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無論是在美洲,在歐洲,還是現在他們居住的亞洲小鎮。無論是久住,還是旅行。

李文森每到一個地方,一定會在床頭櫃上,擺上一個空相框。

相框已經很舊了,底紙都泛黃。

沒有人知道,她為什麽要帶着它。

就像沒有人知道,她為什麽要十年如一日地,戴着那枚明顯過緊的,醜陋的尾戒。

……

喬伊坐在床邊,正拿着一根細細的針,尋找下手的地方。

李文森咬着新的紗布,半靠在床頭櫃上,等了許久,卻沒等到他動手。

她又把紗布從嘴裏拿出來:

“雖然我很感謝你幫忙,但是你是打算等一個黃道吉日,再動手嗎?”

“幫忙?我哪裏給了你這個錯覺?”

喬伊握着她的纖細的手腕,拇指輕柔地按壓着傷口周圍的皮膚。

他譏諷的語氣,和他溫柔到極點的動作,形成強烈的反差:

“你疼成什麽樣和我一點關系都沒有,我只是在補償之前把你摔在書上的行為……我這樣按你傷口周圍的肌肉,你會不會疼?疼我就輕一點。”

“……”

是她的錯覺嗎?這前後句,好像有點打臉……

不過她只是說:

“不怎麽疼。”

“那就差不多了。”

他繼續按壓着,直到傷口周圍一圈皮膚變得足夠柔軟,才說:

“如果疼得受不了,就告訴我。”

他托着她已經有些青白的手,看她手上大大小小的針孔,就知道……

她一定失敗過幾次。

她的手這樣瘦,如果拿不穩針,她也一定刺到過骨頭。

而這一切,總結起來就是……

他的李文森,對自己,到底能有多狠?

……

喬伊一旦動起手來,其速度和效率,簡直讓她驚嘆。

歪歪斜斜的傷口上,每一個針腳之間的距離,就像精确計算過一樣——完美,等距,自帶藝術感。

李文森半躺着,嘴裏叼着一卷紗布,額頭上疼出了一圈薄汗,卻一直睜大眼睛望着他的動作。

“……”

喬伊穿完最後一針,不用擡頭,他就能猜出她現在的表情:

“如果你想學習我的縫針手法,我們可以另外約個時間。”

實在不用這樣,盯着他縫她自己。

他熟練地在她手背上打上一個三疊結,李文森剛想把剪刀遞給他,就看到——

他極其自然地俯下身,用嘴咬斷她手邊的線。

清清冷冷的光,攏着他的側臉,他涼薄的唇輕輕點過她疼麻了的手背。

觸感,也是清清冷冷的。

就像一個吻。

擡起頭來時,他唇上已經沾了一點嫣紅……那是她的血。

“好了。”

他伸出手,取出李文森嘴裏含的紗布,又用拇指順手抹了抹她嘴角上因為咬着紗布溢出的口水。

……流暢得,就像是他已經做過千百遍一樣。

雖然語氣還是冷冰冰的。

然後,他就像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收拾完床上亂七八糟的東西,端着器械盆,出去了。

李文森木然地坐在床上。

剛才發生了什麽事?

喬伊,用手指給她,擦了擦嘴?

