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十七

十七

發什麽消息給她才不會顯得太過突兀？

狄煜想。

問她有沒有做完作業？還是問她有沒有問題需要講解？國慶節他是不是一個人在學校？所以要不問她今天吃了什麽，好像都不對。

顯得他太奇怪。

他想到了那個新的計量單位“豬”。看着今天拍的小豬的照片，發送，又發了一句話：我家的豬，該怎麽撸？

發送又撤回。

準備回複：手滑。

但他們平常很少聯絡，怎樣才會手滑找到她？且連續發兩條消息。

還有她送的那被費斐稱為“編制風”的筆記本。筆記本上寫着中規中矩的感謝的話和年月日，時間是八月。正好在他送她帽子之後，她送了他，也送了費斐。

她牢記每一次善意，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還真像棉花糖。”

水汐盯着手機屏幕，狄煜撤回了兩條給她的消息。

屋子裏只有她一人，她卻覺得手忙腳亂。

他發了什麽？為什麽撤回？她可不可以不回？如果不回複會不會顯得沒有禮貌？他已經撤回她還回複會不會顯得很奇怪？

斟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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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發出的小小的問號承載了她的最大勇氣。

她的回複居然是個問號？

還真是禮貌又冷淡。

狄煜皺眉。有朝一日他也會被一個問號搞得被動。

敲門。

張思睿端來一盤切好的水果，看見他桌上的幾乎算是空白的卷子：“放假就休息，看什麽書。還是要勞逸結合。”

“作業做不完啊。”

“你們班總有人做完了，你就不會抄作業？”

“媽，你作為大學老師說這種話合适嗎……”

“又不是學術論文。”張思睿眼角餘光中帶着狡黠：“你上來了一個小時一道題沒做——是不是感覺自己很無能？浪費了很多時間？是不是在深深反省自己？是不是覺得手機和試卷在腦海中打架？怎麽，說中了？何必內耗？玩夠了再學。反正你爸說考不上理想的就出國。”

最後那句話才是重點。

狄森一直說：就算考不好也沒關系，反正可以出國；不想出國也沒關系，反正家裏有公司，可以找各種有能力的人帶他；不想上班也沒關系，祖父也會分股份給他。

讀書不行可以當天經地義。

讀書很好只能叫做錦上添花。

多的是後路。

狄煜的忽然生出一股無名的火。總覺一句“後路”斬斷了他的所有努力。

張思睿看出他的憤懑：“一些沒有後路的小孩渴望有人成為自己的後盾；另一些由家長鋪好路的孩子平等憎恨每一條陽光大道想着證明自己。有這種情緒很正常。小煜還記得《未被選擇的路》嗎？”

張思睿的話若春風化雨。

“你告訴你姥爺班上有個新來的女孩子說你還沒有她家的豬重。”

狄煜笑了：“是。姥爺還說讓姥姥多給我做點兒飯讓我長胖點兒。”

盯着他唇角的淺淺笑意，張思睿抿唇笑：“那為什麽女孩子知道我家小煜還沒有她家的豬重呢？”

狄煜頓了兩三秒。“看的體檢報告。”

“喔，小煜的體檢報告？可她是轉學生，你們開學也沒體檢啊。”

果然不能說謊，謊言只會一個緊挨着另一個。但狄煜不能說那天晚上的真實原因。

“那、我和她、早、早戀？嗯。我和她早戀。”

張思睿一臉無趣。

這麽快就承認，自然現階段是假的。

“小煜，你還是第一次主動提起女孩子。”她眼神暗了。“沒關系沒想法很好。階級差異是跨越不過的。想要平等，需要付出很多很多。”她像在說水汐，更像在說自己。

狄煜有些火：“說這個做什麽？不就是普通的朋友關系。”

張思睿目光狡黠：“喔。”尾音微微揚起。“普通朋友。”

莫名臉熱，狄煜別開臉。

果然鬥不過家長。

媽媽走後，狄煜盯着聊天界面，想了很久，還是回複兩個字：手滑。

水汐：好的。

好的？

這是什麽打工人标準回複？

她是機器人嗎？

想想，他發出那張豬的照片。

正準備打“可愛嗎？”

水汐：這麽小就要殺嗎？幫你殺豬我不收錢。

啊，不是……

為什麽她會以為他要讓她幫着殺豬啊？

狄煜忍俊不禁，想解釋，卻莫名想逗逗她。

狄煜：還是收錢吧。多少錢？

水汐：不用。這麽大的豬很好殺，你幫我摁着，我一個人就行。

狄煜：我們是同學，為了一輩子做好朋友，算清楚為好。

等了好一會兒，水汐回複：20。15也行。

狄煜笑得直不起腰：那你告訴我該怎麽撸它。

水汐：為什麽要撸豬？

狄煜：讓它在死前感受人間的溫暖。

對面許久沒有回應。

狄煜：？

水汐：可能和撸小橘燈一樣吧。

狄煜跑去豬圈撸豬，靠近就捂着鼻子跑了。

曾祖母顫顫巍巍跟來：“餓了？讓你姥爺殺了，吃肉。”

