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對弈

對弈

身後那人竟是本該不在府中的顧希桢。施晚根本不知他何時來的,若不是他悄無聲息伸手拉住她,她興許一直都發現不了身邊竟然站着個人。

施晚抽了抽被握着的手臂,想繼續跟上去。但他抓得很牢,任她如何掙動,都紋絲不動。

“別跟了。”顧希桢松開她,一開口卻仍是勸阻:“先回去。”

施晚不幹,她一路跟到這裏,怎麽可能一句話就能讓她回去,她指着竹寧消失的那處,壓低聲音急道:“你知道我一路跟着卻沒問為什麽,定是也清楚他肯定有問題,現在他往那裏頭去了,再不跟上,把人放跑了怎麽辦?”

“不回去?”

“不回。不搞清楚我怎麽都不回去。”施晚說完便要擡腿往圍牆處走。

“時候未到,跟上去也什麽都看不到,”顧希桢擡臂攔住她的去路。他看向假山上的涼亭,“既然不回去,不妨上去坐等?”

施晚未料到他會這麽說。她眨了眨眼睛,心思急轉,忽然明悟過來:“……你早知道他會來,在這兒守株待兔?”

她順着他視線看去,涼亭在假山頂,位置卻很特殊,被另一假山的山頭擋了大半,坐在裏頭的人能将山下一草一木盡收眼底,山下人擡頭卻不一定能發現上面有人。

他今日哪裏是不在府中,而是放出消息當那釣魚的姜太公,等信以為真者上鈎呢。

施晚跟着他上了假山頂,這才見到那涼亭中有張石桌,桌上刻了張棋盤,棋盤上已有不少黑白子,明明是黑白的對弈,卻只有一杯茶,兩個棋簍也放在同側。

茶杯隐約還餘熱氣。施晚都能想象他坐在這兒執棋沉思的樣子。聽到底下有人來了,才漫不經心往山下看,目光掃向鬼鬼祟祟的竹寧,又看見了緊追不舍的她。

直到她幾乎要跟着一起穿過圍牆,他才不緊不慢地下了假山,将她攔住。

施晚不知他要等什麽,可見他如此淡定,她也覺得沒什麽好慌的,既然邀她上來坐等,那就等着咯。

可她沒想到,坐等,真就是坐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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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石桌邊落座,沒有茶,沒有點心,只有對面那人在不慌不忙往棋盤上落子。剛下了枚黑子,下回卻落的白子,難怪只他那側有棋簍,原是在自奕。

都道觀棋不語真君子,施晚卻不守這個理。她拍拍桌子,“請我上來,茶呢?你都知道給自己倒一杯,沒我的份?”

“沒料到你來。”他将杯子往她手邊推,“渴了拿去喝,沒人動過。”

“還冒着熱氣,肯定剛斟上沒多久。”施晚視線在涼亭中轉了一圈,“附近定有茶具。”

“別找了,茶是懷李端來的。”言下之意就是人只備了一杯。

“那他人呢?”施晚是第一次聽這個名字,對這個陌生人,她不免有些好奇。難怪顧希桢不怎麽使喚竹寧,原是端茶倒水的另有其人。

“既是‘守株待兔’,自然需有獵人在邊上守着。”顧希桢從棋盤上移開視線,投向圍牆外側,“他身法不錯,由他跟不容易被發現。”

施晚大為不滿,這話意思豈不是嫌她跟蹤技術太差,容易被發現?

她不悅道:“你設局騙他,也不先跟我說一聲!你讓他以為你不在,好做見不得人的事,卻把我也給騙了。我當心出事,找不見你人,只能自己出馬,一路小心跟來,又是怕跟丢了,又是怕打草驚蛇,你竟還嫌我誤事。”

顧希桢在棋盤中落下一枚最後白子,終将黑子活路斷絕,“你覺得自己誤事?”

施晚硬氣道:“當然不。”

一局勝負已定,顧希桢從棋盤中挑出黑白子,分別放回棋簍中,他施施然道:“那便是了,能做執棋人,非要當棋子做什麽?”

施晚聞言一怔,“棋……棋子?”

他撿起一枚白子,“這枚子,作用很大,下在恰當之處,便能堵死黑子退路,也能将黑子困死局中。這是執棋人做不到的事情。”

“當然,”他将白子丢回簍中,“它也做不到将整個棋局收拾幹淨。這是執棋人該做的事。二者各司其職,無分貴賤。”

施晚明白了,借物喻人呢這是。

她抿了口溫熱的茶水,連連搖頭,“你倒是敢說。你是執棋人,活生生的人在你那裏卻是棋子,虧得懷李還特意為你奉上熱茶,可憐這一片赤誠之心吶!”

