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十一)陛下總是出人意料
(十一)陛下總是出人意料
玉想徹夜未眠,直熬到天色蒙蒙亮,進門瞧見祝玥暖靠着門扉,許是哭累了迷糊睡去。深怕驚醒她,玉想輕輕将薄毯罩在她身上,忽然一陣心疼,偷偷哭起來。
大燕原來這樣遠,她好想帶二小姐回周越,回她們長大的祝王府。她不敢哭出聲,反而抽抽噎噎有些透不過氣,腦子昏沉沉,卻聽外邊有人在說話,大清早的會是誰呢?
「曲大人,陛下吩咐,人員、書信一概不得出入珵琰閣,這……」
「我只和玉想姑娘說幾句話,就在庭院,并不帶書信,離開時亦讓你搜查,能否行個方便?」曲慕濤有禮詢問。
「小的豈能搜曲大人?」那侍衛慌喊,一瞥眼卻見玉想循聲而至。不過一晚,玉想看來卻憔悴蒼白,與平日活潑嬌俏大不相同,二人見狀均心下暗驚。曲慕濤和玉想靜靜等待,只盼那侍衛能答應。他教倆人懇切的目光看得于心不忍,四下張望一番,「那還請曲大人盡快。」說着讓道給曲慕濤。
「想想。」曲慕濤快步踏入院中,将玉想領至庭院石椅安坐,關切道:「妳與娘娘昨晚可無恙?」
玉想直至現在對着他,才忽感對大燕依依不舍,哽咽反問:「曲大人可好?陛下有沒有責罰你……」她愈說愈小聲,瞧曲大人神色,應是同樣徹夜未眠,許是昨晚并未還家。
曲慕濤見狀極為不忍,手剛擡起卻又放下,靠近她溫言道:「陛下讓我今日起告長假,并未責罰,只是我會有好一陣子不在皇城。」他思忖一番,接着道:「我昨晚向太醫院打聽過,珵琰閣雖處于禁閉期間,每兩日仍會遣太醫診平安脈,妳若有事找我,讬太醫帶個口信。」
玉想聽到他不在,原本心慌不已,可曲慕濤想出的法子又及時讓她安定不少,遂依言點點頭,細聲回答:「多謝曲大人。」
「我跟妳說說陛下何以如此。」曲慕濤主動說,打算避重就輕解釋一番,好教倆姑娘安心。
「我們知道。」玉想接話,「昨夜我們在殿外聽了好一會。」
曲慕濤大驚失色:「妳們都聽了哪些?」
他不曾這般急切追問,玉想有些意外,「就是…河西走廊教周越軍打通,陛下又說娘娘懂勘輿甚麽的。」她不是很明白其中深意。
「還有呢?」曲慕濤再問,暗地忐忑,衣袖下的掌心緊握。
玉想搖搖頭,「娘娘當時臉色很不好,急着離開,回來後…大哭一場。」她說着也紅了眼眶。
曲慕濤将帕子遞與她,這才松口氣,聽前頭就夠難受,幸而後話全然不知。
他正思忖如何寬慰玉想,卻聽她輕聲問道:「曲大人,你說陛下喜歡我們娘娘麽?」
他凝視玉想泛紅的眼角半晌,垂眸輕歎口氣,「自然是喜歡的,我不曾見他對哪個姑娘這般上心。」若不是用了心,也不會這麽大反應,昨晚簡直變了個人?
