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平局

第010章 平局

聞言,易君笙倒有幾分詫異。

但訝異轉瞬即逝,下一秒,易君笙便已恢複了尋常容色,接上了方才的動作。

畢竟那話的尾音随着秋望舒的劍尖,一同落到了眼前。

易君笙橫劍格擋,擡手時,一陣竹瀝寒香自袖中而出,在刀光劍影中,袅袅墜于秋望舒鼻間。

香氣不甚濃郁,但卻有靜心之效。

這味道有些熟悉,恍惚間,她想到了那晚懸燈下,易君笙戴帷帽而下,倒不像個劍客,像個出塵仙子,下凡來歷這一遭。

“不對……”

意識到自己的走神,秋望舒面上乍然浮現了幾分懊惱。

這位“仙君”,是自下山之後所遇到的最為難纏強勁的對手。她不知道易君笙是否看過自己同蘇臨鏡的那場比試。

但這人不止記住了,而且還輕易拆了自己的招式,當真是叫人有些惱火呢。

将腦中雜緒連同鼻尖冷香一同甩出,秋望舒凝神屏息,送腕再次快速出劍!

劍光有如電光,在反應不及之際直直刺向易君笙的下巴,可易君笙面上卻不見絲毫慌亂。

只見她利落她屈起右腿,運起輕功向後急退而去!展臂後斜,綠衫飄揚于身前,如雲中仙鶴般,飄逸矯健。

劍尖在眼前,她卻順勢退到臺邊,仿佛吃定了秋望舒這一劍,成不了破局之劍。

見易君笙輕易躲過了這一劍,秋望舒眸中幾經色變,最終在将人逼至驚瀾臺邊緣時決然收了劍。

對方既能以柔韌劍意克破快劍,那下一招,自己便不會再聚力急攻。

既無法用快攻克破驚叢劍的變幻攻勢,那便以迅疾劍式,轉攻為守。

幾回合下來,兩人的劍尖幾次與對方擦肩而過。不論再試探多少次,再拆解多少招,這兩人,都沒有在彼此身上找到突破口。

橫劍擋下秋望舒一輪密集的快攻,在最後一劍直逼自己眼前時,易君笙急忙屏息轉身繞過了劍身。

持劍站定後,本打算就這秋望舒喘息的當口,直破她的快攻。但邁步的一瞬間,卻感覺心口好似被人虛虛抓握了一把,背後霎時便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

察覺到自己脈息開始有些雜亂後,易君笙不着痕跡地皺了皺眉。

果然,連續兩日貿然登臺,還是有些勉強了。

空耗了許多體力,仍不能克破對方一劍,至今仍在原地糾纏。

再這樣不痛不癢地比下去,丘朝遲早會從那不穩的氣息中,看破自己的窘境。

凝思片刻,在平複好自己的氣息後,她垂眼輕笑了一聲,随即竟毫無準備地撩劍朝前而去!

秋望舒自然是以橫劍擋下,可劍身相碰的那一瞬間,驚叢卻如白绫般纏上無奇劍。

易君笙的虎口一震,劍勢猝然右偏,直逼秋望舒的持劍的右肩!

持劍的手如何去躲,衆人紛紛倒吸一口涼氣間,秋望舒卻利落退步,随即擡腿,一記一字馬将劍一腳踢開。

劍柄帶着毫不保留的力勁重回掌中,易君笙咽下了一聲悶哼,鼻間呼吸也微微一窒。

踢劍轉身後,在原處站定,秋望舒緩緩擡眼看向了易君笙。

衆人也許未能察覺,可方才自己去感受到了,易君笙運氣運劍已不如先前利落。

看着易君笙比方才白上一分的面色,秋望舒心中暗自思索了起來。

是體力不支?還是刻意為之,只為誘敵放松戒心?

此時,臺下的玉小茶似乎也察覺到了什麽,遲疑地回頭向蘇臨鏡詢問道:“我眼花了麽?”

“少莊主的動作是不是……比先前拖沓?”

