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十)曲大人可信得過我?
(十)曲大人可信得過我?
馳入皇城,曲慕濤在勤政殿前停下,祝玥暖留下玉想,立即策馬直奔太醫院。
「榮太醫!」祝玥暖翻身下馬,急急喚他,「陛下情況危急,你快随我去。」
榮太醫聞言慌揹起藥箱,随着祝玥暖上馬,卻不知手放哪好。
「不妨事,榮太醫捉緊我。」祝玥暖伸手讓他扯着自個,又一路飛馳往勤政殿去。
兩人一奔入內室,榮太醫立即着手幫着曲慕濤清創縫合,玉想立于一旁,照着兩人吩咐協助。
祝玥暖卻轉向秦總管道:「陛下方才遇上意外,這一路上只怕驚動不少人。勞秦總管守着勤政殿,若有人問起,就說曲大人在此伴駕,切莫走漏風聲,或讓人出入勤政殿。」秦總管依言照辦,迅速封了勤政殿各門窗,亦不讓宮人任意走動,自己守在了殿門外。
幸而曲慕濤先前止血得宜,元望舒并未大量失血,此番清創挖開傷口,迫出髒血淌入盆中。玉想見了血有些發暈,祝玥暖知她站不住,急上前将她拉在椅上,挽起衣袖替了她。三人通力合作,将情況逐漸穩下。
曲慕濤這才将目光自元望舒身上移開。擡眼即見祝玥暖渾身冷汗、面色蒼白,他心下一驚,溫言道:「娘娘莫慌,陛下無礙,您稍坐會。」
玉想強撐雙腿站起,拉着祝玥暖坐下,又掏出帕子,跪在身前替她擦拭手上血污。祝玥暖本六神無主,直到聽聞玉想低泣,才回神輕擁住她。抱着玉想,她頓覺溫暖安定,一時也差點哭出來。
不多時曲慕濤讓人端來安神湯給她倆,祝玥暖只是捧着,擡頭問道:「我能不能別喝?」
知她心系元望舒,曲慕濤勸道:「這湯不致使人昏睡,就是讓您緩緩。」
祝玥暖這才慢慢喝下,心跳确實平緩許多,手腳也不再冰冷。曲慕濤略微放心,低聲和榮太醫說了幾句,步出內室找秦總管。祝玥暖定定神,走回床畔替元望舒拭去額上冷汗,接着向榮太醫打聽情況。
「陛下并未傷及肺腑,娘娘寬心,就是傷口有些感染,須勤換敷藥,這…或許會昏睡一陣。」榮太醫字句斟酌,怕刺激了她。豈止有些感染,那可是蛇毒來着,雖說及時吸出大半,終怕有馀毒混入血脈,他實在沒什麽把握。
直到曲慕濤折返,幾人才不再繃緊心神。他傾身替元望舒探脈,內心不忍榮太醫年事高還受折騰,遂轉向他溫言道:「有勞榮太醫,您先回去歇息,稍晚會有季太醫前來接手。」
送走榮太醫,曲慕濤看着祝玥暖,深覺此番為難了她。不過十來歲的小姑娘,說她莽撞,方才她種種判斷又極為迅速正确,但要說她冷靜……
「娘娘,以口吸毒并非明智之舉,是十分危險的,倘若口腔有傷口或誤咽毒血,吸毒之人性命更為兇險。」
聽曲慕濤提醒,祝玥暖才将目光自元望舒身上移開,輕聲回應:「明白了,多謝曲大人。」若非曲大人跟着來,她真不敢想像是何光景。
更漏聲聲,玉想靠着祝玥暖打起瞌睡,頭一歪又立即驚醒。
