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十八
十八
“我曾外孫帶媳婦回來了,還一口氣帶了兩個曾孫媳婦。”狄煜的曾外祖母拄着拐棍滿村走,在家中有大齡未婚青年的人面前駐足的時間尤其長,那笑、那得意風一般擴散開。
曾外祖母得意了。
狄煜緊跟其後挨着道歉。
先給流露不滿的村民道歉,再給下車就撞上這對祖孫,帶着“來都來了”的精神、本着尊老愛幼的優秀品質陪着老人一道走走,結果尴尬得恨不能鑽地縫的水汐和馬勝男道歉。
“我曾外祖母八十八了,還有上世紀的想法。不要介意。不要介意。謝謝,謝謝。我賠償你們精神損失……你們想吃什麽?我請客。”
馬勝男和水汐咬耳朵:“狄煜在學校一直是酷蓋的形象,頭一次看見他手忙腳亂又無可奈何的模樣——已經足夠補償我們的精神損失了。”
水汐忍着笑。
視線中狄煜始終半彎着腰,始終小心扶着曾外祖母,用溫柔親切的方言問老人累不累,要不要坐着休息。這一幕卻又讓她看得紅了眼眶。
她很羨慕。
原來真的有人一出生就擁有了一切。
“曾外孫媳婦”的事情已經傳遍了村莊,事情發酵到這地步不回“婆家”坐坐似乎不好。
跟着狄煜參觀,馬勝男感嘆有錢人就是有錢人,即便在小鄉村,狄煜家的房子也是最大最漂亮的。
“沒有沒有,有修得更好更大的。”
“你家這樣的房子應該就是未來的我工作所得的上限了。”
馬勝男的這句話被張思睿接過:“未來的事誰也說不定。農村這種自建房比城裏的商品房便宜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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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覺得我沒那命……階級已經固化了吧。”
給兩個女生各倒了菊花茶,張思睿說:“命是掌握在自己手裏的。就算真有來自命運的限制,真有神明規劃人類的命途,人也可以憑借努力決定自己的上限。吃瓜子,吃水果。”
被四位長輩的目光包圍,水汐很緊張,狄煜比她還緊張,唯有馬勝男落落大方。
頭一次看見自家兒子這副模樣的張思睿讓狄煜帶兩個女生四處走走。“中午吃魚,好嗎?”
“好。”
曾外祖母發話:“乖孫,帶你媳婦兒去了看看小動物吧。小孩子要和小孩子玩。”
小孩子要和小孩子玩,但是小孩子可以帶兩個“媳婦”回家是嗎?這種話狄煜只敢想一想。
從後門穿出便是家裏的菜園和牲畜棚。
狄煜指着清早被曾外祖母洗得白白淨淨,回到牲畜棚又滾一身污垢的小豬。“那個就是昨天我給你看的豬。”
水汐一臉凝重:“好的,廚房在哪裏?”
“啊?穿過後門,第一間房間。”
“好的,等我一個小時。”
“嗯?好的。”
張思睿正在做魚。
水汐從刀架上選出一把合适的尖刀,沾了點水用磨刀石将刀刃細細打磨。
張思睿問她拿刀做什麽。
“狄煜讓我殺豬。”
“殺豬?”
“阿姨,麻煩你給狄煜說一聲我真的不收錢。”
提着刀在兩人注目禮般的目光中走進豬圈,水汐單膝将母豬抵在角落,單手一把抓住白乎乎胖乎乎的小豬的腿、倒着提溜出來,撿起豬圈附近的兩根繩捆住豬腳。
她的動作幹淨利落,氣定神閑,目光中沒有絲毫殺氣。
與其說正準備殺豬,不如說她要帶小豬去洗澡。
狄煜目瞪口呆。
馬勝男狂笑,不忘錄像。
“狄煜,你去燒點熱水吧。”
“啊?”
“燙毛。洗下水也要用水。”
“你……要幹嘛?”
“你說的,殺豬啊。”水汐提着豬腳來到水溝旁,只要再牽一根水管,她能處理得很幹淨。
“我以為說着玩的,還真是要殺豬啊。”四個大人站成一排,背着手齊刷刷看着水汐。
似乎預感到生命将盡,豬圈外,小豬叫得撕心裂肺;豬圈裏,母豬的叫聲撕心裂肺,其他豬受到感染,一起慘叫。
姥爺笑得直不起腰:“原來你就是小煜說的那個家裏養豬的小女孩呀。但為什麽你會跑來我家殺豬呢?”
水汐吞了口唾沫,盯着狄煜,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他。
狄煜摳了摳頭:“我……逗她玩的。”話出口,他感覺家中的四個大人都豎起了耳朵,“不是,就是我想玩玩小豬,不知道怎麽玩,于是問她。她誤以為我要殺豬,我就逗逗她……”
“喔……家裏四個養過豬的大人,你卻問班上的女同學怎麽殺豬?是下樓問姥爺姥姥快還是打電話問同學快?難怪我家小煜昨晚半夜跑去豬圈呢。”張思睿笑眯眯的,毫不留情拆穿他的僞裝。
狄煜放棄分辨。
水汐的頭埋的更低,想辯解又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有的解釋是為了說明真相,有的解釋卻越解釋越迷糊。或者這世上根本沒有所謂的真相,即便那“事實”真實得不容辯駁,也只能說明部分參與者的想法。
馬勝男看看這個,再瞅瞅那個,恍然大悟。“難道我有一點點月老的品質?”
