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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靜谧的書齋中, 顧宣清原在此地尚有一堆事務沒有完成。

他将織霧領過來後,令人備下茶水,繼而才頗為歉意地開口道:“抱歉, 杏玉這個孩子自小便有她自己太多的主意,實在難馴。”

“是我這個父親沒有教養好她。”

“自打……”

顧宣清說着似乎想到什麽, 話中頓了一頓之後, 卻改口嘆息道:“新君對這孩子向來有求必應。”

織霧從前是顧盼清時, 尚且還能以杏玉嬢嬢的身份發言。

可眼下,她與一個局外人無異, 自是不好幹預顧宣清與杏玉之間的家務事。

因而在這個話題上二人并未持續太久。

織霧此番來, 更清楚顧宣清對自己有救命之恩。

因而她見到他本人後, 難免會将隐忍在心底多時的問題吐露出來。

織霧自打醒來後, 除卻心中感激以外, 同樣也很想知道對方為什麽會将那等救命的藥丸給她。

顧宣清聞言, 卻并無任何異色。

“原因有二。”

他語氣淡然答她,“一則,當時是我心底深處不願接受天子的饋贈。”

這樣的事情, 換做任何場景,顧宣清也許都未必會拒絕的那般決絕。

可那丹丸染着妹妹的血, 又生生從妹妹腐爛的身體裏掉出來。

這樣的東西,就算是神仙物,他也不會多看一眼。

“至于第二個原因……”

顧宣清恍若從當日的記憶中回過神來。

“二來,我當時也是動了恻隐之心。”

顧宣清知曉分支顧氏裏有個少女病弱将死。

那東西既然于他如同魚目, 是礙眼的東西,那索性讓它最後再去救一條人命試試。

他原也沒有放在心上, 更沒有關心過這件事情後續,不曾想, 因緣際會下,竟就救活了織霧。

可他如此平平無奇的答案卻讓織霧很是意外。

就僅僅是恻隐之心麽?

織霧心中隐隐恍然,原來這便是善良之人的力量。

無意中的恻隐之心,卻會救下一個素不相識的女子。

想到對方救自己出自如此純粹的目的,織霧原本對顧宣清有多感激,此刻心中便有多慚愧。

她捧起手中盒子,反倒有些無措,“抱歉,侯爺對我有救命之恩,可是……”

可是她方才那般不謹慎,竟将此次要獻給顧宣清的美玉給摔壞了。

顧宣清搖頭道:“沒關系。”

他似乎瞧出了她眸底的窘迫之意,“顧小姐若心中過意不去,可以給我另外備一份禮物。”

織霧怔住,猜想到他也許是在照顧自己的慚愧情緒,愈發為對方的體貼入微感到心頭酥軟。

少女點點頭,答應下來,“好。”

“我定在侯爺壽宴之前,将禮物準備好。”

她說着又問:“只是不知道侯爺有什麽喜好?”

顧宣清低頭望向她,唇畔噙起微微的笑,“我的确有喜歡的東西。”

他說着便放下手中茶盞起身,令織霧随他一道過去。

織霧雖是不解,但卻仍舊擡腳跟上,見他将自己帶到另一間暖閣。

暖閣的烏檀架上擺放着一只陳舊的榉木盒,顧宣清單手背在身後,并沒有主動伸手去取,反而對織霧道:“勞煩顧小姐将它取下來。”

織霧心頭迷惑愈深,待雙手将那盒子捧下,打開之後,卻瞧見裏面有一只空白的錦囊。

接着,她耳邊再度響起顧宣清的聲音。

“在我墜崖之前,我的妹妹答應過我,要為我做一個錦囊……”

“不知道顧小姐對于這件事情……可還記得?”

織霧按住盒子的指尖一顫,随即猛然不可置信擡起眼眸。

可她看見的,卻仍舊是顧宣清那副溫潤如水的面龐。

他目光柔和地注視着她,像是早已在這裏已經等她許久。

獻玉不是目的。

獻美也不是……

是因為顧宣清如今得了勢,所以雲陵顧氏才不敢對織霧再有利用的念頭。

只叫她此番将玉當面獻給顧宣清就夠了。

所以玉摔壞了根本就不重要。

織霧震驚不已,更讓她震驚的是,顧宣清口中那句“墜崖之前”。

織霧有哥哥時頗為嬌氣。

女紅這樣的事情總做不好。

後來哥哥曾玩笑話等織霧學成那天,要讓她送他一只親手做的錦囊。

後來織霧學會做錦囊時,哥哥早已不在。

眼下的一切對于織霧而言竟越來越像是一個奇異的圓環,兜兜繞繞那麽遠,只當走了很遠的路程,誰知最後竟繞成了一個圈,讓織霧記憶中的話本世界與現實世界融合,讓顧盼清的哥哥,也變成了……她的哥哥?