媽媽,她的室友,好像也中降頭了呢。

……

床上到處血跡斑斑,和她大學一年級時,某一次醒來,發現自己第一次來大姨媽時的狀況,有得一拼。

但她毫不介意地用髒兮兮的被子蓋住了頭,全身的疼痛和疲憊,在一個晚上的折騰後,終于從骨頭裏湧了出來。

但只是疲憊……極度的疲憊。

卻仍舊無法入睡。

她只好又慢慢爬起來,拉開喬伊剛剛打開過的抽屜,拿出那只漂亮的玻璃維生素瓶。

從裏面倒出兩片,刻着維生素C符號的安定片,也不喝水,就直接幹吞了下去。

她躺在充斥着汗水和血味的亞麻浮世繪被子裏,清醒地睜着眼睛,等待睡意,等待天明,等待全身的疼痛,能在睡眠中慢慢逝去。

……

一個沒有陽光的地方。

一個陌生的房間。

十年來,幾乎每一天,在她真實地睜開眼之前,她已經醒來了一次——

從漫長的、漫長的夢境裏。

然後,她會發現自己躺在一個純白色的的房間裏,全身無力,不能動彈,就像被注射了肌肉松弛劑。

每天如此,循環往複,恐懼如骨上的蛆蟲,如影随形。

醒不來,避不開。

她從一個夢裏醒來,進入另一個夢。

就像冥冥之中,有人在用這種方式,不斷地提醒她。

別忘了你自己。

別忘了,你不叫李文森,你叫——

“喬伊。”

她仰着臉,喬伊的面孔出現在她面前。

淡淡的光暈籠着他英俊的側臉,他的五官模糊不清,像隔着一層霧。

她又輕輕地喊了一聲:

“喬伊?”

“我在這裏,你醒了嗎?”

喬伊坐在她床邊,正從身旁桌上的白瓷小盤裏,拿起一根極細的銀針。

他慢慢地,把銀針從她的耳下紮進去:

“你睡了很久,還要再睡一會兒嗎。”

“……嗯。”

這不是她的房間。

她特地在自己卧室的天花板繪上詭異的黑色大麗花,用這種家裝中極為少見的裝飾,來幫助自己分清夢境和現實。

沒人能把她從這個鐵桶般的地方運走,所以,如果她醒來時,沒有看見那朵黑色大麗花,就意味着——

她根本沒有醒。

這個喬伊也不是真正的喬伊,只是她夢裏的人。

……

又一根針從她耳下方紮進去。

夢裏的疼痛,都是真實的。她因為那細微的疼痛而閉上眼睛,試圖動一動四肢……就像她每一次在夢裏做的那樣。

雖然每一次,都是徒勞無功。

她試圖伸出手,把針從臉上拔.出來。

但是她的手舉不起來。

“喬伊。”

“我在這裏。”

喬伊在她臉上紮上第三根針:

“你要不要喝一點水?”

“不用。”

她仰着頭,靜靜地凝視着他的臉,就像第一次認識他那樣。

好一會兒,她忽然笑了起來:

“真糟糕啊,我怎麽會夢見你呢?”

喬伊拿起一根白色的乳膠管,一端系着注射用針,另一端連着一個容器瓶。

就像她夢裏每一個人都做過的那樣。

——巴.比.妥.酸.鹽。

給死刑犯執行注射死時,用的藥水。

糟糕?夢見?

喬伊因為她的話,沉默了一會兒。

他也沒有去解釋這不是夢,只是順着她的話,平靜地問道:

“你連夢裏都不想看見我了嗎?”

“當然不想。”

她勾起嘴角,眼神裏卻帶着一點水一樣的涼,極其平靜,卻又帶着一絲微不可見的——

悲哀。

夢見他,就能讓她出現這樣的表情?

“我最不想夢見的人,還有我最怕夢見的人……”

李文森任他把針紮入自己的手,閉着眼睛笑了一下:

“就是你。”

“……”

喬伊正把針頭慢慢推進她的靜脈,卻因為她冷漠的言語,停下了動作。

隔了好一會兒,才想起自己正在幹什麽。

他把差點推錯了方向的針頭退出來,抿了抿唇,帶着一點嘲諷說:

“如果你要判一個人死刑,你至少需要給他一個合理的理由……同樣的,如果你厭惡我,也至少要讓我知道,為什麽。”

“不是厭惡。”

她擡起左手,蓋住眼睛:

“如果可以,我什麽人都不想夢見。”

“為什麽?”