祝玥暖捏捏她手,「我讓人收拾偏殿,妳歇會吧。」
正要起身,玉想拉住她,輕輕搖着螓首,細聲道:「我不累,要陪着妳。」
看玉想分明雙眼無神,疲憊已極,祝玥暖思忖一番,溫言相勸:「就歇一會,」她微笑,「我還指望妳跟我輪着顧陛下呢。」略一瞥眼,卻見曲慕濤神情凝重地快步走進來。
「娘娘,情況有異,臣懇請您随禁軍先行一避。」
他說着,深深看玉想一眼,「這皇城今晚怕是要有大劫,陛下曾交代,若遇緊急情況,讓您和玉想先撤離。」祝玥暖和玉想驚惶相視,一齊轉向他。
見她倆不明白,曲慕濤解釋:「前線來報,荊楚通敵南凜,向大燕倒戈進發,連夜奔襲,已兵臨靖雪關。」他說得飛快,只想讓她倆盡速離開。
祝玥暖一聽即知事态嚴重,靖雪關一失,南凜可一馬平川,直搗首都和皇城。
曲慕濤瞧她神情,知她心裏有底,勸道:「想必娘娘亦很清楚,還請即刻動身。」
祝玥暖沒有動,反而轉身看着元望舒。
「想想,妳先随禁軍一避。」她忽道,目光清明堅定地将玉想往外送。
豈料玉想一把抱住她,在她耳畔悄聲道:「妳離不開陛下,我離不開妳。」
曲慕濤眉心緊鎖,他早料到如此,娘娘斷不會舍下望舒的,只是再拖下去……
「娘娘可知南凜為何進犯大燕?」不等她回答,曲慕濤和盤托出:「荊楚不過一名叛将,拿甚麽和南凜國君交涉?若獻上大禮,就另當別論了。」
他凝視祝玥暖,這才說出前線消息:「據聞荊楚是自願做內應,欲将您獻與南凜,以表另投他國赤誠。」
「荊統領他…他為何如此?」玉想緊抓祝玥暖,彷彿生怕她下一刻會消失似的。
「只怕他為另投南凜,早有預謀。」曲慕濤齒冷道:「荊楚這反複小人,軍紀敗壞,縱着下屬欺淩百姓。陛下前些日子為此震怒,拔了他三個營,盼他好自為之,豈知他……」
他忽打住,對祝玥暖勸道:「娘娘,陛下迎娶淮揚郡主為後,早已傳遍天下,這淮揚郡主素來是當世馳名美人,南凜國君性好漁色,豈會錯失良機?求您了,走吧。再晚怕是走不成。」
不是她呀!祝玥暖暗暗叫苦。這些人都不打聽清楚來着,那荊楚還見過她的,就她這樣的……這是"淮揚郡主"四字第幾次害她了?
「…沒有其他軍隊可馳援麽?」祝玥暖顫聲問。素聞大燕良将輩出,何以不能在靖雪關擋下南凜軍?
曲慕濤虛弱搖頭,「常統領駐守靖雪三關,據聞已被荊楚殘部暗算擒去,生死不知…本有虞統領能與之抗衡,可虞統領這兩日前往邊關協防滋擾,趕不上!」
有這麽巧的事?曲慕濤心下蹊跷,又對倆姑娘道:「大燕另有一路精騎,銳不可當,但這是先帝遺兵,聽調不聽宣,只有陛下能調動。」可如今陛下……「娘娘,南凜若攻下大燕,以他們素來作風,恐十之八九會屠城,請您快随禁軍一避。」曲慕濤說着一揖。
祝玥暖曾聽聞,屠城最慘的是姑娘們,一個也不能留下……「讓宮娥和琳瑯坊姑娘走吧,想想也随她們一道去。」可城外百姓呢,攜家帶口又能逃到哪去?