哥哥墜崖後竟然沒有死……

顧宣清也許猜到她會震驚,他耐心将前程往事一一講來。

京城顧氏和雲陵顧氏本就是一家。

顧丞相在夫人死後,對一切都漠不關心,家族催他娶妻生兒子,他也并不會激烈抗拒。

顧丞相只聰明地想要從雲陵顧氏中物色一個男童充當自己的兒子。

如此既不算亂了家族血脈,也可以避免再娶妻的局面。

可是……

這個人選為什麽會是顧宣清?

顧宣清道:“因為哥哥墜崖之後沒死……卻失憶了。”

顧丞相要重新培養一個人,還未必能培養得出衆。

他對不是自己親生的孩子沒那麽多耐心。

顧宣清當時便是個現成的,除了沒有記憶,不論是皮相還是品性皆為上乘。

失憶的人如同新生稚子,醒來後任由真相如何,都是旁人決定。

數年過去之後,除了妹妹還牢牢記住他,雲陵顧氏派來的新人哪怕站在他的面前都認不出他分毫。

也許就算認出來了,也只會當做是織霧死去的哥哥與貴人撞了皮相,哪裏敢再過多揣測。

顧丞相說顧宣清是長子,顧宣清便會擔任起顧家長子的責任,也會照顧好顧盼清。

光是這兩點,顧丞相就已經滿意至極。

後來顧宣清會為顧盼清頂罪,便足以說明他有多合顧丞相的心意。

顧宣清治療失憶症在一年前便早已治愈。

恢複記憶之後,得知自己救了自己的妹妹,心頭的滋味哪裏是一般喜悅能夠闡述?

“阿霧,哥哥差點就失去了你。”

織霧似乎仍舊沒能緩過神來。

原先心心念念靠着顧宣清來懷緬自己的兄長,如今對方真的是了,她一時之間反倒也無法完全相信……顧宣清和她已經死去的兄長是同一個人。

畢竟失而複得,從來都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織霧似乎陷入了空白情緒當中,臉上既不知該做出重複的笑,還是該做出久別的哀傷。

她呆愣在原地,頭一次感到如此手足無措。

“哥哥還知曉……”

“在妹妹昏迷的這段時間,顧盼清突然性情大變,變得和妹妹一模一樣……”

顧盼清是什麽性格,顧宣清再清楚不過,可比起了解顧盼清,他更了解自己的妹妹。

他自幼和織霧一起長大,織霧甚至都是他一手帶大的孩子。

再加上妹妹對自己懷有同樣眷戀的情愫,顧宣清全想起來後,焉能愚鈍到一點感覺都沒有?

他看着織霧死過一次,差點……又看着她死第二次。

“織霧,真正失而複得的人,是哥哥啊……”

這世上奇異之事頗多,換做陌生人,顧宣清也許都會抱有質疑。

可那是自己的妹妹。

他不會認錯。

他認真地注視着少女的五官,這一次再不會弄錯自己的妹妹。

可映在他漆黑瞳仁上的少女眸中卻漸漸氤氲出淚霧,即便極力攥起拳心隐忍,也難忍住。

她偏過頭去,語氣哽咽地試探,“哥哥?”