不同于玉小茶看得有一搭沒一打,蘇臨鏡看得極其仔細。所以她才清楚,這不是錯覺,易君笙的動作,就是比方才慢上了兩分。

在對方又一次翻身穿劍而來後,秋望舒愈發确定,易君笙這不是誘敵,而是恐怕有舊傷,在連賽兩日後,漸近乏力。

自己想贏,自己需要那把勝秋風換一個等待十年的消息,可自己并不想這般贏過一個難得的對手。

兩劍相抵,暗暗角力。秋望舒撐着微麻的虎口,斟酌地開口,頭一次喊了自己的對陣之人。

“易少莊主。”

叫了對方的名字後,看着易君笙那雙雖無波瀾,但卻好似能穿透人心的眼睛。她的舌頭好似又打了結,後頭想說的諸如“暫時停賽”之類的話卻又突然卡在了喉間。

看破了她的欲言又止,易君笙頓了一下,轉頭看了眼即将燒到底的線香。

回頭時,眼裏又恢複了常色。

默不作聲地沉腕崩劍,易君笙的劍尖朝上将無奇劍彈開。

“丘姑娘好意,君笙心領了。”

說着,便好似重新蓄起了全身之力一般,帶着一股懸河落九天之勢,不由分說地朝秋望舒逼近而來。

堅定轉腕攪劍,易君笙的劍風帶着竹瀝清香,異常得冷冽。

她閃身轉至秋望舒背後,在秋望舒驚訝轉身之際,擡劍點向秋望舒的腰側!

可惜,無奇劍已到,兩劍的相碰聲,昭示着此劍并未中。

不過這一劍,其實只是一個起勢。

只見易君笙緊盯秋望舒的指尖,定住心神,幾次吐納。

最後一口氣息呼出時,暖意與周身氣息相接,一瞬之間,驚叢劍尖竟攀附而上,眼看就要刺中手腕。

此時,易君笙剛剛運轉完一個小周天。

她凝神再施內力,口中緩聲默念道:“一線橫波!”

剎那間,劍鋒淩厲而出,勢如破竹,直刺向秋望舒臂間。

從未見過這般招數,秋望舒一時間心跳得厲害,竟是邁不開腳步。

這一招,曾名動中原武林,而今已是五年未見。

此招一出,祝融潛丁淩泉皆屏息看向易君笙,斯玉聲搖扇的動作也早已停下,眼中除了愣怔,還有幾分難以言明的情緒。

低聲重複着:“一線橫波……”,他的語氣輕緩,其間好似些不與外人說的懷念。

一線橫波,為雲照雪所創的近身交戰殺招。此招為致勝奇險之招,講求在兩劍相纏,難以破局之時,以內力控劍,利用軟劍的靈巧,出其不意地牽制住交劍之人。

而面前被牽制住的秋望舒,卻在這短暫的靈海空白裏,想起了師君的勸誡。

“比劍麽,比得就是誰更會鑽空子。”

“等對方為了破局而毫不保留時,你的空子,就來了。”

想到師君那滿嘴十年如一日的東拉西扯,秋望舒心裏卻靜了下來。

是,易君笙內力盡出的這一招,就是她等待已久的機會。

驀然輕笑一聲,秋望舒如白浪般利落翻身,在右臂抽出的那一剎那,驟然下指。眸中的青衫,銀劍皆去,只留朝夜山上的松風之息。劍尖穿過層層翻飛綠意而去,秋望舒眼中眸光越發炯亮逼人!

臺上黛藍和青綠糅雜着電光之影無聲地交織在一起,而臺下衆人連帶着座上三人皆屏息而立,不敢出一聲氣,只有目光緊緊随劍鋒而去。

就在這驚心動魄之際,秋望舒心中愈發安靜,一股從開場便未有過的松活自寸心間蓬發而出,她也閉目吐納了幾息,睜眼時,內力已彙聚到掌心。

與易君笙已內力控劍不同,秋望舒此招式選擇了以力擊劍。劍柄受力而出,秋望舒沉下心神來,沉聲道出一招:“驚梁!”

“驚梁”一招,為劍式第三招,意在以屈求伸,以退為進。此招講究,唯有持劍者先置自己于落敗之地,方能觸機而後生。

在一瞬之間,劍鋒自原地破空而去,如破浪疾風般刺向易君笙的腰側!