「我去南凜吧。」祝玥暖忽道,冷靜的語氣将二人吓了一跳。
「娘娘,莫說陛下不會同意,這…這不過是荊楚滅燕的借刀殺人。」曲慕濤終于回神,對她分析道:「您即使去了,只怕南凜也不會收兵,那荊楚詭計多端,遑論您落他手中會有何下場……」
「我不投荊楚。」祝玥暖接話,「咱們大張旗鼓,送我出城,遣人給南凜報信,讓他們另派人相迎。條件是,南凜須立即撤兵,否則禁軍即刻擊殺皇後。」
她冷酷的語氣讓曲慕濤驚愕無語。
祝玥暖盡量不在此時想起元望舒,力持平靜地勸說:「我無意連累陛下和大燕,若是為我,倒好解決。只要我去了,或許能緩一緩情勢,替大燕争取時間。要是陛下日後問起,就說…說是我貪生怕死,自個投了南凜,還望曲大人寬慰陛下,讓他早早忘了我。」
玉想一直緊握她手,此刻聽了這些,堅定地對她說:「我同妳一道去。」
祝玥暖聞言心中一酸,緩了緩才輕撫她雪腮,溫言道:「這跟和親不同,妳去不得。」又悄聲續道:「我想求妳件事。」
玉想驚訝回望她,聽她附在耳畔細聲說:「就當作妳已睡下,方才之事一概不知,日後誰問起…妳都這般回答,能答應我麽?」
「可我舍不得妳……」玉想伏在她肩上痛哭。
祝玥暖輕摟着她,深吸一口氣壓下眼角酸澀,柔聲安撫:「我會好好的。妳也要保重自個,日後是回祝王府或留在大燕,由妳決定,都會有人好生照顧妳。」
正要拉開她,卻聽玉想悶聲道:「若是…少爺在就好了,他可從不讓人欺負了咱們。」
是啊!怎地把競川哥哥忘了?
祝玥暖本來心如槁木,登時精神一振,轉向曲慕濤,心跳飛快地顫聲問:「曲大人可信得過我?」
* * *
「借兵?」
祝玥暖解釋:「我有個哥哥,叫谷競川,駐防在燕門關外,是我出生前就讓爹收為義子,親自培育。他待我們極好,若他能出兵相助,地理位置上或許來得及。」
「谷競川是祝王府出來的?」
曲慕濤心下一喜。兵貴神速,那谷競川行軍之迅捷勇悍,或許能成!只是……「娘娘,本朝律令嚴明,中宮不得幹政,這兵一借,只怕您……」
祝玥暖豈會不知,但間不容發,她也顧不上這些,「橫豎我有一劫,那屠城得拉多少無辜性命,我避不掉,但其他人可以。」
「陛下不會讓您有事的。」曲慕濤立即接話,堅決地道:「臣願替娘娘解釋,與娘娘共進退。」
倆姑娘聞言一齊感激地看着他。
刻不容緩,曲慕濤見來不及召其他朝臣商量,只能搏一把,即刻傳令屆時大開國門,引周越軍從城下借道而行,赴靖雪關擋下南凜軍。
祝玥暖急修書一封,邊寫邊對玉想道:「競川哥哥那簪子。」
玉想依言自她發上取下玉簪,一绺烏黑發絲順勢垂下,祝玥暖并不在意,仍振筆疾書。
曲慕濤問玉想:「這簪子是?」
「少爺在娘娘及笄之年贈的。」玉想簡短答道。
曲慕濤不免咋舌,這周越民情果真不同大燕,兄長贈其妹簪子的?他不自覺瞥了榻上的元望舒一眼,心下冷汗。
祝玥暖迅速寫好,将玉簪連同書信一并遞出,只盼快馬速速求援。
今夜格外漫長。祝玥暖陪着元望舒,一方面憂心他傷勢,又心系谷競川安危。
從前哥回家時總是容光煥發,可偷偷打聽之下,又見随他返家的同袍支支吾吾,許是養好了傷才回來。
『瓦罐不離井口破,大将難免……』
當日她大聲呸了一句,截下競川哥哥未竟的話,一時心驚肉跳。她氣得眼眶發熱、如鲠在喉,豈料他笑意更濃,樂得前仰後合。
祝玥暖愈等愈焦灼,借兵突然,若哥來不及研究地貌,或教荊楚忽施暗算呢?她忽覺自個此番太過自私魯莽,卻已後悔不及。
「娘娘,」秦總管施禮,「曲大人請您移駕正廳。」
祝玥暖心頭一緊,留下秦總管照料,偕玉想快步走出去。