顧宣清颔首,手中帕子沾濕了她的淚珠。

“阿霧,是哥哥。”

……

室內兄妹倆初初相認,心情可想而知。

可在外面,府中卻忽然闖入一隊人馬。

這些人不由分說,便将守在外面的禾衣拿下。

管事見狀,額上的汗珠霎時如黃豆般滾落,“塗奚大人,你怎來了……”

這府中平日來一個天子身邊的親信就已經夠忙活了,今日一下子來了兩個,反倒像是有什麽不好的事情就要發生。

塗奚冷聲道:“這件事情無需驚動你家主子。”

“你要是敢說一個試試,舌頭就絕對過不了今晚。”

他的話音落下,對面的管事霎時面無血色。

效忠主子和效忠天子,顯然天子比他們主子更加掌握了絕對的權威。

禾衣會的武功只是強身健體之用,對上宮裏來的這些人,她的反抗簡直像是來表演雜耍,旁人都不屑對她動手。

禾衣是個犟脾氣,即便身處弱勢,卻并不服軟。

直到她人被丢進大殿,這才知道自己招惹了誰。

“原來是小郡主找人搬救兵來了……”

塗奚卻沖着杏玉道:“郡主,動手吧。”

杏玉僵在原地。

塗奚又道:“郡主若不動手,待我等動起手來,可能會動作比較大……”

“不慎傷到郡主,讓郡主缺了哪根手指,或者少了哪截胳膊,都是說不準的事情。”

禾衣見這人如此嚣張,頓時忍不住插嘴道:“我身上有錢,要花多少錢才能買通你?”

塗奚朝她冷睨去一眼,語氣譏諷,“想買通我?那你得有多少錢?”

禾衣當即取下腰間的荷包,倒出一對銀镯,語氣略顯虛張聲勢,顯然是想故意拖延時間。

“雖然眼下只有這一對銀镯比較值錢,不過我家小姐為了我,多少錢她都會出,不如你開個價?”

塗奚冷冷瞧了一眼,手中的馬鞭将她那荷包一鞭子抽飛。

禾衣怔愣了瞬,接着霎時惱火,想要沖上前去時,卻被其他禁衛死死按住。

“镯子壞了也就罷了,要是小姐送我的荷包也損壞了,我和你們拼了……”

她的話尚未說完,接着便眼睜睜看見那只被她極其珍愛的荷包落入另一只手掌當中。

禾衣擡眼,瞧見了一個陌生高大的男人。

除卻一身玄黑奢華的冕服,即便是他俊美異常的外表,同樣也可以看出男人在這群人中身份最為不同。

禾衣略微結舌,“你……你是什麽人?”

晏殷黑眸沉沉盯住荷包上的花紋。

他似乎審視了許久。

“這荷包……是從哪裏來的?”

晏殷手上有個錦囊,是織霧當初送給宋曜生的東西。

這刺繡上的花紋,與那錦囊上幾乎一模一樣。

他看到上面極其熟悉的圖紋,甚至能夠猜到少女因為只學會幾種紋樣,所以繡其他東西時,也會多繡幾叢她更為擅長一些的小花。

禾衣心頭一跳,只覺不妙,口中卻道:“這……這荷包是我的。”

天子盯住她,語氣愈發陰鸷,“不對。”

她剛才顯然不是這麽說的。

禾衣再是遲鈍,也終于察覺出了異常,臉色漸漸變得難看。

玉山侯府。

将近一個時辰,織霧平複好情緒後,只讓顧宣清先将手頭上的事務處理完,他們可以明日再聚……

顧宣清知曉她需要單獨待一會兒,自不會勉強她,給足她一個人獨處的空間。

可織霧出來時,卻沒有看見禾衣。

“也許……也許是回驿館去了吧。”

管事有些瑟縮,并不敢再說太多。

織霧心頭不解,她繼續往前走出一段距離後,卻瞧見有個太監裝扮模樣的人将她前路攔下。

“顧小姐,你那侍女在宮裏呢,顧小姐若想要見她,得親自過去一趟。”

織霧心口驀地一懸,本能想要退後回去找哥哥。

可對方卻道:“不然,那侍女得罪了小郡主,陛下就只好殺了她給小郡主洩憤了。”

織霧僵住,眸光頗為不可置信。

那人瞧見後只歉意笑笑,“顧小姐,請吧。”

*

顧宣清思來想去,還是覺得妹妹執意住在驿館的主意不是很好。

他出來時,正想詢問織霧她們主仆倆走到了哪裏,卻瞧見管事一臉虛汗。

顧宣清瞬間熟稔無比地捏了捏眉心,問道:“是不是杏玉又惹禍了?”

管事低聲道:“小郡主方才……和溫辭大人入宮去了。”

顧宣清猜到如此,接着便只随意詢問了管事幾句。

可他瞧見管事臉色不對,不由繼續問道:“是不是還有其他事情瞞着我?”