玉想看着他若有所思的側顏,喃喃地說:「也許娘娘喜歡陛下要多些。對陛下而言,有許多重要的事,可娘娘她,很看重陛下的。」二小姐提起陛下,總是喜悅無限,眼裏透着光。
瞧玉想悵然若失,曲慕濤沉吟一會,轉而對她微微一笑,「想想,我跟妳說件趣事吧。」說着自懷中取出一錦囊,遞與玉想,示意她打開。
玉想好奇不已,取出囊中物事,竟是一紙籤詩。
曲慕濤笑問:「周越的大相國寺,妳們可去過?」
玉想點點頭,又聽他道:「據說靈驗得很,上回陛下與我入京時去了一趟,這是當時抽的籤,妳猜我們求甚麽?」
「國運?」
「姻緣。」
玉想瞪大眼,「男子也問姻緣?」
「我們此去周越,為議和求親,自然是問姻緣。」他忽地一笑,有些無奈地輕歎道:「陛下一路上都板着臉,對我愛搭不理,我提議順道去哪繞繞他都意興闌珊,還是我拉着他進寺院的;他那會鬧別扭不肯求籤,我為哄他,自己率先抽了一支。」
聽他消遣元望舒,玉想輕松許多,更是好奇,展開籤詩輕聲念出:「"日出東南隅,照我秦氏樓。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她有些不解,「陌上桑?」
曲慕濤點點頭,溫文一笑,「巧的是陛下和我抽中同一支籤。」
她倍感驚奇,兩人接連抽中相同的籤?這可沒聽說過。
曲慕濤溫聲說:「隔日我們受邀在睿王府作客,離去時恰好見妳家大小姐于別院起舞。當時陛下出神了好一會,竟一改先前不情願,主動求娶祝珵緋,态度轉變之快,真是始料未及。」他失笑搖頭,續道:「因此我一直以為,陛下籤詩所指,定是淮揚郡主。可這麽一來,我那支籤又作何解釋?」
玉想搖頭不解,又垂眸去瞧那兩句詩,神情專注地琢磨。
「"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曲慕濤接着唸出陌上桑的下闕,「後來我才明白,籤詩所說并非淮揚郡主本人。她是一條紅線,循着她,我們才能找到妳們。」
玉想聞言自籤詩中擡首,遇上曲慕濤柔情的目光。
曲大人莫非是在告訴她……玉想一顆心跳得飛快,自懷中取出香囊,小心翼翼打開,那對古玉在晨曦下璨瑩如雪。
「我想回贈與你,可總擔心是自個想岔了,」她深吸一口氣,小聲地說:「屆時你不肯收,又像避着其他對你示好的姑娘般,從此躲着我,那滋味…想着就難受。」玉想說着,急急抹了抹眼睛。
曲慕濤方才恍然大悟,他一直點到即止,不敢說得太明白,和玉想顧慮的竟并無二致。霎時既喜悅又心疼,輕輕牽起她,溫言道:「是我不好。往後每件事,我都對妳說明白,再不讓妳獨自苦惱。」
玉想雙頰緋紅,眼神清亮無比,将玉佩置于他掌心,終于露出微笑。
眼看此時天色已大亮,兩人只能話別。曲慕濤很舍不得松開她,這一刻他已等了許久許久。
他握着她手,低語道:「我同樣相信陛下與娘娘是天賜良緣,陛下會想通的,給他一些時日,多陪着娘娘。這段期間朝堂應該會将南凜放在當務之急,以陛下的性子,終會設法查出因由,找娘娘澄清誤會,妳們別擔憂。」
玉想點點頭,心裏踏實許多。
* * *
待曲慕濤離去,玉想簡單梳洗一番,備妥洗臉水,打算回裏屋喚醒祝玥暖。一進門,只見祝玥暖将圖紙鋪得到處都是。
「回來啦。」她對玉想招呼一聲,又伏在案上振筆疾書。
玉想驚詫地瞧着她,正欲開口,又聽她道:「想想,我這次真闖下大禍了。」祝玥暖指着輿圖,「本來大燕形勢是強于周越的,這下豈不颠倒過來?無怪乎陛下震怒。」說着又急急在上頭畫記。
玉想看她除了略顯煩躁,卻是精神奕奕,與平日并無二致,這才試探道:「二小姐,妳全好啦?」
「好?好甚麽?」祝玥暖頭也沒擡。
「就是,妳昨晚挺吓人的。」
祝玥暖停下筆,緩緩道:「初聽着是挺難受,可陛下應該更難受吧。」不知陛下身體可好些了……她輕歎口氣,「一直消沉也不行,得設法補救啊。」忽又懊惱地揉揉額角,滿心愧疚道:「卻不知曲大人現下如何,竟連累了他。」
「曲大人沒事的。」玉想立即答道,看她一愣,主動解釋:「我方才見過他。」遂将曲慕濤先前所言大致交代。
祝玥暖聽聞,禁閉期間仍會有太醫出入,寬心不少,想着屆時可向太醫們打聽陛下身體狀況。
「曲大人讓咱們別擔憂,興許南凜一事解決了,陛下會接着查明那河西走廊駐兵之事。」玉想說着卻面泛紅暈。
祝玥暖心下奇怪,伸手探她額,溫言詢問:「妳可有哪不舒服?臉挺紅的。」可也沒發燒就是。
玉想一愣,呵地笑出來,緩了會悄聲道:「妳是對的,我方才将那玉回贈曲大人了。」說完臉色更是紅潤,卻又微微蹙眉。
這甚麽反應?祝玥暖不解地問她:「那應該開心,妳怎麽那副神情?」陛下也沒責罰曲大人,煩甚麽?
