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五十一

五十一

平安夜。

之後是聖誕節。

學校有與外國學生的活動，破天荒放了假。

狄煜父母本來想要給他過生日，他卻說自己要去找女朋友。他說得坦坦蕩蕩，反而讓父母咽了口。

狄森說：“你還小。”

“今天是平安夜，我已經十八歲了。”

“學習重要。”

“我依舊是年級第一啊。況且你不是說了嗎？”狄煜帶着一絲怨氣，笑吟吟反抗：“成績差無所謂，成績好也不重要，考不上就出國，反正家裏有錢。”話出口的瞬間，他有些得意。

換了身最潮的衣服在街上等水汐。

水汐穿的是他之前送她的衣服，後來她靠獨播賺了錢，将衣服買了下來。

兩人沿着街道慢慢走。

狄煜說他生在平安夜，父母都說他命中帶着“平安”，是天大的福氣。正因為如此，小時候的他總為自己沒能生在聖誕節而憤憤不平。

“小時候的我總覺得生在聖誕節的孩子是上天送給父母的貴重禮物。”

水汐沉默不語。

“你怎麽不說話？”狄煜側顏看向水汐，看見她眼中帶着一絲淡淡的水霧。“你——”

Advertisement

“那、狄煜……我算什麽呢？我出生在聖誕節啊……你說出生在聖誕節的還是聖誕老人送給媽媽的禮物，我呢？我、是媽媽的禮物嗎？”

她是災禍。

是恥辱的證明。

怎麽可能是禮物？

狄煜恨不能給自己一巴掌。

她全力忘記，他一個不留神便讓她記起。

他伸手，态度堅決，手指卻在遲疑，終于，一把拉住她的手。她的手指尖微微有些涼。

他鄭重其事：“中國人不過洋節。聖誕老人管不住中國的生老病死。你就當聖誕節是個普通的節日好了。中國有句俗話，冥冥之中有緣分。你能成為她的孩子，你和她一定前世有緣。”

水汐愣住，失聲而笑。

還是老祖宗好，萬事都可以用“緣分”解釋。

回過神她意識到狄煜牽着自己的手，臉微微一紅，象征性抽了抽。依舊讓他牽着。

兩人從小路穿過，前方是燈火通明的商業街。

雖然是平安夜，但聖誕氣氛很濃，大小店鋪各出奇策，用千奇百怪卻又萬變不離其宗的聖誕光影吸引顧客。各種與聖誕有關的歌曲在街上滿溢，“Merry Christmas”聽得人心煩意亂，聖誕老人泛濫成災，聖誕樹一夜種遍。

水汐趁着狄煜沒注意鑽進一家商店。出來時手中多了一個禮盒，禮盒裏面只有一個蘋果。“送給你，馬勝男說平安夜吃蘋果神就會保佑你今年平平安安。”

她一臉笑，笑得輕松愉快。眼中有星星。

“謝謝。”

他小心翼翼接過，在熱鬧的街區坐下，買了瓶礦泉水。用力掰開蘋果。一人一半。

狄煜不缺錢卻一直看不慣平安夜吃蘋果這類商業行為。

水汐手中的禮盒在今天至少能賣五十塊錢，她總會在自己最大的能力範圍類給他最好的。對水汐來說，五十塊錢依舊不少。而她送出的的祝福又是“神”又是“保佑”，融合了中西方。

狄煜頭一次覺得平安夜吃蘋果是一個分外浪漫的事。

“水汐，我——”

狄煜忽然倒抽一口涼氣！

他遠遠看見徐文帶着妻兒朝這邊走來，吓得兩人立刻彈起，趕緊散開，漫不經心融入街邊的人流。

水汐心跳很快。

一開始偷偷喜歡。

而現在偷偷的談一場不被允許的戀愛。

昨天不小心遇見了張叔見面。張叔走前依舊對她說：作為過來人，作為一個犯錯的人，我給你一個最後的忠告。

你和狄煜，你們是不可能的。

階層。

這是你永遠跨越不過的東西。

你們遲早會分手。為了不受傷，索性不要開始。

“即便那樣，也無所謂。”水汐回答。

她吃過那麽多苦，闖過那麽多風浪，她已無所畏懼。喜歡他，便好好喜歡。愛他，便好好愛。

如果分手是宿命她也會坦然接受。

因為她曾經擁有。

水汐遠遠看着狄煜。

狄煜站在售賣聖誕糖果的攤位前。五彩的燈光落在他的身上，他被炫目燈光包圍。

摸出手機，水汐偷偷拍了一張他的照片，這是她擁有的第一張他的照片。

徐文走遠了。

“水汐。”狄煜輕聲招呼她。他搖了搖手中的糖，他送給她的聖誕禮物，也是生日禮物。

他拉住她站在最漂亮的一棵聖誕樹下。

“你們兩個，很開心啊。”徐文抱臂，冷着一張臉猶如空降。“都什麽時候了還敢早戀！考不考大學啊？你們兩個！”