一到正廳,曲慕濤和幾位樞要大臣已候在外,另有一名身着周越戎裝的軍官亦在場。
曲慕濤剛迎上前,尚未開口,祝玥暖臉色發白地搶問:「競川哥哥他…那、前線是何情況?」
「娘娘莫慌,」曲慕濤微笑道:「令兄無恙,谷将軍星夜馳援,已将禍事平定,正派人傳訊。」說着讓道給那軍官。
祝玥暖聽聞谷競川安好,繃緊一夜的心絃總算馳放,險些落淚。她定了定神,這才認出那名剽悍威武、雙目如電的軍官。
「末将單明允,見過二小姐。」他拱手一揖,接着遞出那玉簪信物。
祝玥暖有些尴尬,習武之人确實不同,沒計較繁文缛節的……
玉想看她沒接,知她為難,伸手要幫她拿。曲慕濤卻更快,一把接過,對單明允有禮微笑,将信物轉交玉想。
眼見玉想将簪子還回祝玥暖發上,單明允爽朗一笑,有禮道:「二小姐,将軍讓小的備了份薄禮,說是讓您親自打開。」
他招呼一聲,只見兩人擡進一口沉甸甸的木箱。
廳內衆人一陣好奇,紛紛站近欲看個分明。
祝玥暖不解,将匣門向上一掀,立時兩顆鮮血淋漓的人頭滾将出來,一顆不認識,另一顆竟是荊楚。
她倒抽一口氣,硬是沒叫出來,身側的玉想卻兩眼一翻,登時暈死過去。幸而曲慕濤眼明手快地扶住,小姑娘這才沒撞在地上,可身後幾名大人和內侍就沒這麽幸運。
這是甚麽惡劣的玩笑?她要殺了競川哥哥。
祝玥暖氣得腦門充血,擡眼見那單明允含笑直盯着自己,她有些結巴道:「你…你瞧甚麽?」
「将軍吩咐小的,務必将二小姐收禮的一言一行,彙報與他知曉。小的不敢有辱使命,自然得瞧個明白。」他說着卻咳嗽兩聲。
祝玥暖知他在憋笑,只覺氣不打一處來,她捏緊拳,緩了會才皮笑肉不笑,端方有禮道:「他費心了,禮輕情意重,勞駕您替我好生謝謝他。」人頭啊!她生平第一遭收人頭,還是早前見過,尚且活蹦亂跳的人,這頭皮麻的……
多虧了谷競川,太醫院大清早就忙得不可開交。
幸而幾位大人和內侍都無性命之虞,就是受了驚,須休養一番。玉想不多時也醒轉,喝下安神湯才逐漸回神。
曲慕濤帶她返回內室,只見祝玥暖握着元望舒的手出神,他有些不忍心,安慰道:「娘娘寬心,陛下年輕力壯,體質強健,創口既癒合良好,已無大礙,您切莫憂慮。」
「我或許真跟大燕命底犯沖,」祝玥暖喃喃地說,「也或許是我的命不好,總害苦了陛下。」自她來此,總是給元望舒添麻煩……「莫說南凜誤會來犯,連陛下此番遇刺,也是我一時魯莽所致。」
「臣很感謝是娘娘來的大燕。」曲慕濤溫聲接話,「南凜發兵是受荊楚挑唆,意在"淮揚郡主",無論陛下娶的是您或祝珵緋,均有此一劫。卻是娘娘出奇制勝,借祝王府之兵,才解大燕燃眉之急。」
祝玥暖怔愣無語,曲慕濤這番話,讓她心酸又感激。
「至于害苦了陛下…若您是指遇刺這事,臣是覺着兵變時機過于湊巧,只怕是連環下套,防不勝防。」
「…多謝曲大人寬慰。」祝玥暖好容易才說出這句,垂下腦袋,眨了眨眼将眸中水氣散去。
曲慕濤看着她若有所思的憂慮側顏,思忖一番,忽然輕快地對她說:「跟娘娘說件趣事。陛下本不願成親,是臣押着他去周越議和求親的。」
他這話引得倆姑娘瞠目結舌。
「曲大人你可太本事了……」玉想愕然道,完全不敢想像是何光景。
「确實不易。」曲慕濤溫潤一笑,回憶起一年多前的往事:「當時朝臣勸他跟從未交惡,國勢也不弱的周越結秦晉之好,陛下還甩臉色,說甚麽:『誰敢再提此事,即刻縛了去燕門關外,讓他好生享受這秦晉之好的滋味。』」
祝玥暖笑出來,心裏這才略感輕松,接着打聽:「那曲大人是如何說服陛下的?」曲大人方才學得太像陛下了。
「不是說服,是用賭注。」
