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來長樂苑
路上,阿停緊緊傍在阿嫂身邊,歡天喜地,一路叽叽喳喳,滿車都是她的說笑之聲。
洛神有一句沒一句地和阿停搭着話,視線卻不時地飄向車窗之外。
她早就看了出來,李穆似是另有別事,之所以答應送自己出門,不過也是因盧氏吩咐的緣故。
在鎮上還好,洛神還不時聽到他和上來打招呼的京口鎮民的寒暄聲。
出了鎮,路上人漸漸少了,他便一語不發,騎馬走在車旁,雙目望着前方,分明另有所思的樣子。
洛神心裏冷笑,噗地放下了車簾,不再看他了。
牛車在鄉間土路上晃晃悠悠地又行了片刻,經過一座石橋,停了下來。
長樂苑到了。
阿停不待車停穩,就自己蹦了下去。
洛神從車門裏彎腰出來,李穆上前,伸手,阿停卻他身後突然鑽了過來,争着要扶洛神。
洛神笑眯眯地,扶住了阿停伸過來的手,踩着侍女放下的踏腳,下了車。
李穆收回了手。
阿停沖他得意地嘻嘻一笑,看向面前的莊園。
大門敞開,足能通過兩輛并排大車。兩邊圍牆以平整如同刀削的大塊青石堆築,高丈許,東西延伸開來。一條清溪引入圍牆,從大門裏看進去,隐約可見對面亭臺假山,重重疊疊,十來個蒼頭仆人和仆婦,在管事的帶領下,從門裏飛快出來,朝這邊迎來,面上無不帶笑。
阿停瞪大了眼睛,情不自禁地哇了一聲,轉向李穆:“阿兄,阿嫂家真大呀!何日阿兄才能掙到這樣一座園子?”
管事帶了仆從,已到了近前,齊齊喚了聲“李郎君”、“小娘子”,忽聽阿停嘴裏冒出這樣一句話,紛紛看向李穆,想笑又不敢笑的樣子,神色怪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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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穆卻笑了,渾然不在意的樣子,只擡手,摸了摸阿停的腦袋,轉向一旁冷眼瞧着自己的洛神:“走吧,我送你們進去。”
“不必了。”洛神淡淡地道。“阿家只叫你送我們來,我們到了,你若有事,自管去便是。”
李穆略一遲疑,随即點頭:“也好。那今日有勞你照管阿停了。我申時來接你們。”
“阿兄,你不陪我和阿嫂嗎?”
阿停目露失望之色。
“阿兄有點事,去去就回。到了這裏,不可頑皮,要聽阿嫂的話。”李穆吩咐。
阿停應好。
李穆轉向洛神,歉然般地笑了笑,道了聲“有勞”,轉身上馬,朝着鎮子方向便疾馳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道路盡頭。
洛神盯着他消失的背影,收回目光,牽起阿停的手,笑道:“随阿嫂來吧。就把這裏當成是你的家。”
……
這座莊園占地廣闊,分居住、種植、園林三塊區域,內中算是別有天地,幾處造景,也見匠心。但與建康附近那些頂級士族和富有的三吳士族祖輩圈地所建的或氣勢恢宏,或精巧雅致的園林相比,便黯然失色了。在洛神看來,不過也就只是尚可入眼而已,但見阿停興奮不已,宛如掉入了米缸的一只小老鼠,處處要看新鮮,便也強打起精神,陪着她在園子裏逛。
晌午用了飯,又逛了幾處,阿停終于逛不動了,此刻也将近申時。
洛神帶着阿停進了屋,兩人歇了一會兒,只等李穆來接自己。
快到申時,李穆不見現身,卻來了個人,傳了個口信,道他事情還未脫身,一時回不來,故打發他先來傳個話,叫高娘子和阿停在這裏再歇息片刻,他稍晚些就來。
傳話的人一走,洛神便命人套車,帶了阿停登上,在仆從的前後呼擁之下,自己先啓程回鎮了。
路上,車子晃晃蕩蕩,阿停玩了一天,坐在車裏,漸漸困乏,沒片刻的功夫,趴在一只靠囊上,閉着眼睛,呼呼地睡了過去。
洛神在阿停身上蓋了件禦寒的氅衣,自己靠坐在窗邊,稍稍卷起一點窗簾子,抱膝而坐,望着窗外道旁的景觀。
遠山如黛,水波橫煙。遠處,江渚間,金山上的那座敕建寺的高塔飛檐,在深秋的澄藍天際裏筆聳入雲,若隐若現。
倘若登臨高塔,腳下那條分割了南北的天塹大江,想必也就盡收眼底了。
洛神出神之際,道路漸漸變寬,道上行人也多了起來。
快要入鎮了,洛神不想車旁跟着這麽多的仆從,招搖過市,惹人觀望,便命人都回去。
阿菊打發了人,只留兩個随從與自己繼續一道送小娘子回李家。
車入鎮口,洛神便放下了窗簾子。不期前頭忽然傳來一陣喧嘩之聲。一個男子似在高聲呼喝着什麽,中間夾雜着婦人的哀告之聲。
洛神初來乍到,本也不管別的事情,但那婦人的聲音,入耳卻頗是熟悉。再一聽,竟似沈氏。忍不住掀起一點簾子,看了出去。
道旁一家典當鋪子的門口,有個華衣男子,帶了幾個家奴模樣的人,正攔住了一婦人的去路,厲聲呵斥着什麽。
婦人身穿灰藍布衣,頭包帕子,臂彎裏緊緊挎了個籃,正是蔣弢之妻沈氏。
她和對面那男子似是相識,不停地低聲求告。
男子卻愈發兇橫,竟将她手臂裏的籃子一把奪過,打落在地。
籃子裏掉出一小袋似是剛籴的米,紮住袋口的繩子松了,大米散了一地。
中間又掉出一串銅錢,繩也斷了,錢咕嚕嚕地滾了一地。
男子擡腳,狠狠地踩着地上的白米和銅錢,口中嚷道:“我叫你嫁個窮鬼!我叫你嫁個窮鬼!”