今天是聖誕節。

水汐十八歲。

她送給了自己一份聖誕節禮物：徹底脫離原生家庭。那個男人，那個男孩，和她沒有任何關系。她不知道媽媽姓什麽，便依舊姓“水”。

因為媽媽說過“水汐的‘汐’是‘潮汐’的‘汐’”。

潮汐，便是水啊！

水，看似柔軟，卻又最是堅韌。

新年。

狄煜帶着嘲弄的語氣告訴水汐他爸爸狄森還在玩追妻火葬場。狄煜爺爺狄明志在兒子婚姻的态度非常明确，可以讓股份，但不允許家中出現這樣的醜聞，堅決不允許。

“爸爸感覺媽媽的心真走了，今天送花，明天燭光晚餐，按時回家，時刻彙報行蹤。活脫脫在家中上演總裁偶像劇。挺讓人作嘔的。”

狄煜在姥爺、姥姥家過年。

結婚這麽多年，張思睿頭一次帶狄煜回自己家過年，她本打算帶上水汐：“沒事，反正家裏房間多。你依舊睡那間客房。”

“會不會影響小姑娘的名聲啊……”狄煜的外祖母憂心忡忡。

“什麽年代了？”

什麽年代了都不行啊！

這樣顯得女孩子的太掉價了！

馬勝男跳起來拍着水汐的腦袋大罵！

“何況以你的性格，到時候肯定把喂雞喂豬喂貓喂狗的活全部包完！別解釋了，我知道你這是禮貌，但我們女孩子，必須有女孩子的矜持！哪有第一次去婆家就洗碗做飯的——別解釋了，我知道你們關系不确定。反正，我不許！”

馬勝男一蹦三丈高，拽着水汐去了一個小縣城。

那裏山野一望無垠，冬日白雪皚皚。雪很厚，踩上去“嚓嚓”作響。年味很濃，街上處處鞭炮聲，小孩子過年還是會穿新衣裳。

馬勝男的新衣服是她奶奶親手做的紅色花棉襖，內裏用金色的線繡着“高考必勝”。

水汐的新衣服是鄉政府的人帶去二十一中的，也選了漂亮的紅色，說是要圖一個吉利。

除夕夜吃年夜飯。

馬勝男的父母看看什麽都會的水汐，再看看自家那什麽都不會的女兒，連聲哀嘆。

水汐卻說：什麽都不會，也是一種幸福，因為在無邊的愛中長大，即便有人诟病那是溺愛。

守歲。

放煙花。

水汐看着滿天的煙火，對自己說：“新年快樂。水汐。新年快樂，媽媽。新年快樂，幫助我的所有人。”

她拿出手機，拍下煙火，發了一條消息給狄煜。

【狄煜，新年快樂。】

馬勝男的聲音在鞭炮聲中也很清楚：“考試之神啊！求您賜給我一個985吧！最差也給個211吧！”

“咦。勝男，你志向變了？你不求二本了？”

“我是二十一中的學生，必須要有志向！”

又是新一年的平安夜。

水汐在打工的地方請了假，今天狄煜會回來。

她的高考很順利，考上了本省名列前茅的農業學校。沒有辜負自己，沒有辜負所有幫助她的人。當初收留她的校長也打了一個漂亮的翻身仗。她得了獎學金，加上之前的錢，綽綽有餘。

但她依舊會打工，因為窮過，所以很害怕手中的錢不夠用。

高考結束的晚上全班一起吃火鍋，一起去KTV。輪到狄煜唱歌時他拿着話筒當着所有人的面問她：要不要當他女朋友。

儀式簡單、幹淨利落。

堵死了費斐想說的所有話。

水汐不假思索，點了頭。在衆人的起哄聲中與他緊緊相擁。

“沒良心的……”第二個唱歌的費斐罵道。

狄煜考上了全國名列前茅的學校。

成了男女朋友，卻開始異地戀。

狄煜還沒到，費斐卻先找到了她。

費斐選擇了出國。

“國外很重視聖誕，放得早。”他依舊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卻抱怨自己當初不該出國。“留學生很慘，很慘。好慘。”翻出社交媒體上的各種吐槽，拉着水汐讓她請自己吃飯。趕在狄煜出現前離開。