玉想輕咬唇瓣,歎息道:「妳與陛下鬧矛盾,我和曲大人反而成了,那妳可怎生是好?」
「爹和娘也鬧矛盾的。」祝玥暖立即道,「長姐跟昭旭哥哥這麽好,也不能免俗鬧過一兩次。」她忽地一笑,「我倒不信這世上還有從不拌嘴的夫婦來着。」
她随意豁達的态度跟昨晚截然不同,玉想一時接不上,只是詫異地盯着她。
「我想過了,陛下正在氣頭上,手邊事又多,待他緩過來,我向他解釋,再寫封信回周越問問駐兵之事。」祝玥暖想了一會,明朗道:「昭旭哥哥不會趁人之危,想來周越不致在這時為難大燕,只要弄清楚,會沒事的。」她溫和一笑,拍拍玉想的手,拉着玉想進內室,「妳開心些,睡一會。臉色不大好,昨晚吓着了吧?」
「可我想陪妳。」玉想硬生生吞下呵欠。
「要不我陪妳躺一會?」祝玥暖熱切提議。
直至隔日太醫來診平安脈,倆姑娘才驚覺自個将事情想得過于輕巧。
從前平安脈一個月請一回,由當值太醫獨自前來探脈,加之祝玥暖體質好,這例行公事總在說笑中完成,從未有須開方子調理一事。如今每隔兩日就有太醫前來診脈,且大陣仗跟進一屋子侍衛,均是生面孔,擁簇着太醫前來,領着太醫離去。莫說帶口信給曲慕濤,就是和太醫說上兩句也不成,許是下了封口令。
太醫們離去時又開了藥方,囑咐讓娘娘按時服藥。玉想研究了一會,見都是些養氣滋補的藥材,配得也極是溫和,暗松口氣,不解道:「說得好似妳病了,可方子又不是這麽回事。這站了一屋子黑壓壓的人,怪發毛的。」說着不自覺靠祝玥暖近些。
祝玥暖同樣不明就理,卻有更挂心的事。她很想問問陛下傷勢複原情況,但太醫們總避着她目光,三緘其口。
今日好容易盼來相熟許多的申太醫診脈。
祝玥暖鼓起勇氣,輕聲詢問:「申太醫,陛下那傷可好些了?」
申太醫卻似聽不見,自顧自探脈、寫藥方。
就連申太醫都這般了……祝玥暖心下委屈,不再多言。
申太醫将藥方交與玉想,一語不發起身。行至門口,申太醫卻沒跨出門檻,忽轉回身,隔着侍衛道:「娘娘,陛下龍體無虞,還請娘娘寬心。」又對玉想提醒:「娘娘脈象弱許多,寝食方面須多留心。」這短短兩句話,卻教侍衛們騷動一番。
「申太醫。」侍衛長按住他肩,凝眉輕輕搖頭。申太醫輕歎口氣,向祝玥暖一揖,步出珵琰閣。
這下祝玥暖算是明白了甚麽。她緩口氣才對玉想道:「我去躺會。」說完匆匆走進內室。她埋進被褥,覺得胸口很沉。陛下行事果真滴水不漏,珵琰閣與太醫院向來處得不錯,既是禁閉,自然得用大隊人馬監管,防止消息流通、串證之虞了。
他竟防她若此?
