

好像任何的放縱都能讓他的罪責再添一筆。

然而今天的淩晨時分,他卻穿過泥地和灌木叢。

站在這個位置靜靜地看着晨曦的第一縷曙光落在他們身上。

仿佛時間在這一刻停止,宛如一場奇跡。

極目望去,整片天空都被染成金色,天際線的盡頭宛如燃燒的火焰。

羚羊跳躍而過,樹木變成剪影,此刻的非洲草原宛如一幅綿延不絕的畫卷。

風吹散林兮的頭發,她笑看着他,問:“好看嗎?”

草原的風把她的聲音送到他的耳邊。

他的眼睛定在她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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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很安靜,她仰頭,眼底有笑意,瞳孔映着日光。

沈澈收回視線,把手放進口袋,難得的說了句,“好看。”語氣很輕,像是從喉嚨裏溢出來。

林兮緩慢而無聲地笑了,轉過去,回望太陽。

沈澈有些心不在焉,兩步走到車邊,擡起胳膊拿下她剛剛放平倒在車頂上的三腳架和相機。

一手拎着,一手攤開手掌撐着相機,問:“這個放哪兒?”

林兮視線跟過去,從他身後繞過打開後座的車門,“給我吧。”

然後順了順頭發,伸手,手不經意碰到他的。

沈澈松了手上的勁兒,把東西遞給她。

又往後退了一步給她騰出地方,卻忽然發現旁邊有一堆灰燼,明顯是木柴燃燒人為留下的。

他盯着,默了好一會兒,眼眸思索,問:“你昨晚點的火?”

林兮把東西一股腦塞進去,聞聲扭頭對上他的眸子,“什麽?”

沈澈重複道:“那堆火是你昨天點的嗎?”

林兮循着視線看過去,了然的“噢”了一聲,回:“是我點的。”

昨晚那十幾雙燈泡一樣的眼睛消失以後,林兮就下車熄掉了火堆。

雖然不是草原的旱季,但是本就有風,火勢一旦蔓延,她就算死在這裏都毫無彌補。

他低着頭,額前碎發被風吹起,露出眉骨,眸光像是冬日被冰封的湖,看着她,問:“昨晚碰到什麽了?”

林兮胳膊用力,把車門帶上,拍了拍手,不在意的說:“應該是狼群吧,我也不确定,反正點了火以後就不見了。”

沈澈一頓,說道:“那你……”

“說來話長。”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樣子,林兮又淡淡笑了下,目光明亮的和他對視,說:“總之,治病救人是你的專長,但是荒野求生我指定比你厲害。”

沈澈眼睛很黑,發現她好像什麽時候都是不害怕的。

像是擁有永遠都奮不顧身的勇氣。

林兮說:“不過有個問題,昨天點火的時候我把備用的汽油用了,你的車能拖嗎?”

身側的男人在心底嘆了口氣,睫毛眨動,斂去眼底的無奈——但有時候就是太勇敢了。

沈澈的車在前面開着,被牽引的機動車得有司機掌控方向,林兮還是坐在她的車裏。

擡頭是高高的藍天,透過車窗往前看,他們像是在藍天和草地間蕩漾。

風從東方吹來,拂過草尖,整片草原仿佛在低語。

車輪碾過草地,發出沙沙的聲響。

還有輕輕的腳步聲,林兮扭頭,是在散步的斑馬和羚羊,它們靠的很近,眼珠子黑溜溜的,仿佛只要降下車窗就能摸到柔軟的毛。

林兮收回視線,看着面前的黑色越野。

像是雪天出行的時候開路的頭狼。

拍攝星空6年。

她在彩雲之南見過伴着月亮的夏季銀河

在無垠的荒野裏見證過月食之日的海上血月

在荒涼的大漠等到過超級月亮與雷暴共生的天文盛宴

……

每個月她都在奔赴星空的路上從未缺席。

深山老林、雪域高原她全都走了個遍。

但卻從未有哪一次像今天這樣。

迎着日光,她的心髒莫名顫了一下。

——

再次見到安東尼,是在看守所裏。

他們把車停到駐地的樓下,沈澈先下車走過去解開綁住牽引的繩子,林兮關了車門走過去,問:“你知道安東尼怎麽樣了嗎?”

從到達這裏的那一秒開始,林兮所想的只是拍到她需要的照片,然後和這裏保持距離,她不想參與進任何事,也不在乎這裏的任何人。

但當昨天她坐在車頂,原本只想當個獵人,去捕捉稍縱即逝的天象,可是眼前卻開始閃過這短短一周發生的一切,那個父親、安東尼、被□□的女孩兒……

她從來都自認為是一個冷漠至極的人,不在乎生活裏一切的瑣碎和腐爛。

但這次不知道怎麽了,或許因為是自己鼓動了他跑去搶婚,她偏偏成了一個多管閑事的人。

沈澈擡頭看她,“嗯”了一聲,“他在看守所。”

他昨天回到醫院碰到了戴安娜,她來交還醫院的衣服和名牌。

林兮聞言,手腕處緊了緊,思索半瞬,說:“你能帶我過去嗎?”面色看起來肅然,又覺得這麽說好像不太恰當。

沈澈是醫生,別說帶她去,恐怕連自己出門都沒空,她還不知道他昨晚是怎麽過去找她的,如果記得沒錯的話昨天他是值的晚班。

于是下一秒又緊跟着補了句,“或者你能跟我說一下那個地方在哪嗎?”