而在她劍鋒即将刺破綠衫之際,易君笙呼吸一凜,劍身一抛,竟陡然使出一招反手持劍的後鈎之勢!在劍鋒離自己身側僅有一寸不到之時,生生制住了秋望舒的淩厲劍勢。

顯然,是在秋望舒翻身點劍之時,便預料到了這後發之招!

驚叢劍如白绫纏身,緊緊附在那悶黑的無奇劍上,而無奇劍,受秋望舒內力所引,離易君笙腰側只有一指的距離,因兩劍相碰,劍尖仍驚鳴個不停。

兩人僵持而立,眼中皆有還未褪去的銳勁。

而就在沉默對峙間,一道聲音打破了臺上的僵持。

“一炷香時間已到!”

“此局為——平局!”

“平局”二字落下,兩劍相碰的驚鳴聲也終于停了下來。

秋望舒低着頭,眼看額側的汗緩緩滴到無奇劍上。

差一點。

平複着胸口的喘息,秋望舒喃喃想道,自己差一點,便要輸給她了。

擡手将汗抹去,秋望舒擡起頭來,看向易君笙眼中也不由得有了幾分敬意。劍意靈韌,氣驚風雲,此人的确配得上這把驚世之劍。

想必今日之後,也再無人能說得出一句“告水山莊,再無人也。”

至此,朝光榜的前四人,才算是塵埃落定。其上榜首為丘朝和易君笙二人,緊随其後的第三人是蘇臨鏡,而最後一人便是在一開始誰都沒看在眼裏的玉小茶。

禦風樓上,斯玉聲這才回過神來。他方才全心跌進這戰況中,連扇子都忘了搖。

失笑一聲,他偏頭對丁淩泉感嘆道:“盟主果然是,料事如神。”

而丁淩泉卻早有準備地站起身來,搖了搖頭,她不以為意地笑了一笑,随即客套道:“斯掌門謬贊了。”

說罷,便拿起那裝有勝秋風的劍盒,在侍人的簇擁下,轉身走下了禦風樓。

一個是不為人所看好的少莊主,一個是初入江湖籍籍無名劍客,但兩人的劍法之絕卻令人驚羨。

此時,臺下衆人也才回過神來,看着這難分秋分終得平局的場面,他們不由地擡起手來,由衷敬佩地拍擊起了掌心。

其中便有歡呼雀躍的玉小茶,以及雖不作聲,但眼中寫滿由衷敬佩的蘇臨鏡。

一時間,臺下便響起了賽過雷鳴般的的掌聲。

在不絕于耳的驚嘆聲中,丁淩泉手持劍盒穩步行來。

面上帶着由衷贊許的微笑,她看着兩人誇贊道:“後生,果然可畏。”

看到裝有勝秋風的劍盒,秋望舒身形欲動,可是聽到丁淩泉的聲音時,秋望舒身形又一滞,下意識地地将臉朝與丁淩泉相反的方向躲了一躲。

躲完才想起來,自己的易容好像也沒那麽容易被看穿,才又有些尴尬地回過頭來。

而丁淩泉好似渾然沒注意到秋望舒的動作,只是走到兩人面前站定,随即繼續說道:“兩位姑娘劍法精妙,實力相當。”

擡起了劍盒遞到了兩人面前,她似乎有幾分為難地對兩人說道;“但這勝秋風,卻只有一把。”

目光似有似無地落在了秋望舒身上,丁淩泉溫聲問道:“又該如何抉擇呢?”

方才秋望舒的動靜并未躲過易君笙的眼睛,此時她用餘光看到了這人一副眼觀鼻,鼻觀心,不欲開口作答之相,眼中便又多了幾分笑意。

想起秋望舒所說那句:“為了勝秋風”,她于是擡起了頭,舉止大方地對丁淩泉說道:“那便正好。”

“我從吳州來此,只為正名。”

“這把劍,便交給丘姑娘吧。”

此話一出,一旁的丁淩泉面上露出幾分詫異來,不過轉瞬又恢複了常色,欣慰對易君笙說道:“告水山莊何其有幸,有這般為人的少莊主。”

若是旁人聽了武林盟主的這一句,定當場喜形于色,滿面都是壓不住的神采飛揚了。易君笙卻微笑着,泰然自若地接下了這句誇贊。

而一旁的秋望舒聽到易君笙竟無意争搶勝秋風,倒是愣住了好一會兒。

見她神色啞然,易君笙再次開口,神色溫和地說道:“丘姑娘。”

“比劍時我并未相讓,與你一同奪下首位,已是得了我要的名。那姑娘何不把劍收下呢?”