“三兄,求你高擡貴手!”
沈氏流淚,向那男子跪了下去。
路人聞風而來,聚在附近,指指點點。
洛神來京口雖然還沒幾天,但對沈氏,卻并不陌生,知她是李穆義兄蔣弢之妻。
沈氏容貌秀麗,落落能幹,洛神對她的印象很好,萬萬沒有想到,此刻在這裏遇到,大庭廣衆,她竟遭這被她稱為“三兄”的男子如此羞辱。
洛神怎會立刻就走?命人停車。
只見那男子踩完了米和銅板,上前又抓住沈氏的胳膊,轉頭對着圍觀之人高聲說道:“我家阿妹,當初下嫁蔣弢,門不當戶不對!如今蔣弢無能,連家人妻子也不能養活,叫我阿妹竟将沈家當年給的陪嫁都拿來當了!若不是恰好被我撞見,豈不是便宜了蔣弢那個窮鬼?嫁妝乃是我沈家之財,我定要抓她回去,祠堂裏論個清楚!”
“三兄!此事和我蔣郎無關!他分毫不知!求你了,莫逼我太甚!”
沈氏淚流滿面,掙紮着喊道。
沈三卻絲毫不見同情,反而冷笑:“平日你們仗着李穆撐腰,不把我沈家放在眼裏。今日叫我抓個現行,此乃我沈家家事!莫說李穆,便是天王來了,看他還能說什麽!”
路人低聲議論,面露同情之色,卻是敢怒不敢言,只能眼睜睜看着沈三推推搡搡,強行要拉走沈氏。
洛神坐在車中,看得怒火中燒。
雖還不知沈氏典當嫁妝到底是否為了貼補蔣家家用,但就算如此,也不該遭這個所謂的兄長的如此對待,如何還忍得下去?叱了一聲:“住手!放開我阿嫂!”
四下頓時鴉雀無聲,衆人紛紛回頭。
沈三聽到身後傳來一道滿含怒意的少女嬌叱之聲,也回過頭,見路邊停了一輛車,聲音想來便是發自車中,一愣:“你何人?膽敢管我沈家之事?”
阿菊同坐車中,見小娘子雙眉緊皺,這般開口,知她是要插手了,只得從車裏下去,朝那沈三走去,冷冷地道:“方才說話之人,便是你口中提及的那位李郎君的夫人,建康高相公之女。沈氏是她阿嫂。她的事,李夫人管得管不得?”
沈家世代居于距離京口幾十裏外的前陽縣裏,在當地,勉強也算世族,但卻遠遠不夠攀附高氏。前些日李穆成婚,沈家因沒資格和當地那些士族一同赴宴,故當日,并未露面。忽然聽到車中那怒斥自己的少女便是李穆的新婚夫人,高氏之女,又見這下車的婦人,瞧着雖是伴人的打扮,但說話的氣勢,投來的兩道目光,皆威勢逼人,氣焰頓消,慢慢地松開了抓住沈氏胳膊的手,讪讪地道:“原是李夫人路過……誤會,誤會……我本也只是氣不過,說幾句氣話罷了……”
車廂門打開,衆人見一戴着幕離的麗衣女子從車裏下來,朝着沈氏走去,扶住發怔的沈氏的臂膀,輕輕喚了聲“阿嫂”。
她聲若乳莺,入耳動聽,叫人忍不住想要窺其面容,只可惜,她面容被幕離所覆。
無數道目光的注視之下,她帶着沈氏一同登上了車,一抹倩影,消失在了車門之後。
阿菊命随從将散落在地的錢和米袋撿起,撇下呆若木雞的沈三,也跟上了車。
牛車繼續啓動,朝前行去。
圍觀路人面露興奮之色,竊竊私語聲陡然放大,對着牛車離去的方向,熱議個不停。
這一幕,皆落在了停于對面街角的幾人眼裏。
這幾人身穿尋常的漢人衣裳,風塵仆仆,瞧着似是遠道經過這裏的北方南下之人。當中一個主人模樣的弱冠公子,卻生得皮膚雪白,眉目若畫,鼻梁高挺,眸色在陽光下微微泛出靓美的紫色,容貌帶了鮮卑胡人的特征,極是惹眼。許是為了路上不引人注目,在額前覆了一頂鬥笠,加以遮擋。
他立在那裏,目送前方牛車遠去的背影,眸色紫光閃爍,良久,自言自語般,喃喃低語:“高氏女?她便是清河長公主之女?高氏之女,果然不負盛名……”
“少主?”
一個随從喚了他一聲。
公子這才仿佛回過神來,轉頭,眺望西向的盡頭,眯了眯眼,道:“建康就在前頭了,上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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