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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安也盯着清晨冷冽濃霧中小跑過來的男人, 抿着嘴往後退了一步。
遲拓羽絨衣口袋裏揣着兩瓶還很燙的牛奶,看到安也往後退了一步,他跑過來的腳步停了。
第一反應是有人偷拍,可這一大清早天還沒亮的精神病院住院部小公園門口, 連鳥都看不到一只, 還那麽大的霧。
于是他又往前跑了兩步,看到安也蹙着眉又往後退了一小步。
“幹什麽?”他索性加快腳步直接跑到她面前站定, “認不出了?”
才分開兩天, 不至于沒良心成這個樣子吧。
“不是。”安也伸出手塞到遲拓脖子和圍巾的空檔裏扯了一下, 踮起腳往羽絨服裏頭看了一眼。
遲拓蹭地往後蹿了一大步,一半是被她冰涼的手指突然貼着脖子凍得, 一半是吓到了, 很輕地喊了一嗓子:“你幹什麽?”
“……你真靈活。”安也嫌棄地感嘆,“你裏面的毛衣和保暖內衣也是黑的啊……”
黑羽絨服黑褲子黑鞋子黑圍巾黑襪子黑毛衣黑保暖內衣。
內褲呢?
內褲她上次咬他褲腰帶看到過,也是黑的。
啧。
“……黑的。”他把袋子裏的牛奶拿出來塞安也手上,“脫脂牛奶,很燙,先把手焐熱了再喝。”
他買了兩瓶, 本來打算給她和蘭一芳的, 結果門口就她一個人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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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助理呢?”他問。
“內褲也還是黑的?”她問。
又是異口同聲。
遲拓:“……黑的。”
安也:“……她去那邊吃早飯了。”
“你不吃?”遲拓看着她完全素顏的臉, 沒有那些閃光粉和修飾, 她臉頰都有點凹進去了。
“我讓她給我帶瓶牛奶。”安也拿着兩瓶牛奶貼臉頰上, 嘶了一聲, 左邊臉頰頻繁洗臉破皮傷口一陣刺痛, 她挪了挪位置, 眯着眼睛。
“牛奶也只能喝半瓶,我這次演的病人得很瘦, 等開拍了還要瘦五斤。”安也看到從旁邊便利店裏跑出來的蘭一芳,沖她揮了揮手上的兩瓶牛奶。
她本意是想告訴蘭一芳她已經有牛奶了,她那瓶自己喝不了就退掉,不要浪費了。
可這蘭一芳也是個奇人,看到了以後愣了一秒鐘,就也興奮地揮舞着手裏剛買來的牛奶跟安也隔空大喊:“同款哎!”
遲拓:“……”
安也噗得一聲笑了,嘆了口氣,把手裏的牛奶分了一瓶給遲拓:“正好三瓶,拿着暖手吧。”
想了想,又把自己脖子上那條灰綠色格紋的圍巾摘下來:“你跟我換下圍巾。”
遲拓一邊摘圍巾一邊茫然:“怎麽了?”
“太醜了。”安也感嘆,“萬一被拍到我都不知道該怎麽介紹你。”
“……我不是明星。”遲拓皺着眉,手裏摘圍巾的動作倒是沒停,“而且這也不醜。”
黑色最好搭配了。
“呵。”安也回他一個單字,拿着自己摘下來的圍巾示意他彎腰,“你去新加坡以後是不是又長高了?”