曲慕濤神采飛揚地續道:「我在同他游獵騎射時,跟他打了個賭,十支箭,輸家須同意贏家一件事,不可反悔。陛下對自個箭法一向自信,想也不想就答應。我問他,可想好要我做些甚麽,他神祕一笑,不懷好意;我倒是大方承認,倘若我勝,他必須與周越結親。」
玉想好奇道:「可我們見識過的,曲大人和陛下箭法不分軒轾,你如何就篤定能勝陛下?」
「兵不厭詐。」曲慕濤對她狡黠一笑,更是歡快,「陛下當時全神貫注、箭無虛發。我那十支箭射完,抓準時機,趁他羽箭脫手之際,嚷道:『這人該多怕老婆,認真成這副德性?』他一笑,這才失了準頭。」
倆姑娘登時笑岔了氣。
曲慕濤接着微笑歎道:「陛下不樂意的事,我從來向着他。唯獨成親這事,我總覺着對他有益無害,盼他能有個人常伴左右。哪怕是政治聯姻,若能自己去看看,興許有機會覓得良緣,永結同心。」
最後四個字他是看着祝玥暖說的。
「娘娘,說句僭越的話,臣心裏很感激您。」曲慕濤說着,竟有些沙啞,「是您将我最好的朋友尋了回來。」
「不太明白曲大人意思。」祝玥暖察覺他語氣裏的情緒,暗自吃驚。
曲慕濤尋思一會,緩緩道:「陛下心口,有一道疤痕,娘娘可曾留意?」
祝玥暖點點頭,「陛下說是小時候貪玩傷着的。」
「那是六年前太後刺的。」
倆姑娘聞言驚愕地接不上話,曲慕濤又道:「大燕中宮不得幹政的律法,也是那之後陛下親訂,起因是當年事變,太後與國舅策反,欲奪政權。雖發生在陛下即位數年後,卻是伏線千裏,先帝在位時就逐一布局。」
「…太後為何如此,自個孩子稱帝,有甚麽理由策反?」祝玥暖無法理解。
「因為恨。太後是北齊亡國公主,在她眼裏,是大燕複滅北齊,教她國破家亡。」
曲慕濤看着她倆,歎口氣淡聲道:「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北齊在國舅的統治下,早已朝綱敗壞、官逼民反。良民賢臣,有的落草為寇,有的幹脆投奔大燕。這些舊事并非臣一面之詞,有史料可循。
「北齊國勢衰退,自有列強虎視眈眈。當年先帝聽聞他國進犯北齊,因心系尚為長公主的太後,親自帶兵将太後和國舅給救出來。北齊是徹底完了。可先帝将他國驅逐,并兩國疆土,又對太後、國舅奉如上賓,并未委屈他們。」
祝玥暖詢問:「聽來先帝似乎識得太後?」
曲慕濤輕輕搖頭,「不算識得,只遠遠見過卻傾慕多年。」
「先帝知太後已有婚約,正想放棄之時,北齊遭變,那未婚夫婿也不知所蹤,太後來大燕一年,答應先帝求娶。大婚前先帝修葺寄暢園,作為太後新居,之後倆人有了陛下。這些也是我出生前的事,只從父親那知道了大概。若說親眼所見,也是與陛下相識後了。
「陛下容貌從了太後,先帝自小疼他,若能親自教導之事,決不假手他人。相對先帝而言,太後待陛下卻冷淡得多,偶有溫情也屈指可數。陛下和我幼時看不明白,直到陛下即位,才逐一揭開原因。莫說太後對先帝有無真情,恐怕更深懷恨意。」
「這又從何說起?」玉想忍不住問。
祝玥暖也甚不解,「聽來先帝待太後極好,亦非強娶太後,這恨意從何而來?」
「倘若太後允婚并非自願呢?」
倆姑娘面面相觑,更是一頭霧水。
曲慕濤接着說下去:「後來我們探知,當年是國舅以死相逼,太後才答允親事,為接近先帝,伺機政變。我與陛下發覺不對勁,是在先帝駕崩後,我從先帝遺體內驗出大量鉛、汞,陛下當即封鎖消息,暗中調查,方知是太後與國舅慢性投毒。」
倆姑娘有些承受不了。
祝玥暖下意識握緊元望舒的手。她記得陛下十五歲即位,母親将父親給……一個十來歲的少年如何直面這些?