“不是，我就看看……您辛苦了，把小豬洗幹淨給我玩兒很累吧。”

曾祖母立刻回頭，說要提水洗豬，晚上讓小豬陪着狄煜睡。

狄煜趕緊阻攔，小心扶她回屋，他心中的憤怒似乎緩緩停息。

水汐在小橘燈常出現了找了找。今天很幸運，聽見人的腳步聲，胖乎乎的橘貓就慢悠悠走了出來。

摸摸小貓的頭。

拍了一張發給狄煜。

配文：和撸貓一樣，但豬會咬人。

狄煜：沒事，貓也會咬人。

——

張叔按下快門。

他蹲了一夜，本來以為蹲不到了。

命運女神果真是偏向他的。

這張照片要選上課的時候發，标題就叫做：貧困學生不好好學習，忙着撸貓。

另一個提着兩份外賣的女孩闖入鏡頭，将其中一份一個勁塞給水汐。

女孩說話像在放炮，很大：“快拿着！你知道我為了把它偷渡進學校花費了多少力氣嗎？快拿着！不要錢、行行行，要錢、要錢，你不是有個小本子記賬嗎？這個也記上，有錢了還給我。真是的，朋友間算這麽清楚。”

張叔欣喜若狂，拍下，标題叫做：貧困生可不可以點外賣。

水汐小心翼翼：“我想一輩子和你做朋友。就不能把善意當做理所應當。”

拍下水汐接過外賣的張叔舉相機的手凝滞。

“行。水汐，明天要不要來一場特種兵旅行？”

“要讀書，而且沒錢。”

“不遠，不貴。我的語文老師說出門走走有益于寫作文，腦袋空空的人是寫不好作文的。就當是為了寫作文吧。先坐地鐵再坐公交，就看風景不花錢。買瓶水、買個面包，來去大概五十塊錢。”

“我、沒有……”

“那你在賬上記一筆吧。”

張叔凝滞在空中的手擡起。眼前飛過紅底白花的裙子，對水汐産生的憐憫一瞬間煙消雲散。

貧困生可以不可出門旅游？

應該是個好命題。

或許沒有人會信。

但沒關系。

謊言要層層堆積才會形成排山倒海的結果。

——

水汐跟着馬勝男走進地鐵。

怎麽買票，怎麽進站，怎麽上下電梯，怎麽找地鐵線路，有什麽需要注意的，馬勝男細細講解。

而她睜大眼，貪婪得想要記住每一寸風光。目之所及處都是新鮮，那麽多明亮的燈，貼滿了光潔的瓷磚，瓷磚上有漂亮的城市宣傳畫。投影屏上滾動播出多帥哥美女的圖片，馬勝男對他們如數家珍。安檢員英姿飒爽，認真細致。

地鐵運行，人上上下下來來往往，有些站很多人，擠得喘不過氣，香水味混着汗味，小孩子的奶音，成人的細語，老年人的叮囑。窗上黑暗與光明以分鐘為單位變換，映出人的面龐，照不透喜怒哀樂。

原來這就是所謂的“寫作文”需要素材。

原來這就是“讀萬卷書、行萬裏路”的意義。

水汐家所在的村莊，水泥路雖已修到村口，但她家的小路永遠是一片泥濘。

前幾年正式通了電，但她爸爸嫌貴，永遠不許她晚上開燈讀書，她弟弟卻可以看電視打游戲。她害怕反抗後就不能讀書，從不敢反抗。她一直以為這就是女生的命，連掙紮都不敢太過用力。來到二十一中，她才知道那不是女生的命。

那只是她的命。

所以她要掙紮。

“你會用修辭手法形容地鐵。”馬勝男打斷她的思路。

“像一條在地底翻雲覆雨的龍。”

“在地裏翻雲覆雨？那不就是地龍？地龍不是蚯蚓嗎？我還是第一次看見有人用蚯蚓形容地鐵。”

水汐臉一紅，有些不服氣：“你怎麽形容？”

“在地下穿梭的閃電？”

“閃電屬于電吧？能在地下穿梭？”

“不，我說的閃電是樹懶。”馬勝男一臉嚴肅。

水汐聽不懂了。

“下次帶你去看閃電。”

出地鐵後上鄉村公交車。

兩人選了個視野最好的位置。坐在窗邊，樓房鱗次栉比，路邊有開花的樹，景色走得優哉游哉。國慶的道路有些擁堵，有人在城裏體會繁華，有人在鄉村感受靜谧。

風從細細的窗縫中鑽入，風中似乎都有汽油的味道。

越走，視野越開闊。

水汐概念中的鄉村是高山，是跑着拖拉機的小路，是滿地奔跑的雞鴨。

眼前的鄉村平坦而開闊，似乎每家都有兩三層小樓和寬敞明亮的小院，下車時風過，她聽見了竹林吟唱。

“水汐？馬勝男？”

扭頭看見狄煜的臉，水汐蠕動嘴唇說不出話。狄煜帶着那天在古鎮買的鴨舌帽，穿着印着英文的白色體恤，黑色寬松外套，黑色的長褲，比地鐵裏那些明星還要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