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遠山殘陽将暮,鋪滿了一地的平川,亦将那條繞着營房蜿蜒而過的飲馬小河染成了一片粼粼的血紅顏色。
李穆牽着他那匹黑色戰馬,停在河邊,用手中鬃刷,蘸水,親自一下一下地為它梳洗着全身毛發。
他彎腰,全神貫注之際,烏骓轉頭,伸舌舔了舔他正伸來的那只掌心粗砺的手掌。
他望着烏骓,眼底流露出一縷若有似無的淡淡笑意,擡手,溫柔地拍了拍它的腦袋。
那個名叫劉勇的小兵,正朝着小河的方向跑了過來。
“李将軍!”
劉勇喚他。——因前幾日他晉了中郎将,故這小兵改口這麽稱呼他了。
李穆直起了身體,轉頭望着正朝自己飛奔而來的劉勇。
劉勇是個從北方流亡而來的孤兒,為混飯吃,做了兵卒。幾年前一場戰後,清理戰場之時,被當時還只是個百人長的李穆從死人堆裏給揀了回來。活下來後,就一直跟着他。
“李将軍!有人要見你!”
劉勇扯着嗓子,喊了一聲。
他人如猴精,力氣大,天生長了兩只飛毛腿——就是靠着這倆腿,才多次得以在亂戰裏活命。此刻卻罕見地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是那個人!陸家的大公子!”
劉勇終于跑到了李穆的近前,停了下來,呼哧呼哧地喘着氣,手指着後頭,不住地比劃着。
李穆轉頭,看了過去。
迎着夕陽,一個颀長的青年男子正朝着這邊的方向大步地走來。夕陽的餘晖,将他全身染成了淡淡的金色,野地裏的野風,吹動着他的衣角。他的神色肅穆,徑直而來,越走越近,最後停在了他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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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虎贲,某陸柬之,冒昧來此,乃是有話,可否請教李虎贲一二?”
他的雙眸筆直地望着李穆,語氣平靜,但眸底深處,卻藏着一種被壓制的,深刻無比的隐隐憤怒。
雖然他并無過多的表情,但這一點,連劉勇似乎也覺察到了。
他不安地瞟了自己上司一眼,一邊回頭不住地望着,一邊慢慢地退遠了些。
李穆放下了手中的鬃刷,洗了洗手,起身注視着他,笑了笑:“不敢當。陸公子有話,請講。”
“李虎贲,你為何,定要求娶相公之女?”
陸柬之開口問道。
“你因了軍功,如今聲名大作,本正可趁此良機,結好于各方,往後如魚得水,前程不可限量,你卻為何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寧背上一個挾恩求報、趨炎附勢之名,也不惜同時開罪高氏與我陸家?”
“你以為你的上司許司徒,他是真心助你?不過是利用你為棋子,辱我陸氏與高氏,離間兩家,他從中坐收漁利罷了!”
他微微地頓了一頓。
“你若開罪了高、陸兩家,你以為許司徒能庇佑你一輩子?何況,非我于背後對人有所非議。你同時開罪高、陸兩家,往後只能仰承許氏鼻息。以許司徒之胸襟,非容人之人。他既以你為棋子,日後用,或是棄,全在于他的一念。我瞧你也是個英雄人物,難道你果真願意自絕後路?”
李穆一笑:“承蒙陸公子瞧得起我。不知公子此行,意欲為何?”
“我聽聞,因你執意求娶高氏之女,高相公迫于無奈,将于重陽日試你。”
“你要怎樣,才願收回此念,勿因此事,再為難于高家?”
沉默了片刻,陸柬之盯着李穆,問。
遠山山頭的那一抹血色殘陽,突然地徹底沉淪下去。天空頓時變成了灰蒙的顏色。曠野裏的光線,随之也驟然暗了下去。
遠處,歸巢老鴉唳聲大噪。
晚風疾作,卷的兩人衣角翻湧。
李穆的面容,随着光線的消息,仿佛也随之,迅速地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陰翳。
這讓他的神色,看起來驟然多了幾分冷漠。
“我與高氏之女,不敢說情投意合,但也多年相識,彼此知心知意。在我眼中,早将她視為未過門的妻子。方才我問你,為何定要求娶于她,你不應。我若所料沒錯,要麽為利,要麽為情。倘若為利,如我方才所言,結好于各家,再有你對高氏的恩情,你日後所能得的利益,遠勝你今日能夠想象,更不用說你同時開罪高、陸兩家後,可能面臨的境況!”