曲慕濤接着道出更殘酷的事實:「雖說陛下打算誘敵深入,可我感覺得到,他一直希望是自己猜錯了。直到六年前大燕事變,才一一浮上臺面。當晚國舅欲逼宮,陛下請君入甕,将其斬殺,卻忽聞寄暢園起火,他心系太後,不顧火勢,獨個搶了進去。
「我趕到時已遲了,見太後一頭往柱子撞去,陛下沖上前攔阻,誰知太後這一撞真假莫辨,待她抽身,陛下胸前卻多了把匕首,只差半吋,立時斃命。」
祝玥暖只覺胸口一陣刺痛,透不過氣、渾身發冷。玉想摟着她,輕拍她背。
曲慕濤亦是停頓許久沒說話,這件事壓在他心頭好多年,一直參不透太後的心思,世間真有如此狠心的母親麽?拿孩子對自己的關懷去賭,若是賭贏了,那可是親手葬送了對她真心關愛的孩子啊……沉默好一會後,曲慕濤才接着說下去:「當時情況緊急,我只擔憂陛下,無暇顧及太後,再一回神,太後…已橫劍自刎。」
倆姑娘聽到這兒,同時想起一件舊事,相視一眼,從對方眼中讀出相同疑惑與驚異。
祝玥暖遲疑道:「我爹…不,應該說是所有人,都一直誤會,以為是陛下将國舅和太後給……不只周越,其他國家也是如此傳言。」
「那是陛下刻意放出的消息。」曲慕濤淡淡接話。
玉想大吃一驚:「陛下為何……」
祝玥暖卻隐約知曉,更是心疼得說不出話。
「此一事變,由于外戚私下拉攏多年,大燕許多老臣牽連其中。親附太後、國舅者,均獲罪流放。大燕歷時數年政局動盪,期間他國蠢蠢欲動,都想伺機并吞大燕。陛下得知寄暢園一事,除了我無人知曉,刻意放出是自己手刃母親、舅父的消息……」
他深吸一口氣,默了會才得以繼續,卻是輕哽道:「陛下當時說,為帝者,六親情絕,若他連親生母親都不放過,又豈會對他人心軟?」
祝玥暖無法想像元望舒是用甚麽心情說出這些話。
「陛下此舉,确實大大起了吓阻作用,燕國國君行事鐵血狠戾的形象不胫而走,替大燕擋下不少風雨。陛下又提攜許多青年才俊,替補罪臣職缺,這才一路走到今日。」
他垂下眼眸,憶及父親說過的往事,幽幽輕歎:「望舒、寄暢,都是先帝取名,希冀落落寡歡的太後能胸懷舒暢、一展歡顏,等了一世卻終沒如願。這些過往層層疊加在陛下身上,身體的傷,我是治好了……」可自那之後,望舒就變了。
曲慕濤沉默良久,打起精神,略帶微笑對祝玥暖溫言道:「娘娘曾說,我是陛下的體己人,卻不知是有了您以後,陛下才又重拾往日歡顏。我由衷感謝娘娘。」
聽他如此說,祝玥暖反增酸楚,輕輕地道:「我沒做甚麽的,不容易的是陛下,倘若易地而處,我未必撐得過。」這是多刻骨的傷害?「就是僥倖撐下,只怕也無法同陛下這般,仍能傾心力付出關愛。是我從陛下那得到許多。」
她緩了會,誠摯道:「多虧曲大人伴着陛下,一個人無法承受這些的,幸而有您……」
她再說不下去,只是牢牢握住元望舒的手。
* * *