「二小姐?」玉想推門而入,見祝玥暖閉眼而卧,遂将被單拉在她身上,輕手輕腳離去。
* * *
曲慕濤雖料中南凜為當前要務,卻沒料到河西走廊丢失一事,被有心人大肆渲染,已教朝堂天翻地複、暗潮洶湧。
衆臣雖知兵變時陛下遇刺昏迷,曲大人亦曾在勤政殿為皇後娘娘擔保借兵一事,卻無從解釋眼下河西走廊的周越駐兵。流言似野火般延燒,矛頭直指曲慕濤和祝玥暖。
尤有甚者,将借兵當日,內室僅曲中堂與皇後娘娘一事多加揣測,私下裏愈傳愈不堪入耳。盡管如此,早朝時衆臣只以南凜戰況議事,卻無人問及河西走廊。
「陛下,臣另有一事啓奏。」
辛開政越衆而出,朗聲道:「河西走廊教周越軍佔據至今,已時近一個月。雖周越未有進發大燕之舉,然此處乃天險樞要,牽一發動全身,豈能縱其竊占,致大燕惶惶不可終日?」
自多年前事變以來,"禍水誤國"這事,在大燕一直諱莫如深。此番涉及皇後,竟無一人敢率先提及。辛開政此言,道破衆人多日疑慮,堂下一陣鼓噪。
既有人起了頭,衆人紛紛欲跟進,且辛大人怎麽說也是前朝遺臣,陛下如何亦會給他顏面。
正交頭接耳,又聽他續道:「據曲大人所言,是為阻南凜進犯,借道供周越軍迎敵……」
辛開政說着,卻暗自盤算:曲慕濤那厮,乳臭未幹即上朝堂同大夥議事,先帝在世時,自己尚能處處壓那小子一頭。想當年事變,他憑兩邊不靠,才保安自己,一步步走到今日。豈料陛下即位,竟拔擢那厮一躍成中堂,當真一朝天子一朝臣。偏那厮政治、外交才能有目共睹,他當年卻沒瞧出這後手,曲慕濤愈不與他計較,反愈顯他是笑話,年紀輕輕,用心歹毒。
辛開政惱恨他許久,卻只能藏而不發,今次好不容易盼到他栽跟頭,豈能放過?
『卻不知陛下意态如何?曲慕濤一直沒上朝,無從揣度,倒是聽說陛下再沒去過珵琰閣。早前還曾因娘娘抱恙,讓大夥空等許久,如今對娘娘卻不聞不問……』他心生一計,遂決定以禍首投石問路。
他不敢直接彈劾曲慕濤,故道:「娘娘此番致使周越、大燕情勢丕變,然曲大人向來建樹頗多,在衆國間斡旋、分化,為大燕開疆拓土,功不可沒。此次雖說一時失察,恐遭有心人利用,望陛下念及他對大燕一片赤誠,從輕發落。」
辛開政假意替曲慕濤求情,實則當衆提醒他失察、失職,必須為此負責。此番說來,堂下又是嗡嗡耳語。眼見群臣紛紛表示贊同,将皇後視為衆矢之的,他趁勝追擊,「娘娘至今稱病,避不見面,始終沒給大燕一個說法,陛下也未有決斷,」辛開政說着一揖,「還請陛下就此事聖裁。」
他面上一派義正嚴詞,內心卻冷笑不疊:娘娘若定了罪,曲慕濤那厮即便輕放,這污點還不跟他一世?人微言輕,指日可待。
「辛大人希望朕如何處置皇後?」元望舒不答反問。
辛開政聞言一怔,字句斟酌道:「本朝律令,中宮幹政,輕則廢後,重則…老臣不敢置喙,只是河西走廊已通,一旦兩國形成水火之勢,大燕立時腹背受敵。此事,皇後娘娘終是難辭其咎。」
他一語言畢,只覺等了許久仍不聞回應,漸感心慌。
「你上前來。」
辛開政聽得元望舒喚他,一時驚疑不定。可聽這語氣平常,也無從揣度,只能依言照辦。他迳往大殿深處行去,平日議事時天井未開,愈往裏只覺室外陽光無法穿透,終行至元望舒面前,已是光線幽闇。辛開政就着滿室燭照,竟不敢迎視他的逼人目光。
「朕記得你家小俱在首都,開枝散葉,三十年有馀了?」
「是,是。」辛開政不明就裏,此事與他方才參奏有何相關?但聞陛下語氣和藹,應是無妨。
正暗松口氣,卻聽元望舒沉聲問:「倘若當日大燕兵臨城下,你一家老小,又當如何?」
元望舒的容貌肖似太後祁華齡,可神态行止與先帝元恪真卻是半分不差,此刻雙目沉沉地凝視辛開政,生生将他拉回十幾年前的大殿之上,教他心如擂鼓、手腳痠麻,惶然地無法回話。
元望舒冷笑一聲,森然道:「辛大人縱要過河拆橋,也須清楚,那橋是架在了何處。」
