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幸存

第8章 幸存

(四)人和天意

她說這話的時候眼底帶着平靜的倔強,和我這種渾身上下、由內而外所散發出來的頹唐感是不一樣的。

這種倔強如果跨越了時間和空間的限制,大概會延伸成為一種征服感。

所想要征服的對象大概就是生命吧。

江憑從出生開始就擁有惡性疾病,她一開始嘗試性的同我解釋一番想說明白那病症到底是什麽,太多又太長的專業性名次堆在一起讓我聽不懂個所以然來。

我不是學生物的學生,幾年前的生物知識讓我連AB型血是萬能受血型還是萬能輸血型都分不清楚,更何況深入再深入一些的,怕是剛入門的醫學生也不一定能夠弄得明白。

于是對話演變成了下面這種。

我:“你只告訴我是哪兒的問題。”

江憑:“心髒。”

我倒抽了一口涼氣,再度看向她時目光就有些複雜。

人身上最讓人覺得重要的兩個部位,一個是心髒,一個是大腦。

江憑的病生在心上,我即使再不懂,也明白過來這病有多難治。

這模樣落在江憑眼裏面大概是有些滑稽,她沒忍住,輕笑出聲,開着玩笑跟我說,“別怕,我不是壞心眼的人。”

我想害怕的應該是她,但轉頭又明白過來,将近二十年的病在她身上已經不是什麽突如其來的災難,而是一種常态。

等到有朝一日恢複到正常人的生活,才是她人生巨大的轉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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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憑自顧自的說,“你也用不着為我這個毛病擔憂,左右這麽多年就這樣活過來了,治病,看醫生,花家裏的錢,成了一個拖油瓶,但這麽多年我都這樣活過來了。”

“還沒告訴我呢,你叫什麽名字。”她問道。

我說,“我叫李存,存在的存。”

這個名字寫在紙上,寫的快了連起來就很像是潦草的幸存。

存是存在,我的名字不等同于我,我沒有獲得這麽美好的祝願,時時刻刻都感覺自己真實的存在着,相反,我一直在虛無的狀态中找尋自己的存在。

交換名字過後我們才好繼續聊一些更加深入的話題。

她試探性的問我,有些擔憂自己對一個剛認識的人說出這樣的話來到底合不合适,但她到底沒有多少在現實社會中生活的經驗,也不明白避諱和裝聾作啞在鄉土社會裏面是多麽重要的一件事情,于是這試探表現出來又格外的直白:“剛才,你是想自殺麽?”

我搖搖頭。

她長舒了一口氣,“我還以為是我打斷了你的自殺。”

這下換到是我不解,“如果是我真的要自殺,你不會因為這句話而慶幸自己救了一條人命麽?”

江憑搖了搖頭,“我只會覺得是我打擊了一個好不容易想要自殺人的勇氣。”

她神秘兮兮的跟我說,“我從小就很想自殺,但是沒有一次實施過。”

“你知道人在這個世界上活着總會有各種各樣的羁絆,促使人死亡的原因大多是因為痛苦,而讓人活下來就是因為這些羁絆。在我小時候每一次進行治療的期間,大概會有一整個冬半年,我都住在醫院裏面,慢慢的等待我的身體像冬眠一樣變得無力,然後又在人為幹預——也就是打針吃藥的作用之下被慢慢的喚醒。”

“這個過程有多麽讓我煩躁呢,大概是有一百倍的起床氣疊加那麽嚴重吧。”

她說的輕飄飄的。

“我最讨厭冬天了,即使直到那樣的冬天是為了讓我擁有見到下一個春天的機會和能力,我還是特別讨厭,可是我見到了春天夏天甚至一個黃金滿地的秋天之後,必将迎來的還是一個漫長的冬天。”

“我像一個季節生物一樣,腐爛,發芽,成長,枯萎,然後再次腐爛。”

“你知道,生活,總是會給人不一樣的磋磨。”

“而人要活下去,就是要在這種磋磨中反複的告訴自己未來充滿無限希望,未來擁有無限可能,或者直接麻木。”

“有時候我也去想,那種反複的強調着未來充滿無限希望的行為,是否也是一種麻木呢?”