元望舒睜開眼,忽覺掌心握着溫熱綿軟物事,低頭一看,是祝玥暖握着他手,伏在他身側睡着了。
小丫頭怎地不上榻,這般多不好睡?他輕聲喚她:「玥兒。」
祝玥暖猛然醒轉,擡眼與他四目相接,明眸漾出光采,開心地撫上他臉,輕聲問:「陛下可好些了?」她急急喚人,本以為走進來的會是曲慕濤,誰知卻是秦總管和季太醫。
秦總管躬身道:「陛下,曲大人正和諸位大人于正廳議事。」
元望舒直覺有異,輕拍了拍祝玥暖手背,溫言道:「朕出去一會,妳上榻歇息。」說着披上外衣,步出內室。
祝玥暖心下奇怪,這都快亥時了,議事?正感不安,過了好一會卻見秦總管去而複返。
「娘娘,陛下讓您出去一趟。」
祝玥暖随即站起,只覺一顆心跳得厲害,走出內室見玉想臉色慘白等着她,不好的預感益發強烈。一進正廳,祝玥暖即感氣氛凝重異常。
「陛下。」她略施禮,擡眼卻驚得怔住──元望舒此刻看她的眼神和方才判若兩人,是一種銳利又不帶情感的審視。
這凜冽的視線讓她渾身發顫。
「諸位先退下歇息,朕有話對曲大人和皇後說。」
除了曲慕濤,衆人均稱是離去。祝玥暖注意到,幾位大人離去時,均神色古怪地觑着自己,她看向曲慕濤,見他一言不發立于元望舒身側,緊盯攤在桌上的輿圖。
待衆人走遠,她正要開口詢問,卻聽元望舒朗聲道:「本朝律令,中宮不得幹政,皇後可知曉?」
陛下叫她甚麽?祝玥暖一時站不住,雙膝發軟跪了下來,玉想也跟着跪在她身側。
「回陛下,臣妾知曉。」她腦袋嗡嗡作響,竟無法分辯半句。
「既如此,按律發回珵琰閣聽候處置,非宣不得外出。」
她從未聽陛下嗓音如此冰冷,怔怔擡頭看他。
隔着滿室明黃燈火,只覺元望舒此刻的神情,竟比初相見更拒人千裏。
「娘娘,請吧。」秦總管上前,引着她倆步出勤政殿。
究竟發生何事?她不能就此不明不白回去……「秦總管,」她蒼白着小臉低聲詢問:「我能不能…能不能在殿外待一會?」
秦總管畢竟是一路看着她與元望舒相處,心下不忍,點點頭,冒險帶着倆姑娘立于門外隐蔽處。
「此事錯不在娘娘,她毫不知情,你千萬別誤會了她。」曲慕濤首先打破沉默。
「誤會?」元望舒森然道:「你看看現今局勢,朕若再晚醒片刻,大燕只怕要姓"向"。」
祝玥暖和玉想驚惶對視,陛下何出此言?
曲慕濤字句清晰地說:「靖雪關此時雖是周越駐兵,卻是祝王府的兵,是替換荊楚鎮守在心髒位置。方才派出的精騎一去便知,我敢擔保,周越将士見了大燕國君手谕,定二話不說撤出靖雪關。」
「河西走廊你又作何解釋?」元望舒沉聲道。
祝玥暖心下暗驚,更專注傾聽。
看曲慕濤不答,元望舒續道:「若是單純借兵解圍,在靖雪關,甚至奉月關就該停下,何以周越軍長驅直入,竟深至桐雁關,将整個河西走廊貫通,又不肯離去?」
祝玥暖摀住嘴才沒驚呼出聲,這是怎麽回事,是競川哥哥,或另有旁人所為?