這下不只辛開政,朝堂上下無不悚懼。平素陛下雖會在散朝時單獨留下朝臣,卻從未在議事時震怒,如今竟有山雨欲來之勢。
元望舒再次開口,已是聲若雷霆:「若非周越借兵,焉能留你今日在此,議論皇後!」
辛開政雙膝一軟,連帶身後衆臣一并跪倒,辛開政悔之晚矣,顫聲喊道:「陛下,臣…臣……」
元望舒憤然站起,居高臨下睨着他,冷冷道:「辛開政,朕念你年事已高,一時糊塗。準你告老還鄉,頤養天年。三日之內,舉家遷出首都。」他凜冽的視線直穿辛開政眼眸,輕聲道:「出去。」
保下一條命的辛開政牙關打顫,試了幾次仍站不起身,跪在原地無法動彈。
「滾!」元望舒厲聲喝道。
辛開政登時如夢初醒,連滾帶爬竄了出去。
待他離開,元望舒朗聲問:「衆卿家可還有本要奏?」
有了前車之鑑,堂下百來人只覺芒刺在背,屏息歛目,一時悄然無聲。
元望舒等了一會,将手中奏折摔在案上,激起回音響徹大殿,迳自拂袖離去。
* * *
祝玥暖靠在窗邊,望着明月出神。白天倒還好,渾渾噩噩也就過去了,一入夜卻特別清醒,無數回憶擾得她夜不成眠。一個多月了,他是不是打算再也不睬她。
「二小姐,妳又睡不着?」玉想夜半醒轉,一路尋她到雅廳,見她怔忡失神地窩在窗榻上,湊近她悄聲喚道。
祝玥暖對她一笑,溫言道:「月色極美,我想多看會,妳先睡吧。」
玉想跟着爬上窗榻,輕輕摟着她,這一個多月二小姐消瘦許多,連笑起來都和從前不一樣……「我不怕的,」玉想忽道,「明日我問侍衛,請陛下來瞧妳可好?」就是跪下來也不打緊,二小姐心裏難受得很,不能再如此下去了。
祝玥暖有些訝異,深深看了玉想好一會,微笑道:「陛下忙着呢,曲大人讓咱們等些時日,妳忘啦?」她說着捏了捏玉想的手,搖頭歎息,「再說陛下犟得很,脾氣一上來,九牛二虎也拖不動,這回連曲大人都哄不住,遑論其他人。只怕見了他,都要繞路走,生人回避呢這是……」
玉想讓她逗樂,靠着她低聲勸道:「我有自個配些安神的藥材,明日調了湯,妳多少喝些,味道不錯的,好麽?」
祝玥暖立即熱切點頭,「那可太好了。」說着心有馀悸,「太醫院開的方子太折騰人了,害我食不知味。」她欣喜摟住玉想,「幸而有妳開小竈,不然真要悶壞人。」
玉想這才稍松口氣,「那我在這陪妳,這窗榻也容得下咱倆。」說着仔細将外衣披在兩人身上,靠着祝玥暖閉上眼,不一會又迷蒙睡去。
祝玥暖輕撫她發絲,心疼又感激,想想跟着她也遭了不少罪。方才她所言,實際心裏沒個底,只是說來寬慰玉想。她發覺自己從不了解元望舒,相識至今,他鮮少對自個吐露心事。陛下或許喜歡她,但也就只停在喜歡,不會再深,随時可以輕巧抽離。
是不是關窗就能睡得着?只要擋下這熟悉月色……她偏生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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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那場大火中脫身。
舉目只見窗外夜色沉沉,案桌旁燈火搖曳。上回困在這夢中,是她陪在身畔溫言相慰。元望舒凝視着桌上輿圖、奏折和稍早密探呈上的密函,陷入沉思。
『陛下恕罪,屬下無能,只查到荊統領曾遣人至周越,尋蹤而覓,這條線卻斷得幹淨,許是…』
『不是你無能,是對手太厲害。』
荊楚通敵南凜是實,又為何遣人至周越?刺客、荊楚與南凜将領均亡,好一個死無對證。莫不是周越假意與荊楚聯手,先誘南凜出兵,再滅口荊楚的連環計?費解的是,周越既已佔盡河西走廊地利,何以不趁此大燕與南凜交兵,分身乏術的良機,一舉拿下大燕。興許是摸不透大燕實力,這才隔岸觀火,想伺機坐收漁利?