江憑抛出來這樣一個問題。

不可否認的是,她思維中的發散性很強,從一開始以為我要自殺到問題的最後來到了是否希望也是一種麻木上來。

“可我覺得你不是對未來失去希望,相反,你甚至覺得自己可以主宰未來。”我如是說道,“只是接受了人定勝天的思維之後,卻發現自己在戰勝病魔的過程中缺少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契機,叫做醫學奇跡。”

“而這種醫學奇跡...”我不知道怎麽解釋,于是破罐子破摔的跟她說,“你知道這種叫做奇跡的東西,一般都是上天發了善心才會掉下來的。如果真的稀松平常到人堅持到極限就能擁有,那也不會被記載這麽久,這更像是一種幸運...運氣麽,都很玄乎的。”

我說的話也很玄乎。

和江憑的對話完全就像是兩個失了智的人扯着一些沒有什麽所謂的詞語堆砌在一起亂說一通。

我們兩個都很高興。

屋頂上的吊扇乎乎的挂着,空氣的對外流通全然依靠那扇不大的窗戶。

于是豆大的汗珠還是那樣的流着,浸濕我們穿着的衣服,帶來夏天所獨有的生命力——粘膩。

這段玄乎的話告一段落之後,我和她忽然相視一笑。

江憑神色興奮,“我終于能說一些大逆不道的話了。”

“你知道醫院裏面——尤其是重症病房很忌諱說這些話,于是說不出來的時候,就在我的腦子裏面一圈圈的轉着。”

“其實并不是多想死,只是不願意這樣活着。”

她說完這話又對我笑了笑,大概是平常安慰父母的時候總要這樣笑。

所以她也對我這樣笑。

我應該勸勉她一下的。

畢竟這樣堅強又懂事的人應該得到這樣的勸勉,甚至我只需要輕飄飄的說出一句,“不願意這樣活着就改變一種方式。”

可這樣輕飄飄的話未免太不負責了。

江憑肯定知道要改變方式這一道理。

只是如何去改變呢。

改變所要承擔的後果太大了,這才是問題的症結所在。

我們都不是擁有什麽資本可以去義無反顧的人,所以只能随着大多數人的道路循規蹈矩。

在這條道路上的痛苦演化為了我所說的無病呻吟,那些斥責的人似乎忘記了,勇氣也是一種資本,而物質資本與精神力量的資本在一定程度上來說是有關系的。

換言之,如果我家是世界首富的話,一百萬只是眨個眼睛的事情,但實際情況是,一百萬是要我家砸鍋賣鐵才能湊個七七八八的數目。

這是不能夠去埋怨去怪罪的苦楚,這是需要“命”中必須要“認”的一部分。

于是我問江憑:“你喜歡吃西瓜麽?”

這樣措不及防的轉折讓江憑也有些始料未及,她有些茫然的點了點頭,“挺喜歡的。”

“我們去偷西瓜吧。”

(五)西瓜地

沿着河再往西邊走,走到我們村與鄰村交界的地方就有一塊瓜地。

看地是個老農,平常我從那裏路過的時候總也不常見他,老農養着一條狗,路過的次數太多,瓜田裏的狗都認識了我。

早幾年,大概是七八年前。

穿過這片瓜地到鄰村去上課,先上小學,又讀初中,等到上了高中之後就到縣城裏面去住宿。

時間總是這樣,當你折算起來的時候才發現被人漠視過、痛恨過、期盼着早日度過的那麽些年,竟然已經是人生的十分之一。

又漫長,又短暫。

蹦跳歡脫的小狗已經長了長長的毛發,它也開始變得懶惰,夏天裏頭縮在自己的小屋裏面。

村裏人常說它遇上了一個好的主人,老農從不打罵它,還随着它這樣懶下去。

可它勤勞的,十年狗生卻沒有一個人多誇贊一句。

仿佛狗為這些土地上的人服務便是與生俱來的榮幸似的。

勤勞是應該的,不勤勞是要挨罵的。

一條狗要是天生不勤勞,在它老年時也不會遭受這樣多的謾罵了。

它每天躲在自己的屋子裏面,對外面的謾罵聲充耳不聞,可能也是聽了一輩子村裏面人的挑剔,聽的有些厭煩了吧。

那時候地裏面還沒有圍上栅欄,中央一間低矮小屋就是瓜老農住的地方。

傍晚時候他總是随意的坐在瓜田,抽着卷的煙絲,做着尋常的打扮,日複一日的看着西邊的太陽落下去,然後等着東邊的月亮升起來,看着夏季河對岸的林子裏面充斥的手電筒的光,将黑夜照的跟白晝一樣。

然後長長的咳上幾聲,等到月亮升到中天了,才會自己的屋裏面去。

江憑沒想到我真的會帶她到地裏偷瓜。

小時候我們就常幹這些事情,夏天偷瓜,秋冬的時候去扒紅薯吃。

我們趁着天色漸晚進了瓜地,她很有原則的執意要貓着腰走,相比起來我就坦然許多。江憑不知道,種瓜老農的眼睛不好,這麽遠的距離,他基本上什麽也不能看見。

但體驗做賊的快樂大概每個人都有不同的見解,她樂意貓着腰就貓着。

挑挑揀揀好大一會才從地裏面選出了一個不算大的瓜,江憑抱着瓜出來跑了老遠的距離嘴裏面還念念有詞,“不能這樣,人家年紀這麽大了種個瓜也不容易。”

我說:“當然直到不容易,白天的時候已經給了錢了。”

江憑反應過來,“那算什麽偷麽!”