曲慕濤沉默半晌才道:「此番變故突然,莫說娘娘這幾日都陪着你,就是一直關注情勢的我也始料未及。」他深知元望舒此刻想些甚麽,怕是誤會了借兵一事別有居心……
「娘娘不會容許這種事,其中必有隐情,你應該給她機會解釋,讓她了解究竟發生何事。」
「你倒是對她深信不疑。」元望舒冷笑一聲,「打從她代嫁過來就不單純,汲汲營營收買人心,收買你、收買朕,如今鐵證如山,你還為她說話?」
「你可知你遇刺時,娘娘是甚麽樣子?」曲慕濤沉聲道,似在隐忍甚麽,「娘娘甚至還想用自己……」
「朕不知道!」元望舒高聲道,吓了殿外倆姑娘一跳。
「朕只知道,一覺醒來山河變色,是她!」元望舒忿然指着殿外,「讓你大開國門,促成此一局面。」
他踏前一步,盯着曲慕濤,痛心疾首道:「河西走廊一旦打通,燕國天險之勢就沒了。」又輕聲加上一句:「她懂勘輿啊,慕濤。」
祝玥暖胸口如遭重擊,轉頭對玉想顫聲道:「回…回去吧。」
玉想見她神色恍惚,趕忙扶着她,對秦總管微點下頭,快步帶她離去。
「說來朕遇刺這事也蹊跷,她說要回的周越、她下的馬,那刀分明佯攻她,實則沖着朕來。南凜和荊楚發難時機倒是掐得極巧……」元望舒冷嗤一聲,「樁樁件件,一套連着一套,你不覺得她在下一盤很大的棋?」
「你可知道自己在說些甚麽?」曲慕濤頓覺有種陌生的感受,如暴雷般掃遍全身,讓他血液奔騰、全身顫抖。他盯着元望舒,「娘娘待你如何,你應該最清楚。」
元望舒嘴角噙笑,眼神卻極盡冰冷愠怒,不屑道:「只要有心,人人都可作的一出好戲,唱它十年八年不是問題。」
曲慕濤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直到聽了這番話才明白,太後當年那一刀,竟是從來沒好,輕輕一揭,立時鮮血淋漓。他欲言又止,總算問出口:「敢問陛下,也懷疑微臣麽?」
聽出他遣詞異于往常,元望舒淡聲道:「你與朕自幼相識,朕知你甚深,自是不疑。」
自幼相識……曲慕濤在心裏重複這幾個字,驀地縱聲大笑,既為元望舒痛心,卻也對那些陳年往事莫可奈何,這凄涼的笑聲裏透着絕望與哀傷,眼梢微紅,忿忿道:「臣真替娘娘不值!」
「曲慕濤,仔細你殿前失儀。」元望舒沉聲警告。
曲慕濤也趨前一步,看着他雙眼,字句铿锵道:「陛下一向聰明,也自負聰明,唯獨這事想得太深,竟分不清赤誠假意之別?」
曲慕濤知他心高氣傲,兼之互為君臣,平素總是笑退一步或好言相勸,從不與之計較,今日卻半步不讓,與他正面駁火。元望舒見他一反常态,更是震怒。
「曲大人這幾日殚精竭慮,許是乏了,有些神智不清。」他一雙黑眸透着深不可測的鋒芒,忿忿一笑,「朕準你告假,不經宣诏,亦不必上朝面聖,好生休養,清醒一番。」
曲慕濤靜靜看他,情知以他脾性,此刻多說無益,沉默了好半晌,才溫聲勸道:「娘娘是真心待你的。蒼天若賜無價寶,尚須斯人自珍惜;如若不然,陛下縱立于黃龍之巅,終是一身凄涼。」
他深深看元望舒一眼,恭謹施禮,退出勤政殿。
玉想扶着祝玥暖,眼見她神色木然、腳步踉跄,彷彿魂還留在勤政殿,心下焦急卻無計可施。
一進珵琰閣裏屋,祝玥暖頹然坐倒在地,靠着門扉不住落淚。
玉想何曾見她這般?登時慌了手腳,柔聲道:「二小姐妳別吓我,這…地上涼,扶妳到榻上坐會可好?」
「走不動了。」祝玥暖埋首于膝,渾身發顫,哽咽道:「我好累…讓我獨個待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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