那管事頓時下跪,身體抖得更加厲害。

“宮裏……宮裏方才來了些人,他們方才将禾衣還有顧小姐都抓走了。”

“而且他們不準老奴打擾侯爺,否則就要割了老奴的舌頭……”

顧宣清臉色霎時微變。

“看樣子,有時候心軟其實也并不是什麽好事。”

他看着那管事道:“當初你兒子欠了賭債,偷了府中東西,我寬恕過你一回。”

“也許就是因為當時沒有懲戒,所以管事才會在權衡利弊的時候,認為天子不可得罪,我便是可以得罪的,是嗎?”

顧宣清從未對下人有過如此嚴厲一面,管事反應過來,這才知曉自己方才做了一個多麽錯誤的決定。

……

織霧原以為自己不會再和昔年的太子殿下産生任何交集。

哪怕知曉了自己本身也在話本當中……

可眼下太子成為新君,自該意氣風發,再好不過……

織霧一想到自己也許會和他見面,心跳難免就此失去平衡。

皇宮裏的景色有與她記憶中一樣的,也有不一樣的。

對于過去的織霧而言,入宮一趟,與舊地重游幾乎都沒有區別。

那太監将她帶到一處大殿,語氣輕道:“您請吧。”

織霧卻仍舊不解。

倘若他們抓走禾衣是想為杏玉出氣。

那麽眼下,又要将她抓進宮來做什麽?

她懷着遲疑心情從偏門邁入。

可偏偏一擡頭就瞧見了禾衣背對着她倒在地上。

禾衣的衣擺上有血。

織霧心頭愕然,腳下連忙快了幾步。

她上前去撿起地上散落的銀镯與荷包,正要檢查禾衣的衣裳為什麽會有血。

接着卻忽然聽見身後顧宣清頗為驚懼的聲音,從殿外急切傳來。

“陛下,不可……”

不待織霧回眸,接着便被一股極重的力道攫住。

錦囊從指尖驚落,她的後背重重磕碰到了什麽。

被掐住脖子抵在身後梁柱上時,美人的身量過于嬌弱,目光所及之處僅是帝王冕服上頗顯華貴的織金雲紋。

她的眸光瞬間微凝。

渾渾噩噩間,只覺那股熟悉到令她夜裏都會夢見的氣息鋪天蓋地襲來。

冰冷的雪香氣滲入毛孔般,熟悉的觸碰與壓迫感讓織霧本能顫栗。

那段光景幾乎不分白天黑夜,太子像是一頭貪得無厭的饕餮,根本不願意從榻上離開……

每每閉眼時鼻息間皆是這股裹挾灼丨熱的氣息,睜開眼時亦是。

她如何能不熟悉。

織霧從體寒轉變為體熱,病中又用了不少猛藥,體質難免異于常人。

在敏丨感的身體調養正常之前,耳根處與脖頸更是禁丨區。

于是在陷入與故人重逢的失神之際,那只粗大的手掌扼住她脖頸時,她呼吸輕輕一窒,嫩白的指尖卻下意識做出攥他衣襟的舉止,綿軟的嗓音極壓抑地吐出幾個字眼。

“殿下,別這樣……”

說完後,織霧自己愣住。

接着更是陡然驚出渾身冷汗。

“陛下——”

顧宣清的聲音似乎蓋過了織霧。

在下一刻,那只掐住她細頸的手掌在僵了一瞬後卻猛然将她一把推開。

接着晏殷便瞧見少女瑟瑟發抖地躲入顧宣清懷裏。

方才距離那樣近,詭異的氣氛似乎也只有他二人清楚。

他還未用太大力氣,美人白皙的脖頸上都因為太過嬌嫩而浮現出幾枚鮮紅的指印。

像是……

吻痕。

就連她剛才落入他手掌心裏的反應也不像是被傷害的反應。

更像是,要被他……欺負的反應。

周身氣質陰沉的帝王似乎森森蹙眉。

不知是因為,她哪裏來的膽子覺得他掐住她脖子都不是在傷害她……

還是因為,她骨子裏面對陌生男人都會産生令人骨酥的浮媚浪蕩,簡直完全違背她那張白芙一般的清純面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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