我從她手裏接過西瓜,空下來的另一只手拉起她的右手,“但是體驗到那種感覺了,不是麽?”

她說:“那倒也是。”

夏天的蟲鳴依舊悠長,我們倆在她家屋子後面用鐵勺的把破開了西瓜,你一口我一口的把這個不算大的西瓜給吃完了。

瓜還留着點白日裏的餘溫,也不算特別甜,好在汁水豐盈。

我和江憑都需要一點這樣奇怪又刺激的事情來告知一下自己身體上的每一個細胞,說,“喂,你們的主人還在活着。”

江憑從不大聲的笑。

和她待在一起滿足了我對夏夜的所有幻想。

一個不用勞作,即使是懶惰也無所謂,一個縱容着我所有情感随意迸發外射的夜晚。

在江憑身邊的日子裏,我們總是想着自由自在的就好。

自由代替悶熱和幹燥成為我心中的夏天。

這才是我和江憑認識的第四天。

我和她吃完西瓜之後從磚垛上拿了兩塊磚放在地上,做起這樣的事情我顯得駕輕就熟起來。

我倆挨邊坐着,看着天上的星星。

閑着沒事就又開始說胡話,“你知道夏天的星星為什麽總是這樣多麽?”

江憑很配合的問為什麽。

我說:“因為每道手電筒向外發射的光到了外太空都會被人當作是星星一樣的存在。”

她又煞有其事的說,“那以後的夏天,我會看到屬于你的星星麽?”

我說:“能啊,以後每個夏天,我都把手電筒充滿電,你看到從藜村照出來的那一束,就知道是我了。”

我又補充道,“如果你想看的話,每天都可以,不用夏天也行,但是過了夏天,我就要去外地上學了。”

江憑沒續着上一個話題把話說完,反倒順着我最後一個話在說,“上學,我沒太上過,到底好不好。”

我想了想:“也好也不好吧,看你怎麽想。”

她繼續反問我,“那你是怎麽想的?”

我在旁邊薅了一株狗尾巴草,擺弄着草,“前幾天我還在想讀書的意義。”

“在大概一年前,我高考之前,我一直想的就是做一個對社會有意義的人,可當真的高考結束的那一瞬間,我走出考場,外面的大太陽曬得我發懵,這場考試用試卷告訴我,我就是一個普通人。”

“幾億人裏面被贊頌的只有百萬、千萬分之一,我成不了,我太早的窺探到這個事實了,所以由此,我也對于上學的意義擁有了迷茫感。”

“我的心裏面只有巨大的,無限的落差感。”

我看向聆聽我說話的女孩,坦言,“你知道青年人應該是朝氣蓬勃的...總之在他們定義之下的青年人應該是朝氣蓬勃向太陽的,可我只厭惡太陽。”

“不讨厭讀書也不讨厭學習,我只是讨厭如此功利,當我這個人沒了什麽作用,沒了什麽能夠直接變現的世俗意義的時候,我上的學也跟着沒有了意義。”

江憑聽見我這話思考了一陣,她說,“那大概是一開始引導的時候就出現了錯誤。”

“環境的錯,不是你的錯。”

我悶悶的應了一聲。

接着又低聲說,“可是我怎麽能夠去怨怼環境呢,這已經是很好的時代了。”

江憑也沉默了。

整個夜裏面好像只回蕩着我的那一句,“這已經是很好的時代了。”

沒辦法苛責其他東西的時候,我只能苛責自己了。

江憑和我都很清楚,清楚對抗虛無的理論,卻依舊沒有辦法逃脫虛無的魔咒,尋求刺激只是暫時性的緩解,我們的心中都沒有那種無比堅定的信念。

我曾經也是有的,只是在這場人生中最巨大的考試結束之後破滅掉了。

沒辦法,你總要允許悲觀的人恬不知恥的在這個社會上散發着能量,總不能一槍把人給斃了。

即使我們看上去如此可恨。

我拉着江憑的手又離開那個牆角,送她到家門口,我又說,“等過幾天我們再一起去看那條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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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主角的價值觀可能有些與社會背道而馳QAQ,所以是“酸腐”自白。

(好吧,這其實又是一個披着晦澀外衣但實際上是我喜歡的鄉村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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