“是吧。”遲拓彎着腰,因為和安也湊得太近所以有些心緒不寧,回答的敷衍,“好像每年都能長一點。”
“……你當你甘蔗呢!”安也嘟囔,她系圍巾的方法複雜,左邊繞一下右邊繞一下折騰老半天。
遲拓就這樣微彎着腰低着頭由着她把自己的脖子當成柱子纏,沒說話。
氣喘籲籲跑過來的蘭一芳站在旁邊也沒說話。
她在想這兩人果然是不太一樣的,幸好上次安也睡着了她沒有為難遲拓,說起來遲拓的那個保證書還在她這裏,她得記得跟安也說一聲。
接觸了幾次,她挺喜歡這位遲律師的。
就是每天都黑黝黝的,個子又高,看着吓人。
***
白港市第九人民醫院在白港市還有一個名字,叫做第九精神病院,安也他們今天來的院區是老院區,民國時期就有的建築,牆面上頭還有戰火的痕跡。
住院部外頭有一塊面積不小的花園,因為歷史悠久,花園裏的植物和雕像經歷了上百年的時光沉澱,在淩晨最黑暗的時候透過花園路燈的昏黃光線和濃霧折射出了層層疊疊的鬼影。
花園裏還有人,穿着厚重的外套裏面透着白底藍條的病號服,幽魂一樣在花園裏慢吞吞地走。在他們旁邊,站着打着哈欠的護士。
楊正誼之前來過,提前跟安也說過這個情況,醫院裏有一些睡眠障礙非常嚴重的病人會在有人陪同的情況下在花園裏走動。他就是覺得這個氛圍絕了,才會讓安也提前過來看一看。
所以安也沒什麽感覺,只是蘭一芳有些怕,貼着安也站着,安也幾次想拿出相機拍照都被她拽着胳膊拍糊了,後來煩了,揮手趕她走,讓她在便利店裏頭等他們,蘭一芳忙不疊地跑了。
遲拓等蘭一芳跑遠了看不見了才說了一句:“你這個助理,挺好的。”
安也看了他一眼,拍了一張花園的全景照,說:“我以為你會說她做不了助理。”
膽小,不經事,嘴巴不牢容易被套話,腦子一根筋有時候還冒失,嚴萬都讓她換八百次了,到後來公司都不樂意給她助理合同,所有開銷都是安也自己出的。
她媽媽都說過好多次,說安也心軟,最後累的是自己。
“挺适合你。”遲拓說。
如果這個助理冷靜聰明做事利落,安也不會那麽放松,所以蘭一芳挺好的。
安也又看了遲拓一眼,笑笑沒說話。
遲拓也沒再說什麽,站在安也半米遠的地方等着。
他半張臉都被安也纏在圍巾裏頭了,本來擡個頭就能把嘴巴露出來,但是他沒有。
圍巾上頭都是安也的味道,她卧室裏的檸檬香草根香味,他微微低頭,把頭埋得更深了一點。
迎面來了一個病人,披散着已經花白的頭發,木着臉經過他們倆。
安也沒正面拍人,只是等那個病人基本消失在濃霧裏的時候,拍了一個她若隐若現的背影。
她沒戴墨鏡也沒戴口罩,素着一整張臉都露在外頭,頭發柔順地披着,穿着黑綠拼色的面包服,戴了一頂淺灰色的毛線帽,脖子上是她跟遲拓換過來的黑色圍巾。
淩晨來取材,身邊只帶了一個傻乎乎的助理。
能到花園裏走動的病人都不是特別嚴重的,所以也有些人能認出安也,會瞪大眼盯着她,也會對她笑着打招呼。
安也也都會對他們點點頭。
然後,病人繼續在花園裏游走,她也跟着游走,偶爾拍兩張照,大部分時間拿着相機看着病人發呆。
這種狀态的安也是遲拓在粉絲後援會裏看不到的,實際上安也的宣發很制式化,和電影相關的宣發都是配合電影團隊做的,很少有針對安也這個人做什麽宣傳。
安也在娛樂圈不太像是個活人,就算上真人秀,也是十個真人秀十個人設,飄忽的很。
只知道她年少出道,演技很有天賦,拿了很多獎,然後就是,很官方。
所以遲拓乍然看到安也這個樣子,感覺是新奇的,總有一種回到十年前她拿着那張紙發愁林洛為什麽殺人的時候,那電影上映之後,少年林洛對着汪璨屍體說我還是喜歡你現在這個樣子的那一段,遲拓看了上千次,連裏面風吹得方向都記得清清楚楚。
他總是會想起安久久對着他耳朵忍笑的樣子,會想起她拿着家裏随手可得的東西冒充河岸的樣子。
和現在這樣很像。
安也盯着病人,對方走路的姿勢、眼神、表情、形态。
并沒有用太長時間,她也變成了在花園裏游蕩的幽魂之一,安靜地,沉默地和這個環境融為一體。
遲拓也安靜地跟在她旁邊,壓下看到安久眼神空洞面無表情的那一瞬間心底湧上來的慌亂。
她在取材,可能也在感受氣氛,他不敢打擾她。
“我不知道我有沒有殺人。”安也在繞了無數圈之後,突然開了口。
聲音沙啞飄忽帶着一絲詭異的困惑。
遲拓愣住,停下腳步看着她:“什麽?”