水汐急了。
狄煜也急了。
“小煜,吃過飯帶同學們出去玩會兒吧?”張思睿笑着。
狄煜和水汐如蒙大赦。
水汐拿刀時多麽自信滿滿,還刀的時候就多麽緊張小心。她只想拽着馬勝男回城。
心驚膽戰吃午飯,水汐全程不敢擡頭。
狄煜全程不說話。
馬勝男自娛自樂,全程大吃大嚼。
飯後距離回城的汽車出發還有一個小時。
狄煜提議出門走走,家裏太尴尬了。
路上偶爾被熱情的村民攔住:“狄煜,這就是你的兩個女朋友啊,厲害呢!”
“是同學。祖母弄錯了。”
“啊對對對。我懂我懂。”他們的表情告訴狄煜,他之前的解釋是白解釋了。
狄煜心想還不如就讓曾外祖母亂說一氣,大家都知道她是老人,她随便說說,大家随便聽聽也就過了。
反倒是他慌慌張張的解釋成了一種欲蓋彌彰,将三人的關系推入奇怪的境地。
偶遇小孩。小孩子說:我祖母說那個就是地獄,下地獄的那個地獄。地獄有兩個老婆,一妻一妾。
“這個年代還搞一妻一妾的人的确該下地獄。”狄煜長嘆。
避開人走進小路。
迎面走來一群毛羽尚未豐滿的小鴨。給鴨群帶路的大白鵝走得雄赳赳氣昂昂,像一位得勝的将軍。
路邊忽然竄出一只雪白的小寵物狗。
不像村裏的,倒像是來村裏玩的客人家的狗。被水禽吓着的小狗狂吠,嗚嗚示威,膽子一橫,竟是張開嘴撲向大鵝!
大鵝“呼啦”一聲張開翅膀,長大嘴露出喙裏鋒利的小牙,伸直脖子便朝着小狗猛地沖去!每扇動都能揚起一股兇橫的風。習慣了狗仗人勢的小寵物狗吓得縮着尾巴往後退,叫聲凄慘。
狄煜趕緊幫小狗。以為鵝會怕人,沒想到自己替代小狗成了大鵝的攻擊對象。
原來鵝比狗兇!在鵝翅膀的攻擊下躲閃的狄煜想。
一只手忽然伸了過來,一把捏住了鵝的脖子,原本嚣張跋扈的大鵝,一瞬間偃旗息鼓。
馬勝男用力鼓掌,一臉敬佩。
水汐提着鵝站在一群看熱鬧的鴨子中,頭上沾着一根鵝羽,不知所措。
“狄煜,你這女朋友能幹啊!”看熱鬧的人說。
“她不是我的女朋友。”
“我們都懂的。你們現在叫女閨蜜,女閨蜜。”
馬勝男終于忍不住,爽朗的笑聲纾解了水汐的慌張。
鵝主人接過鵝。
狗主人抱走狗。
公交已走遠。
下一班是五點半。
還有時間,狄煜帶她們從穿過竹林的小路過。
風拂過,竹葉聲嘩嘩,小鳥穿梭跳躍。“懂事”的馬勝男走得快,水汐和狄煜落在後面。
“我挺懷念老屋的。”
老屋的院裏有枇杷樹和栀子花,栀子花開時,香滿小院。老屋前種了冬瓜。小時候狄煜最喜歡去挑冬瓜,雙手抱住“呼哧呼哧”搬回廚房,外曾祖父、外曾祖母都等着他。
記憶中有一個溫柔的角落存放最美好的記憶,因為回不去,所以萬般珍貴。
當記憶徹底離去時,記憶中的那個人或許才真正的死去。
水汐想到了媽媽。
最後一次看見媽媽是什麽?她已經忘了。
媽媽是什麽樣子的?她從未看清過。
那間似乎永遠封閉的小屋裏沒有燈。媽媽的臉永遠是髒兮兮的,她曾試着給媽媽端水洗臉,那水卻被奶奶一巴掌打翻在地。
好可笑,她思念着媽媽,卻連媽媽是什麽模樣都不知道。媽媽和她唯一的對話是她的名字。
媽媽告訴她,水汐的“汐”是“潮汐”的“汐”。
那本英語書是媽媽留下的唯一的紀念,那曾是媽媽唯一的私人用品。
可媽媽離開時卻抛棄了那本書。
來二十一中後她明白了媽媽離開的理由。
媽媽留下那本書是為了提醒自己不要忘記;而媽媽不是離開,媽媽是回到自己的生活。媽媽找回了自己,還原了屬于自己的人生後便不再需要那本英語書了。
同樣,媽媽也不需要水汐了。
她羨慕馬勝男,馬勝男有媽媽。
狄煜也有媽媽。狄煜的媽媽也有媽媽。狄煜的姥姥也有媽媽。
只有水汐沒有媽媽。
水汐眼中湧出淚水,她用力忍住,裝作什麽也沒發生跑去追馬勝男,中途慌慌張張抹了把眼睛。
狄煜看見她哭了。可當他追上,他的目光落在她臉上時,迎接他的卻是一張溫柔又羞怯的笑臉。
水汐的悲傷非常短暫。
她害怕悲傷太長會喪失前進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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