“李虎贲,疾風知勁草,卻也能摧大木。非我恐吓于你,即便你真的如願做成高相公的女婿,卻見惡于高家,強求而來的姻緣,于你日後到底是福是禍,不用我說,你若是個聰明人,當也能夠想到。”
“倘若,你是出于一片傾慕之心,這才執意與我相争……”
他看了一眼李穆,加重了語氣。
“則我盼你,更要慎重考慮。我陸柬之交人,不重門第,只看人品。但士庶有別,有如天隔,亦是無力打破之現狀,你我深陷其中,無人能夠得以超脫。至于婚姻,更是如此。非我輕視于你,但你若是真的出于一片傾慕之心,則你更應當為她多幾分考慮。她與你素昧平生,更談不上半分的互通,你可曾想過,她得知此事,會如何做想?更不用說,倘若她當真被迫嫁了你,日後可能面臨的種種不便……”
陸柬之遲疑了下,終于還是說出了口:
“不便也就罷了!于她,倘若嫁入庶族,在旁人眼中,便是極大的羞辱。李虎贲,你縱然出于一片傾慕之心,然,欲置她于何地?叫她餘下後半輩子,如何還能如從前那般,與舊日親友坦然往來?”
“李虎贲,你莫怪我直言至此地步。但無論于情,還是于理,我之所言,到底是否在理,你應當有所判斷。”
“她不谙世事,心性純善。我無法想象,倘若她日後面臨如此境地,将如何自處?”
“我懇切望你,成全于她,亦是如同成全于你自己。”
陸柬之說完,竟向李穆一躬到底,随即直起身,緊緊地盯着李穆。
他說話的時候,李穆始終一言不發。
天色在迅速地變暗,野風也愈發得勁急。
他的眼眸,仿佛染上了一縷這落日沉淪後的天地間的陰沉之色,面上的神色,卻顯得越發平靜。
“不敢受陸公子如此之大禮。陸公子所言,也是字字在理。但陸公子有所不知,在我李穆眼中,沒有所謂‘成全’二字。我成全人,何人成全我?”
“高氏洛神,我既開口求娶,便不會半途作罷。福禍成敗,天知,地知,而你我皆不知。重陽日,見分曉便是。”
他還了一禮,轉身,繼續替那烏骓刷洗着鬃毛。
陸柬之望着他,眉頭緊皺,忽轉身離去,背影迅速地消失在了霧霭般濃重的黃昏暮色裏。
“李将軍,他方才尋你,是要做什麽?”
“莫非是為高相公之女而來?
一直在不遠處窺視着的劉勇飛快地跑了過來,好奇地發問。
軍中已是人人都知,再過兩天,到了重陽那日,高相公将會考校求娶其女的李穆。
人人為之期待,這幾日,一直有所議論。
李穆刷完了最後一片馬身,起身,将馬缰丢給劉勇,笑了一笑:“天黑了,回吧。”
……
到了重陽的前一日,不止是還暫駐于城外的軍營,幾乎整個建康城的民衆,都在近乎打了雞血般地傳着一個消息。
陸氏大郎陸柬之,主動要求于重陽那日,與李穆一道競考于高相公。
勝者,為高家之婿。
而高相公考校二人的地點,就設在城北的覆舟山上。到時不禁民衆觀看,也算是一場公開擇婿的考校之争了。
一個是士族後起一代中的傑出子弟,不但文采風流,而且戰功卓著,可謂是文武全才,命世之英。
一個是出身庶族,在江北大戰中一舉成名的年輕軍官,被萬千軍中士卒所敬服擁戴,最近風頭最勁的一個人物。
長久以來,士庶對抗而積聚出來的所有情緒,仿佛因為這一事件,徹底地燃爆了。
天公作美,重陽那日,秋高氣爽。天還未亮,覆舟山的山腳,便陸續趕來前來觀戰的民衆,人漸漸地多了,便開始議論紛紛,猜測誰能勝出,有人更是趁機設下賭局,買中哪方獲勝,便可照單贏錢。參與者衆多。
天漸漸地亮了,不到巳時,平日冷冷清清的覆舟山下,已被觀戰之人擠得水洩不通,人人翹首,等待着高相公考校擇婿那一刻的到來。
巳時,伴着一陣威嚴的開道之聲,當今興平帝也出宮,乘了一頂便輿,在儀仗和侍衛的前後簇擁之下,終于現身了。
民衆紛紛跪地迎接。
高峤、陸光以及許泌等人,皆在龍輿之側步行跟随而來。
為應重陽佳節,今日考校的地點,也設在了北郊有名的登高之處覆舟山。
半山的一座觀景臺,原本是為城中那些喜好游山玩水的達官貴人于登山小憩之用而建的,今日改成了評判席。地鋪氈衣,上設數案。中間一案,為皇帝之席,兩側照了次序,依次是高峤、許泌、陸光等人的坐席。
高峤從現身後,神色便異常凝重。陸光坐在他的近旁,入座後,便盯着對面的許泌,唇邊含着一絲冷笑。
許泌卻是心情不錯,和近旁一個同僚談笑風生,直到一個侍從俯身到他耳畔,悄聲說道:“司徒,山下那些賭局,買陸公子勝者居多。”
許泌面上笑容消失,眺望了一眼山腳下那片密密麻麻的人頭,鼻裏哼了一聲。
巳時兩刻,伴着禮官敲奏出的一聲鐘鳴之音,今日被擇為司官的侍中馮衛出列,宣布考校開始,命陸李二人上前,向興平帝行大禮,得首肯後,請高峤出示所考之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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