易君笙這話說得坦蕩,似乎當真只為登臺正名,不圖所謂榮祿。可是,若她當真不争不搶,那逢春樓那晚又何必冒着疾雨,從百裏外的吳州趕過來。

似乎是看穿了秋望舒心中所想,易君笙思索片刻,轉身朝她走近了一步。

“如果丘姑娘怕欠我一個人情的話”

頓了頓,易君笙傾身,用只有兩人能聽清的聲音道:“那不如下次給我看看,丘姑娘自己的劍是什麽樣子吧。”

此話一出,秋望舒的呼吸一滞,整個人瞬間僵楞在原地。

她究竟是什麽意思?

從登臺後第一句到現在。

她說這些話,究竟是有什麽意圖?

是在戲弄自己,試探自己,還是……對自己另有所圖。

極力克制住自己的表情後,秋望舒才轉頭盯住了易君笙的眼睛。

可是易君笙依然是那副面不改色的樣子,就那樣溫柔地看着她,仿佛能直接望進她眼底去。

霎時間,秋望舒眼中浮現出一層惱怒來。

她登臺,只為勝秋風,不為和告水山莊,和中都武林牽扯出什麽旁的關系!

所以不管易君笙有什麽打算,都與自己沒有半點關系。

強壓下心中怒氣,秋望舒猛然轉頭,對着丁淩泉的方向躬身道:“那丘朝,便謝過盟主和少莊主的贈劍之恩了。”

說罷,她伸出雙手,幹脆利落地接過了錦盒。

手上重量一輕,丁淩泉先是愣了一愣,随後又笑着調侃道“如此正好,丘姑娘也能換一把更配得上你的劍了。”

說完,她整了整衣袖站好,對着兩人微微颔首道:“我們酒宴上再見。”

聽到酒宴二字,秋望舒神色中露出了幾分不自然來。

賽後按例設有酒宴,赴會之人皆可參加,是為慶祝中原武林這幾年來的興盛,也是為了給榜前即将西行的四人踐行。

可她并不打算與其他三人結伴西行,所以自然更不會去今日的宴席。

想到這裏,她莫名覺得有些心虛,連帶着手中的錦盒都好似重了幾分,沉甸甸地壓在手心裏。

丁淩泉沒有察覺到秋望舒神色的變化,她交代完這句後便退後了一步,易君笙也随即行了禮,回道:“多謝盟主相邀,君笙收整好便來。”

而秋望舒也一言不發地将頭低得更低了些,最終也沒說去還是不去。

丁淩泉走了,人群卻又湧上了臺來,有的是真心仰慕,前來賀喜的,有的是想湊個熱鬧,好再仔細瞧瞧這朝光榜榜首是個什麽模樣的。

玉小茶夾雜在其間,她已邊躍起,一邊興奮地擺手喊着:“阿朝!阿朝!”

聽到玉小茶的呼喊聲,見到各色顏色的衣衫混雜在一起湧到了眼前,秋望舒只覺得一陣緊張。她默默吸了一口氣,捏緊了劍再睜開眼,随後便在轉瞬就看好了一條突破重圍之路。

正當她拔腿準備溜之大吉時,身後的易君笙卻驀然出了聲。

“丘姑娘,明日卯時三刻,我們在正南門見。”

聞言,秋望舒的腳步停了停,握劍的手也緊了又緊。

但過了幾瞬,她又松開了手,不予作答,也不回頭看身後之人,她扭頭轉過了身去。在衆人還沒看清她的身影時,便已幾個閃身湧入人群之中。

直到走下了臺,走出了離驚瀾臺一丈外,她才聽到玉小茶一句驚訝的“诶!那麽大個人呢?!”

聽着身後的驚呼,她也沒有再停頓,只是默默低下了頭,掂了掂懷中劍盒,混在散場的人中,揚長而去。

只是她不知道的是,直到她消失在拐角,易君笙的目光都沒有離開過她的背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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