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秋獵
秋獵
從花園回來,楚青一根根吹滅屋裏的蠟燭,把自己裹進被子裏,緊緊閉着眼,迫使自己陷入混沌的睡眠。
不知過了多久,楚青只覺得身上每塊肌肉都隐隐發酸,涼意穿透了腳掌。倘若自己熬一整夜,明早朱璟猷肯定能察覺到端倪,繼而會審問他。在朱璟猷面前,楚青圓個小謊還行,像在淵曜宮裏夜會大将軍這樣涉及多條性命的事,楚青再如何掩埋,朱璟猷識不破,這帝王也別當了。看來念林那碗安神湯能有用。楚青翻身下榻,隔着門對禦前侍衛說,“讓念林去給我煮點安神湯。”
“是。”侍衛的腳步聲漸弱。
楚青沒心情躺回床上了,披上件外袍坐下等念林,也沒心情點蠟燭讀書。他怔怔地瞪着窗棱,腦子裏一片空白。
屋門緩緩敞開,夜色傾灑而入。
這麽快就煮好了?不對,念林進門前都會敲門。
來者一襲華衣,黯黑比夜色還濃厚。
楚青沒回過神,便聽那人問,“睡不着嗎?”
柔聲像燭焰般将空氣裏的涼意驅散了。
假如朱璟猷晚說這句話一剎那,楚青會以為朱璟猷知道了今晚花園裏被樹影遮住的密會。楚青會心慌意亂,會說錯話,朱璟猷會從楚青嘴裏撬出真相。卓湛會死,而自己…楚青還沒想過,真若如此,朱璟猷将怎麽處置他。就算朱璟猷壽終正寝,楚青這種情況,多半是要陪葬的。楚青內裏打了個寒噤,壓下湧上的恐懼。
朱璟猷背着手,走進昏暗的寝室。
黑暗裏,暖熱的懷抱擁住楚青。“做噩夢了?”
男人的聲音依然溫柔。
楚青遇到朱璟猷之前,一周裏三四次會從夢裏驚醒。最初他夜間出門散步,不因為他有閑情逸致,只有散步有催眠的效果。
後來,朱璟猷總把楚青折騰得擡不起手指,楚青事後能睡個昏天黑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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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青沉思着,像默認了。朱璟猷輕嘆,打橫抱起楚青,嘴唇落在楚青眉心。“回朕那裏,朕不幸你。”
他靜靜地擡眼,雖在昏黑中,帝王的眉目卻毫不可怖,反而有種暖暖的、令人踏實的安撫感。
他伸手摟在朱璟猷脖間。
“多謝帝君。”
像往常一樣,朱璟猷用自稱,楚青絕不跟朱璟猷稱你道我,在龍榻上也不例外。他們二人都心知肚明,朱璟猷喜歡他的懂規矩知分寸。
朱璟猷安慰性地摸了摸楚青的腿。
“朕陪你。”
.
翌日,楚青更衣時半睡半醒着,直到朱璟猷要拉他上馬車,楚青才一個激靈清醒過來。
他是內侍,朱璟猷再寵他,與帝王同乘龍辇,僅有皇後在冊封大典享過一次,朱璟猷此舉會給嫔妃百官和天下人什麽信號,可想而知。
楚青定了定神,這件事上他有信心說服朱璟猷。“帝君,您的妃子們和大臣們都知道您寵愛奴婢,何必再宣揚呢?奴婢也已知足。”
朱璟猷只掃了他一眼,頭也不回道,“上來補覺。”
他愣是看朱璟猷鑽進馬車,他向一旁的秦公公投去求助的目光,秦公公的表情像在說“你都勸不動我能就怪了。”
楚青無計可施,只好跟上朱璟猷。
龍辇的布置效仿帝王的寝室,楚青前世坐過豪車,在龍辇裏他不會大驚小怪。楚青坐好後,才發現朱璟猷在用一種打量的眼神注視着他。
“你沒對朕提過你以前的生活。”
朱璟猷突然說。
楚青一愣,然後斟字酌句地說,“奴婢沒有家人。入宮前,奴婢去過大淵很多地方,居無定所。”
馬車駛動了,楚青身子晃悠了下。朱璟猷扶住他,口吻意味深長,“是麽。”
這回還真不是楚青想騙朱璟猷,說自己魂穿,輕則朱璟猷會當他精神錯亂,重則把楚青當作妖魔鬼怪燒了。
他咬了咬唇,想着他前世的三十年,記憶在這個時空裏還完整着。他輕聲說,“奴婢…曾經在很遙遠的土地上生活過,那裏比大淵…和大淵很不同。”
朱璟猷雙唇緊閉地凝視着楚青,沒往下問。他應該看得出,楚青在說實話。
半晌,朱璟猷說,“睡吧。”
這是楚青十多年來頭次把自己的前世說出口,心裏沉積着密密遙念的棉絮,朱璟猷輕一搖晃,棉絮紛飛,像重獲自由的鳥兒。
楚青感受到從未有過的輕盈感。
“奴婢很想有一天能和您分享那段往事。”
內心的想法脫口而出。
朱璟猷唇角微翹,答應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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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年秋獵,地點在天家獵場,但今年帝君選的卻是行宮。行宮的小獵場遠不及天家獵場,唯獨在吃住上能和天家獵場相提并論。帝王在行宮的寝殿淵昭殿雖然和淵曜宮差距很大,但至少楚青和朱璟猷不用在衆目睽睽下擠一個帳篷。
秋獵的第一天是文官之間的比試。楚青下馬車後還眯瞪着,在淵昭殿裏睡到傍晚,朱璟猷叫醒他先在龍榻上做了一遍,又把楚青抱到偏殿的浴池裏做到楚青又昏睡過去。楚青再睜眼時,子時剛過。朱璟猷松垮地攬着楚青的肩,一目十行地讀着奏折,冷厲的雙眼沒因在床上就渙散,仍然透着帝王不怒自威的肅殺感。
“帝君。”楚青輕喚道,鼻子裏還留有粘粘的鼻音。
朱璟猷一下轉過臉,眼睛裏的光柔和下來,“啪”地合上折子丢到一邊,稍稍側身,彎腰吻了吻楚青額間。
“餓了嗎?”