沈澈跟她站的近,看着她,說:“先把東西拿上去吧,我帶你過去。”

林兮反而湊到他車旁看了眼,回,“不用。”問道:“能先能放你車裏嗎?”

沈澈點頭,“我來吧。”然後伸手替她接過。

*

警察把人帶過來,中間隔了一道鐵栅欄。

他不好意思的撓撓頭,“沈醫生。”拘謹的捏着自己的手,“林兮姐。”

安東尼後來找過他,在戴安娜遞給她請柬的兩天後,還有林兮告訴他的那些話。

他當時還想問自己跟林兮有沒有遇到過這些問題,是怎麽處理的。

但很顯然,這件事不存在,沈澈幫不了他。

他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身上還穿着昨天參加婚禮的西服,面料看起來皺皺巴巴的,像是被那群人叉出來以後直接扔進了大牢。

沈澈看着他,沒說什麽,把手伸進口袋裏掏出了一張一百美元的保釋金。

警察的表情沒什麽異樣,仍舊雙手繞着腰間站着。

林兮看着他的動作,還有被打的鼻青臉腫的人,右手在手腕處快速的腕表解下來,然後拽住沈澈的胳膊塞到他手裏。

沈澈動作停了一下,林兮平靜的看着他。

畢竟他搶的是警察的老婆,而中國人在布隆迪人眼中一貫又是傻大款的形象。

只有保釋金怕是沒那麽容易把安東尼救出來。

——

安東尼最終也沒跟他們一起上車。

晚上回了駐地,沈澈掏出手機,輸入“林兮”在網頁裏搜索。

信號不好,內容加載的慢。

點擊鏈接,出現了更詳細的介紹。

【林兮,天文攝影師,星空攝影師,曾在零下30攝氏度的北極拍攝極光……】

屋裏燈光不亮,他窩在沙發裏,神情專注,一條一條的看。

最上面是剛剛發布的消息。

圖片是一個篝火,他點開,放大了看,左側還有隐隐約約的紅色輪廓。

是她的那輛車,昨晚拍的。

配文【相機救回來了,只犧牲了一個打火機,活着真好。】

看着那張照片,沈澈目光頓住,手指就這麽放在屏幕上,手機映着他清冷嚴肅的臉。

他仰頭看向窗外,入了夜,駐地沒什麽聲音,他試圖去想象淩晨林兮坐在車裏與狼群周旋的畫面。

30年的人生裏,他從未見過這樣的人:

一聲不吭跑來非洲,就跟着他這麽一個都沒有見過的人;大半夜孤身一人去到草原,碰見了狼也是不以為然的樣子。

明明剛到時對一切都好像毫不在意,看到病人濕漉漉的雙眼又忍住被抓傷的手背,事後又滿不在乎的離開。

也不掩飾所有的一切,對這裏的不屑、對這裏的理解,甚至還有對他的挑釁……

他眼眸低垂,靜靜的坐着,手機屏幕不知不覺的熄滅。

他想知道——到底是什麽樣的人,才能在面對生命危險時,想到的仍然是相機裏還沒發出去的素材。

——

“沈醫生,這裏來了一個攝影師,迷路了,說是她助理提前過去在你們醫院,你們今天來的時候要不就一起過來吧。”

“叫林兮。”

第二天是中國援助布隆迪及援外六十周年,他們援非醫療隊也受邀參加大使館舉辦的慶典。

他剛起床沒多久就接到大使館的電話。

只不過這個說辭,他聽起來莫名有點熟悉。

窗外天光大亮,林兮很早就醒了,但是洗漱完又窩回床上。

眼睛直愣愣的看着天花板——想照片、想沈澈。

以前看上的男人大家彼此心知肚明,各取所需。

可是這個人……

直到敲門聲響起。

林兮倏地掀開被子坐起身來,踹開被子。

手指插進發縫捋了捋剛剛被拱亂的頭發,一把拉開門柄。

門外正是剛剛讓她冥思苦想的人。

沈澈正巧扭頭看過來,兩人的臉差點撞上。

走廊裏安靜的沒有一點聲音。

林兮沒動,透過他清黑的瞳孔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鼻尖氣息交互,沈澈就這麽定在原地。

“嗯?”林兮問,聲音像是從喉嚨裏擠出來一樣,帶着清晨的微啞,從人的耳膜上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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