“因為我一旦開始懷疑誰。”

象征死亡的冰涼的液.體從她的靜脈裏灌進去,她躺在床上,漠然地看着針管裏越來越少的液.體:

“就會,夢見誰。”

她在等待。

等待夢裏的死亡……和死亡後的清醒。

“懷疑?”

喬伊皺起眉:

“懷疑什麽?”

“懷疑……”

她眯起眼睛,看着除了白色,什麽都沒有的天花板:

“懷疑,你是我要找的人。”

……

她要找的人?

喬伊擡起頭,冰涼的手指摸了摸她的臉。

他拉開她遮住眼睛的手臂,灰綠色的眸子,專注地望着她,像一池結成冰霜的湖水。

他語氣裏帶着一點誘哄:

“你在找誰?”

“找兇手。”

“什麽兇手?”

“……”

她有些茫然地望着他的眼睛:

“找……殺死我的兇手。”

……殺死她的兇手?

喬伊半坐在床邊,一手幫她推進液體,一手慢慢地順着她雜亂的長發。

他的眼睛,離她的眼睛,只有十公分。

灰綠色的眸子,像冬天覆蓋白雪的皚皚山峰,雪下露出一點綠色的枝葉。

又像是一個漩渦。

要把她的思想,她的意識,她的自制力……通通襲卷進他的眼眸裏。

“可是你還活着。”

他輕聲說:

“既然你活着,為什麽說你在找……殺死你的兇手?”

“我沒有活着,我已經死了。”

她臉上的神色極其平靜。

平靜地讓人……毛骨悚然:

“我已經死了,已經死了很久。”

……這是她的潛意識。

心理學的一種解釋,人的夢,是壓抑願望的反映。

她沒有在做夢,但她以為自己在做夢,她此刻說出的話,就是她內心最真實的情緒——

我已經死了,死了很久。

……

又或者,這是她自以為是的原罪。

她日複一日,死死壓抑住的想法,就是……她根本不該活着。

……

李文森躺在他的懷裏,單薄得像一片葉子,眼神已經清明起來,但語氣還是茫然的。

喬伊忍住抱緊她的念頭,仍舊保持着平靜而漠然的語氣:

“你覺得你死了多久?”

“十年。”

“十年前發生了什麽?”

“我不能說。”

“好,我們不說發生了什麽事,我們換一個方式問。”

喬伊輕輕抱住她,像給貓順毛一樣,順着她的脊背:

“你還記不記得,誰殺了你?”

“我不能說。”

她皺起眉,像在忍受極大的痛苦:

“他們告訴我,不能說。”

……他們?

“你醒着的時候不能說,可你現在在夢裏。”

喬伊慢慢把她臉上的幾根長發勾到她耳後去,以極其不喬伊的語氣,溫柔地說:

“乖,告訴我。”

李文森望着天花板,眼神裏浮現出掙紮。

她輕聲說:“我……”

“你什麽?”

喬伊盯着她的眼睛:

“告訴我,你想說什麽?”

“我……”

她忽然微微皺起眉。

之前那種恍惚的狀态,消失了。

李文森仰起頭。

喬伊一只手臂撐在她的臉邊,從上而下俯視着她,鼻尖幾乎貼着她的鼻尖。

她卻不躲不避,反而伸手摸了摸喬伊的臉,像在确認什麽:

“你是喬伊?”

“我是喬伊。”

“那我怎麽……還沒有死?”

“一個人只能死一次,文森。”

喬伊保持着俯下身的姿勢,任她的手貼在自己臉上,趁着她徹底清醒前的最後幾分鐘,輕聲說:

“你剛才說,你已經死了,為什麽現在又問自己為什麽沒有死?”

“一個人在現實裏,只能死一次。”

她望着他淺綠色的,海藻纏繞一般的眼眸:

“但是在夢裏,一個人就可以不斷地死去,再醒來。”

……不斷地死去?

“你經常做這樣的夢?”

喬伊眼神幽深,越來越冷,語氣卻越來越溫柔:

“我們慢慢把事情回憶起來,好不好?告訴我,在你的夢裏,都是誰殺了你?”