楚青被抽幹了力氣,他又閉上眼,用鼻音“嗯”了聲。
朱璟猷一點點地抽離他的胳膊,像怕驚擾了楚青,從被子裏滑下床。
“廚房準備了點心,可以少吃幾塊墊一墊,早膳有你喜歡的肉粥。”
楚青又“嗯”道,“多謝帝君。”嗓子也有點啞。
朱璟猷的步子忽然頓住了。“你身體有哪裏不舒服嗎?”
楚青在被窩裏蠕動兩下,往朱璟猷留下的暖意那邊靠。“沒,就是叫歡了。”
一聲沉沉的笑。
“朕喜歡聽你叫。”
“喜歡”兩字從帝王嘴裏說出,一種從心底自下而上翻騰起的暖流,像情窦初開的男孩對心儀已久的姑娘的告白。用雙手從心底供出的。
龍榻一沉。
“來,吃點東西。”
朱璟猷翻開被子一角,推了推楚青肩頭。楚青眼皮發沉,費力地撐起身,剛一擡胳膊,便被朱璟猷按住。
“張嘴。”
朱璟猷夾起一小塊糕點,楚青順着張開嘴,軟糯的香甜滲進唇舌間。
竟然是淵曜宮小廚房的手藝。
楚青徹底醒了,嘴裏還嚼着,悶聲問朱璟猷,“小廚房的人也來了?”
朱璟猷用拇指擦過楚青的嘴角,滿眼蜜甜的溫柔,“嗯,朕擔心你吃不慣行宮這邊的飯菜。”
楚青挪開眼,眼眶裏酸酸的。他無聲地咀嚼着,一小口一小口地吞下喜愛的味道,吃完這一口,好像花了很久。
“謝謝您。”他喃喃道。
“好吃嗎?”
楚青點着頭,仰頭直直地看着朱璟猷。
恍惚之間,帝王只是個尋常男子,細致入微地照顧伴侶。窗外夜色黑若深淵,屋內一室涓涓情愛。
很多年後,楚青會回想這晚,他與朱璟猷相識的那年。
.
楚青實在不願跟朱璟猷抛頭露面。十二宮和前朝的明争暗鬥會像漩渦把他卷入深淵,楚青有自知之明,他在禦前這段時日,心眼兒也多了,但僅憑他一人之力,和那些大臣嫔妃玩心機,也會心不從心的。
好在朱璟猷不強求,只讓楚青在第二日伴駕,剩下的幾天楚青能自由活動。
抛頭露面終究是有風險的,今日注定不太平。
朱璟猷設宴,随行的嫔妃有德妃、淑妃和賢妃,而貴妃和梁昭儀留在了十二宮。楚青只知道德妃的獨子是大皇子,對淑妃和賢妃沒什麽印象,至于貴妃和梁昭儀,朱璟猷沒原諒她們讓楚青落水的事。
上次宮宴,他和朱璟猷在高處坐着,下面的人顯得很渺小,當時楚青沒覺得有多難捱。可眼下的布局,他能數清德妃腕上的珠子,要他占有皇後的席位,只能用如坐針氈來形容。
屏風把他們和坐在外圍的大臣們隔開。
楚青斂眸剝着葡萄,将葡萄肉放到朱璟猷的小碟裏。葡萄肉堆成小山,小碟快要盛滿了。楚青放慢了速度,只希望他能剝一天的葡萄。
挂着佛珠手握住楚青伸出去的手腕,楚青手一震,剛放下的葡萄從葡萄堆上彈跳着滾到桌沿。佛珠搖蕩,發出脆亮的響聲。
正在談論着哪國進貢的毛筆的德妃倏地緘口了,四周随之一靜。
朱璟猷仿若沒注意到突降的安靜,他拿起幹淨的絹布,往水裏蘸了蘸,垂下眸擦着楚青粘涼的指尖。
“你吃吧。朕哪能吃得下。”
嘴唇的弧度微不可察,像空氣中飄渺的葡萄香。
朱璟猷把絹布丢到桌上,朝着德妃晃了晃手,黑眸微沉,又是帝王的模樣了。
德妃不失儀地一笑,有擔當太子之母的架勢。“臣妾剛剛在說,今年東國送來的毛筆裏,缺了他們獨産的鹿毫。”
楚青聽了後忍不住低了低頭。東國進貢了鹿毫筆,全都叫朱璟猷送楚青那去了。
朱璟猷說得像自己剛想起這事,“哦,朕留下了。”
德妃似乎不意外,聲音柔細,“帝君,臣妾許久沒看您的字了呢。”
這回朱璟猷一頓,摩挲着佛珠,視線慢慢移到楚青這。朱璟猷沒出聲,楚青就猜到他打着的算盤了。
對着席上的妃子和周圍能聽到的人,朱璟猷一字一頓地說,“朕有個精曉書法的人,不如讓他代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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