“我不知道我有沒有殺人。”安也重複這句話,也停下腳步看着遲拓。
遲拓看向安也,那瞬間只覺得一股刺骨的涼意從頭到腳兜頭砸下,他被釘在原地無法動彈。
那仍然是安也的五官,十幾分鐘前,她還眉眼嫌棄地指着他讓他彎腰幫他系好圍巾,她臉上甚至還有點紅印,那是拿牛奶瓶貼着臉的時候留下來的。
可她不是安也。
她像是在這一圈一圈的濃霧裏面突然消瘦到臉頰凹陷,頭發枯黃,嘴唇發白,這明明應該是客觀存在的外表,可遲拓看到安也的那個剎那,他腦子裏的安也就變成了那樣一個形象。
她病入膏肓,并且非常冷靜又困惑地跟他說,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殺人。
“你知道的。”她盯着他的眼睛,嘴角帶着一絲不容易察覺的笑容,“我身體裏面很擠,不只住了我一個人。”
遲拓屏住了呼吸。
他看過安也的每一部電影,除了出道作林洛,其他電影他也是一樣翻來覆去地看過無數次,他見過安也演的各種各樣的角色,見過她頂着這樣的五官殺人,被殺,騙人,被騙,吸煙,醉酒甚至死亡。
但是此刻他面前的安也,比任何一次屏幕裏出現的安也都讓他震驚。
她離他只有半米不到的距離,睜着她有些圓潤像貓一樣眼尾上揚的眼睛盯着他,表情無辜困惑,眼神卻帶着嘲弄。
“你們是不是很希望我這樣說?”她問,“因為我人格分裂,因為我拿不出不在場的證據,所以你們希望我能告訴你們,我不知道自己那個時間點人在哪裏,因為我不知道那個時間點,主宰我身體的人是誰。”
安也笑了,眼睛彎成月牙,消瘦的臉頰上透着一股讓人心驚的青灰色,她盯着遲拓,一字一句:“可是怎麽辦呢,四月二十六日晚上七點四十分,我是阿琳,我記得我做過的每一件事,我記得我沒有殺人。”
她的語速越來越快,聲音越來越輕,最後那一句是踮着腳貼着遲拓的耳朵說的。
她說:“我瘋得太不懂事兒了,對吧。”
安靜。
遲拓僵在那裏一動不動。
理智告訴他,安也這是在試戲,應該是覺得這裏氣氛很好所以背了一段臺詞,但是情感上,他還是無端地生出一股安也被一個叫做阿琳的人附身了的錯覺。
一個人身上的氣質和味道是不會變得,但是安也剛才那一段,根本不是她,眼神動作表情甚至說話的語速,都和安也完全不一樣。
旁邊又有人經過,這次是個護士,有點新奇又有點八卦地看他們,經過的時候看了好幾眼。
安也在他耳邊吐出一口氣,嘆了一句:“啊,演警察的兆老師個子沒你高,我剛才不應當踮腳的。”
遲拓:“……”
他猛然松了勁,忍不住感嘆了一句:“靠。”
安也回退到他半米遠的地方,笑眯眯地看着他。
“試戲是吧。”遲拓這回是真放松了,“吓得我……”
這個狀态,難怪會有人說她精神狀況不好,剛才那段換蘭一芳估計得哭着跑掉了。
“吓人嗎?”安也還是笑眯眯的,“其實這段不應該太吓人,但是我還沒完全入戲,只能用氣場壓了。”
“不是你演的吓人。”遲拓緩了緩才把自己從這種濃霧裏抽離出來,“你下次試戲能不能提前給我個信號……”
“……像你們拍電影打板那樣。”遲拓比劃了一下,“打個響指什麽的。”
他肯定是被吓到了,他這人生氣了吓着了或者情緒激動了話就會變多,十年了,好像也沒怎麽變。
“你演得挺好的。”他果然又繼續了,“但是就是……”
安也看着他。
遲拓看着漸漸亮起來的天色,跟她說:“下次先吃點東西再演。”
“情緒波動成這樣,不吃東西會低血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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