“很多人,包括你。”

她盯着他的眼睛,眼神越來越清醒:

“今天是你殺了我,你給我注射了巴.比.妥.酸.鹽,按理說我會在幾分鐘之內死亡……可為什麽我還沒有死?”

房間也沒有坍塌。

“巴.比.妥.酸.鹽?”

他眯起眼睛。

她的睡眠質量和精神狀态,到底是差到了什麽樣的地步,才會在每天醒來之前,都夢見自己被執行了一次注射死刑?

“不,我沒有再做夢,這不是夢。”

李文森忽然劇烈地掙紮起來:

“這不是我的房間,我在哪兒?你為什麽要用針紮我的臉?你在給我注射什麽?把我手上的針管拔掉……”

“這是我的卧室。”

喬伊一只手壓住她的肩膀,不讓她起身,另一只手上的針管,推墊已經快推到了底:

“我用針紮你的臉上的穴位是為了給你去水腫,你的臉快腫成豬頭了,現在注射的也只是普通的抗生素,你不用抗生素會發炎的。”

“不,我不打推針,拔.出來,我告訴過你我不打推針的。”

她臉色蒼白。

漆黑的眼睛裏,寫滿了厭倦。

神情是他從沒見過的……壓抑的恐懼。

喬伊從來沒有看她抗拒得這麽強烈過……他不得不用一條腿,壓住她的腿,才能讓她不至于直接把針頭拗斷在自己的血管裏。

“我不要。”

她試圖掰開他握着針管的手,指甲深深地陷進他的皮膚,血都要滲出來了:

“我不要注射,拔.出來。”

“乖,馬上就好了。”

他注射完最後一點藥水,剛想騰出一只手把她手臂上綁着的黃色橡膠管松開,李文森已經捉住連接着針頭和針管的乳膠管,直接一扯,粗暴地把針從自己的手腕上拔.了出來。

針管一端連着的管子被她握在手裏,針尖微微晃動,一滴一滴暗紅色的靜脈血,滴落在他純白的被子上。

李文森停止了掙紮。

“你能自己用針縫合自己,說明你不怕疼,不怕血,也不怕針。”

喬伊仍保持着按住她身體的姿勢。

他的眼睛緊緊地盯着她的臉:

“那你為什麽不敢打推針?”

“……”

“你在害怕什麽?”

“……”

李文森半靠在他kingsize的大床上,被他的身體虛籠在懷裏。

卻根本沒有注意到他在說話。

她甚至,根本沒有注意到他。

薄暮清淡的光,透過純白色紗簾,在她蒼白的臉上投下霧蒙蒙的、栅格的影子。

窗外下着淅淅瀝瀝的雨,帶着春天的聲音。

她歪着頭,視線略過他的側臉,停留在那根血淋淋的橡皮管上,又像是透過那根管子,投在了更遠的地方。

肉色的橡皮管染上血,就像是

——血管。

那雙黑色的眼睛,也像蒙了一層霧,即便他與她面對面,也無法從中窺視到一星半點。

她在看什麽,她在想什麽,她在害怕什麽?

她在透過那根針管,回憶着誰?

……

只是,還沒等喬伊把這些問題問出口,他就看見,他抱在懷裏的女孩,忽然捂住嘴。

下一秒,她推開他,趴在他的床邊,劇烈地嘔吐起來。

……

——“你在害怕什麽?”

……

李文森伏在床邊,腦海裏模模糊糊地,晃過一個畫面。

那是昨天。

下午三四點鐘的光景。

漂亮的男人,坐在繡着花、水波和金魚的綢質窗簾前,笑眯眯地對她說

——“我害怕,血管。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看《金.瓶梅》,西門慶第一回 合就開始調戲小翠,

忽然發現,《看着你》都三十六章了,喬伊居然還沒有告白!這不科學!我居然忘了告白這件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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