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暗殺
暗殺
楚青猝不及防被點名秀書法,心裏有些沒底。朱璟猷誇過他字好看,可楚青不擅長朱璟猷教他的那幾個大淵慣用的字體。想來想去,朱璟猷多半想要他用他“自創”的字體了,否則楚青在大淵的貴族階層裏算不上寫得一手好字。上一世,楚青從小練書法,成人後沒斷過,早就吃透了書法大家們的真跡,沒有字帖也能還原個八.九成。朱璟猷此舉在楚青意料之外,他在為楚青在這群權貴面前造勢,向他們發出信號—楚青不僅是帝王的男寵,還是帝王有修養的男寵,甚至比你們其中一些只知紙醉金迷的蛀蟲還強。楚青下意識看向朱璟猷,朱璟猷只在閉目養神,毫不顧忌宴上的寂靜裏湧動着的暗流。
不只德妃那一道視線落到楚青這裏。
時晚命人在宴席中央擺好文房四寶,向楚青投了個鼓勵的眼神。
楚青對朱璟猷淺淺地行了一禮。“多謝帝君。”
朱璟猷也淺淺地應了聲。
迎着塗上毒藥的箭矢般的視線,楚青拾起筆,微微停滞。寫楷書無疑是最保險的,行書未免太張揚。內容也有講究,用他們大淵人沒見過的字體寫大淵的詩詞歌賦會有違和感,但如若楚青用“自創”的字體即興發揮作詩一首,便是附庸風雅。
楚青斟酌片刻,覺得劉禹錫的《秋詞》最合适,像《天淨沙·秋思》和《漁家傲·秋思》這類就過于傷感了。
他落下最後一劃,時晚把詩呈給朱璟猷。朱璟猷默不作聲地掃了眼。楚青說過他的詩都出自于他的老師,所以朱璟猷知道楚青只是在借花獻佛。
朱璟猷打了個手勢,時晚捧着楚青的《秋詞》,依次給在座的妃子大臣們觀看。
德妃是第一個看到的。
“這—”
她立刻噤聲了。
楚青自始至終低着頭,看不見貴人們的面孔,卻不難聽出德妃壓下的褒贊之詞。
“過來。”
朱璟猷在叫楚青回到他身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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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妃以為,朕的人寫出的字如何?”朱璟猷幽幽地問,沒往她的方向看。
那如瓷器般精美的臉上終于裂開細紋,德妃一笑掩過轉瞬的瑕疵,輕聲軟語,“帝君獨具慧眼。”
楚青自顧自地吃着葡萄,不想和朱璟猷的女人們有丁點交集。從前他是怕招惹是非,十二宮裏的女人浸.淫勾心鬥角,楚青一不小心就會死得稀裏糊塗。而現在,現在,他和這些女人共聚一堂,千絲萬縷複雜的情緒纏繞在他心頭。他聽時晚說,朱璟猷自從開始臨幸他,就沒再讓嫔妃侍寝。楚青多少松了口氣,在前世,他從不搞開放式關系,朱璟猷在這方面還挺尊重他。不過,朱璟猷遲早得顧及十二宮,不然罪人就是楚青。一想朱璟猷很可能會在寵幸自己的同時和女人做,胃裏的葡萄就蠢蠢欲動地往上反,甜膩得發澀。
“帝君,”時晚上前來,“各位大人們回來了。”
楚青無精打采地望向宴席入口,瞬時凝住了。
卓湛身披薄甲,長發高高束起,像蘊含力量的鞭子。他身後跟着整裝待發的武将,齊刷刷下跪。
“參見帝君。”
武将們凝聚成的聲音雄厚深沉,一行人裏只有卓湛站立行禮。按卓湛的官銜,在這種非正式場合不需要跪拜,但想到前天夜裏卓湛的暗示,楚青血液冷凝,僵硬地把目光扯開。
“衆愛卿都知道規則,朕拭目以待。”
朱璟猷如常只字片語,只在和楚青一起時會不惜口舌。
“帝君。”卓湛傾身一拜,神情姿态完全不像密謀弑君的亂臣賊子。“臣聽聞帝君身側的貴人甚得君心。臣鬥膽,可否獻給貴人這一山的霸主,就當作臣贈給帝君和貴人的禮物。”
楚青陡然屏住氣息。
低語聲再次變弱了,各自揣摩着帝王的大将此舉有何深意。
表面上,卓湛是在博朱璟猷和楚青自己的歡心。可山林霸主…卓湛在跟楚青打啞謎,他決心捕殺的,不僅是山林霸主。楚青繃着渾身的神經和肌肉,強忍着看卓湛的沖動。他怎麽可以如此執迷不悟…到現在朱璟猷還沒發覺他們暗通款曲已經是很僥幸了,朱璟猷若得知了卓湛企圖造反…朱璟猷沒在楚青面前真正動怒,帝王的溫怒向來沉寂,他從沒爆發過。
楚青不敢去想朱璟猷爆發會是什麽樣子,到那時恐怕連自己也撲滅不了煉獄般的火海。
“哦?”