“如你所說,人是活的。執棋人未必不能做棋子 ,棋子未必不能執棋。”顧希桢終于撿起最後一枚棋子,卻未放回簍中,而是随手落在棋盤中某處。

施晚托腮看他:“你不會要再來一局吧?”

對方未回答,只又下了枚異色棋子,盡在不言中。

“自己跟自己下棋,不無聊嗎?”

“尚可。”

施晚忽然伸手将白棋棋簍拉到自己跟前,從裏頭挑出顆白子:“閑着也是閑着,我來幫你好了。”

她只會下象棋,圓圓的大棋子往棋盤上一搭,多有氣勢!相比之下,圍棋太精細了,學着累,她不願費這時間。

說幫他,其實是幹坐在這兒看他有些無聊。他今日話倒是不少,但也是問一句答一句,悶得很。

她想尋些樂子,看了一圈,相中了這盤棋。

不會下也無妨嘛,對方說下哪兒,她可以幫着将白子放過去,左右也是打發時間。

她還能時不時刻意放錯地方,反正他要下那麽多棋子,錯了一兩枚也發現不了。若他執的黑棋贏了,就告訴他,是自己故意放錯,反之當無事發生。

可她捏着棋子在棋盤上方游移了一圈,顧希桢也不說話,像在等她落子。

棋子在施晚指尖打轉,就是不往棋盤上擱,她輕咳兩聲:“你知道我不會下棋吧?”

“嗯。”

“那你也應該也猜到我說的幫你是什麽意思咯?”施晚兩指夾着棋子,在兩人間晃了晃,“沒猜到的話,我直接說,你要下哪兒,我幫你放。”

“嗯。”

施晚捏着棋子将棋盤敲得噠噠響,“那你大半天都不說下哪兒,我怎麽幫你落子?”

“依我猜測,你不會。許是十回中三回刻意放錯,待局勢已定,再決定要不要開獎。”

他怎麽猜到的!那枚可憐的棋子在施晚手下與石桌摩擦,她有多心虛,棋子摩擦得就有多慘。

“既然你不喜圍棋,五子棋會不會?”

施晚來了興致:“這個好。”她将被折磨多時的棋子啪嗒一下落在棋盤中,“我可是此中高手,自小殺遍方圓百裏的小孩,未遇敵手!”

她不是大放厥詞,而是真有點本事。

施年慶喜歡下棋,總想騙施晚坐下跟他一起,但圍棋路數多,她聽了一會兒就覺得無聊,壓根坐不住,為了留住她,施年慶轉而用更易被小孩子接受的五子棋吸引她注意力。

沒想到她一發不可收拾,日日纏着他下,到後面施年慶下不過她了,才又教她下圍棋。

她微笑地看着對面的顧希桢,心道,沒一會兒準給你打趴下。

很可惜,這局五子棋還未分出勝負,圍牆那頭便忽然傳出一聲輕嘯,一點帶着灰煙尾巴的亮光直沖雲霄,轉瞬即逝。

“事成。”顧希桢起身望着那處,“該走了。”

“還沒下完呢。”施晚惋惜地看了眼殘局。但還是那邊的正事重要,她也站起身來,“現在過去?”

顧希桢回頭看她,似乎有些遲疑。

“你真的要去?”

施晚氣不打一處來:“不然呢,放着我那幾株名貴的金菊不看,非陪你在這假山頂上吹了半天冷風,我是那等賢妻嗎?”

換是剛嫁過來那會兒的她,絕對不會這樣同他說話的。

她雖不是溫溫柔柔解語花的性子,但剛被他這臉鬼迷了心竅那會兒時,還是很能裝裝樣的,能笑多甜有多甜,聲音能有多軟有多軟,發覺用處不大,才懶得裝了,只心情好時才扮扮溫柔相。

因那八哥陰差陽錯混熟了之後,她更是直接暴露本性。高興時說話多熱乎黏人,眼神多含情脈脈,不高興時就有多直白“冷酷”。

也不是顧希桢臉不好看了,或是她喜新厭舊了,只是她無論什麽态度,他都一貫冷靜如初,聽者都這個表現,她自然是無須顧忌,有什麽說什麽。

譬如現在,面對她如此氣呼呼的質問,他也只是淡然道:“待會兒可能有點駭人,你要受得了就來。”

施晚冷哼一聲:“我有什麽受不住的?帶路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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