狄煜比之前還潮，和水汐站在一起像黃毛高級版誘拐純情少女。“你不是說費斐回來了，他在哪兒？”

“回家了。他已經吃了，我也吃過了。費斐說他這個中國胃在國外受了很多苦，讓我請他吃飯。吃過後他說他這個中國胃需要家裏的銀耳蓮子粥的溫暖，就走了。”

在狄煜耳中，不過是胡說八道罷了。國外的夥食的确不好吃，但費斐家有私人廚師，有錢購買買空運蔬菜，能滿足他的中國胃。

“對了，我這副樣子你喜不喜歡？你要是不喜歡我就換個造型。”

高中時狄煜穿着最普通的校服，但狄煜的襪子總是花花綠綠的，要多惹眼有多惹眼。有些屬性在高中時會被潛藏，高考結束的鈴聲一響，便像夏日的草木一樣勃發。“你怎麽樣我都喜歡。”她喜歡他這個人，和別的沒關系。

費斐遠遠望着狄煜和水汐，他們同時認識水汐。

一個不小心，他便錯失了。

“嘀——好人卡。”

他用嘀咕自嘲，搖搖頭。現在只有祈禱他們分手，但如果分手，他一定會揍狄煜那個臭渣男。

費斐遠遠望着，直到兩人的身影消失後才從包中拿出一個保溫杯。款式樸素得像九十年代的老幹部專屬。

聖誕節，街頭街尾滿是氛圍感。

昨年看時覺得經驗，今年看卻覺淡了。

狄煜去排隊買奶茶，水汐坐在路邊等他。面前忽然站着一個女人，戴着墨鏡，臉看起來有些僵。

那個女人将一包東西塞給水汐，摸摸她的頭，頭也不回的離開。

水汐許久才反應過來，她下意識看懷中的東西，裏面有兩條圍巾，一黑，一白。

還有一本書，《灌籃高手》的第一冊。水汐顫着手翻開第一頁，第一頁的最下腳寫着“我愛你，流川楓。”

心瘋狂跳動。

淚水滾落，濡濕整張臉龐。

水汐站起來朝着女人離開的方向追去！

書的事，有人知道。但“我愛你，流川楓。”這句話，除了她和她的媽媽，誰都不知道！

那個女人是——

一步，兩步，三步——

水汐追了出去，卻又停住了腳步。

聖誕節人人來人往，女人的身影很難尋覓，就算尋到了，又怎樣？

她說過，希望媽媽自由啊！

雖然戴了墨鏡，但水汐看得出那張臉和自己的模樣完全不同，嘴角僵硬——那個女人應該整了容。

太好了……

水汐始終懸着的心徹底平靜。

太好了，她媽媽親手斬斷了和她的唯一關聯呢。

你好，媽媽。

再見……媽媽。

“怎麽了？”狄煜握着兩杯奶茶追了過來。

“沒事。”水汐揉了把眼睛，挽住狄煜的手臂。笑着說沒事。

“你的眼睛告訴我沒有這麽簡單。”

“狄煜，我見到媽媽了。”

“……要追上去嗎？”

“不用了。”

見過一面就足矣，給心中長久的依戀做了一個圓滿的句號。

媽媽願意來見他，至少說明在媽媽心中，她并不是一無是處的。

知道這個就夠了。

水汐拉住狄煜的手，就像她和他，有數人說他們倆不可能有天長地久，水汐自己也清楚許多東西不是“愛”能改變的。

但至少在這一刻，他緊緊的抓着她的手，有這一刻也就夠了。

墊腳。

水汐在唇上輕輕一吻，像一朵冰冷的雪花掠過，又逃跑。狄煜愣住，唇角揚起笑，她面上的羞澀成了他的催化劑。他一把将她拉入懷中，在聖誕的音樂聲中、在五光十色的燈光裏擁吻。

吻很生澀。

心跳得慌張。

水汐以前最讨厭聖誕節，她始終覺得自己不是聖誕禮物，自己的存在是罪惡。

但這一刻，她卻聽見狄煜說：“聖誕快樂。還有，生日快樂。”

他是她的禮物。

她也是自己的禮物。

她看着他，依舊堅韌的目光溫柔平和。像星星起了火，像火光落在水面上，耀眼了潮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