朱璟猷拖長了聲,像在仔細品嘗卓湛話裏的味道。
“帝君…”楚青低垂着頭,掩住眼中的忐忑。“奴婢不喜歡整天守着死動物皮。您若稀罕,可得把那東西藏到庫房裏。”
楚青能感覺卓湛對自己親近朱璟猷的舉動的憤懑,不針對楚青,而是執掌生殺大權的帝王。
朱璟猷看了看楚青,眉梢沾了笑意。
他用席上的人聽得清的聲音沖着楚青說,似笑非笑,“朕倒覺得你會喜歡,可別反悔。”
席間鴉雀無聲。
衆人連喘息都放輕了,仿佛被帝王流露出的幽默吓得忘記了呼吸。
楚青垂下眼,沒看見帝王收起笑意時,雙眸裏遽然沉澱的深黑。
.
用過午膳,楚青坐累了,請示朱璟猷放自己去林子裏散步消食。朱璟猷展示楚青的目的達到了,不讓楚青在這爾虞我詐的場合滞留。于是楚青就牽了馬,數十個禦前侍衛浩浩蕩蕩地尾随他,往林子裏去了。
一進林子,侍衛便将楚青層層包圍,一雙雙眼睛四處掃蕩,就像潛伏着的捕食者,會撕咬不知量力的偷襲者。
楚青深知這一切都是朱璟猷的安排,有了自己潛逃的先例,朱璟猷只會慎之又慎。不會讓楚青鑽空子,更不會讓任何危險觸及楚青。馬兒悠哉悠哉地踱着步,楚青勉強會騎馬,這慢騰騰的速度剛好。臨行前朱璟猷囑咐了侍衛,只準繞着林子外圍轉。
枝杈縱橫交錯,像伸展開的大網,将誤打誤撞的活物無聲息地纏住。楚青沒傻到往深山老林裏闖蕩,乖乖地順着侍衛的路線走。
楚青這麽多年沒騎馬,在馬背上呆了将近一個時辰,四肢像骨頭化了一般又酸又軟,他聽見前面的水聲,問領頭的那個侍衛能不能停下小憩。
侍衛恭恭敬敬地道了句“請貴人放心歇息“,就吩咐手下的人散開,繼續保持戒備的狀态,三五個人寸步不離楚青,圍繞楚青形成一圈血肉打造的盾牌。楚青好歹在溪邊蹲下沖手,他們才給楚青閃出一條縫。
楚青甩了甩手,一蹬腿剛要轉身站起,後頸上劃過涼森森的疾風。
緊接着他的臉上一熱,那熱氣粘濕地裹着他的肌膚,沉甸甸的重量倒在他身上。
楚青失衡退了一步,但腳底下是空的。
他眼前的景色從樹幹變成遮天蔽日的枝葉。
一道勁力拽住他。
侍衛頭死死地箍着楚青,把楚青拖離了小溪才松開了他。
嘈雜之中,撲通的水聲卻尤為刺耳。
短暫的混亂漸漸平息,楚青盯着溪水裏擴散着的紅,張了幾次嘴才說出聲。
“他…死了嗎?”
侍衛頭直直跪下,“請貴人贖罪!禦前侍衛中出現刺客,屬下難辭其咎,任憑帝君發落。”
楚青高懸的心剛落下,緊繃的神經稍稍放松,顧不上琢磨這突如其來的暗殺潛存的疑點。
他深深喘了幾口氣,牙關微顫,“謝謝…謝謝你救了我。”
“是屬下反應遲了,好在能及時阻止貴人落水。卓将軍射殺了刺客。”
楚青乍然扭頭。
遠處重重花木之間,一人一馬近乎化為林子的一部分,虛實難辨,在天然的獵場中伺機而動。楚青太熟悉那抹人影。
“卓…”楚青壓住自己瞬息間的失态,繃直自己的聲線,标準地行出內侍對大臣所行的禮。“卓将軍。”
卓湛騎着馬停在層層包圍着楚青的侍衛跟前,和楚青還隔着很大的距離。有了前車之鑒,侍衛個個虎視眈眈地審視着卓湛、他手握的長弓、腰間的佩劍、和他□□壯碩的戰馬。
“貴人受驚了。”卓湛毫無起伏地說,眼睑低垂,面上也毫無表情。
楚青匆匆瞥開眼,微側過身,深深屈膝,垂落的長發将他的側臉也擋住了。
“多謝将軍救命之恩。”
漸遠的馬蹄聲是唯一的答複。
楚青望了眼那縮小的身影,輕嘆着閉了閉眼。卓湛畢竟是他在大淵朝最早的幾年的知心朋友,楚青對卓湛雖不存愛慕之情,但楚青做不到見死不救。宮人受牽連而死他都有負罪感,何況卓湛。單憑卓湛夜闖帝王寝宮這一項,朱璟猷就能給卓湛下個蓄謀弑君的死罪,要保住卓湛的命,想必自己還得想辦法動搖帝心。
沒人比楚青更清楚,動搖帝心何其不易。
.
秦尹目送血狼衛的統領金狼走進明政殿,腳下一絲聲響也無。他吞咽下津液,莫名地恐慌翻攪着他的五髒六腑。
殿外,風聲也沉默了。
像山雨欲來前夕靜默而恭敬地等候。
頃刻間,殿內“轟”地一聲巨響,噼裏啪啦連綿地炸開。
秦尹登時雙膝一軟,殿外的內侍們也哆嗦着跪下了。
他豎起耳朵,卻聽不着談話聲。就好像被那滔滔怒意吞噬。
時間流動得很慢,感覺許久以後,金狼才退出來。
秦尹用眼睛默默地問着金狼,後者只搖了搖頭,不露半分感情。秦尹卻讀出了其中的蛛絲馬跡。
這次,帝君是真的被觸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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