玥兒不會的。那些羞怯溫情、關懷笑語,都是無比真實的反應。
他忽闢出一條蹊徑──荊楚若沒有明助南凜、暗投周越,那這借兵一事就不假,只不過周越臨時起意、借力使力,促成現今局勢。
他為何今日才想到此節?他要找她談談。
* * *
康祖蔭心下歎息,想他年過半百,一路順風順水,還道真是祖先庇蔭。料不到此次抽生死籤,竟是他奶奶的背!這些個逃過一劫的同僚,還幸災樂禍恭賀他,說甚麽,大燕風光美不勝收,他有幸一睹羨煞旁人雲雲……呸!那這些忘八羔子何不自個來?真是操他……
正心下暗罵,卻聽人喚他:「康大人請留步,陛下尚在早朝議事,容小的通報一聲。」
「欸、欸,勞駕、勞駕。」康祖蔭陪笑道。
須臾又見那內侍回來,有禮地道:「康大人,裏面請。」
他當即定定神,緩了口氣才轉進殿內。
這大燕是怎麽回事?
他一進大殿,心下暗驚,周越朝堂向來亮堂堂、明晃晃的,為何此殿一入頓覺深不見底?這就算了,兩旁所立可是活人來着,怎地動都不動……他強自鎮定,穿過兩側文武,迳往前去,在玉階前停步,有禮一揖:「康祖蔭,參見陛下。」
元望舒并不答他,仍自閱讀方才遞到手中的周越國君親筆信。
康祖蔭躬着身,悄悄打量眼前這位燕國國君。貌似很年輕,也不若傳聞般令人膽寒,上回他來周越議和求親,自個病着沒上朝,無緣一會。關于他的事蹟聽多了,就不免心驚膽戰,這一路上還道他青面獠牙,想不到生得斯文俊秀,不由得暗松口氣。
「周越之意,是要皇後返鄉養病?」
聽他開口,康祖蔭心裏打個突,這沉着有力的嗓音,竟出自一名貌似二十出頭的青年?
「回陛下,大燕國富民強、人傑地靈,自是周越不能及,然而皇後娘娘一病月馀,絲毫不見起色,怕是水土不服。周越願略盡綿力,待娘娘調養得宜,再送娘娘返回大燕。」康祖蔭盡量說得誠摯。
「那這信中所提,願以真正公主和親大燕,卻是為何?」
康祖蔭見他含笑望着自己,字句斟酌地回答他:「回陛下,大燕與南凜交鋒,出師大捷。周越聽聞,南凜欲與大燕議和,也将讓其公主和親大燕……」
說着看了元望舒一眼,瞧他神色平常,才放心續道:「大燕自古以來一帝一後,如今陛下願納他國公主,周越自覺也應跟進,方表誠意。」睜眼瞎話呀……康祖蔭拭去額上冷汗,分明是擔憂祝王爺愛女已然失寵,才出此下策,既讓祝王爺一家心安,又可和南凜平起平坐。
「此乃南凜一廂情願,朕可沒允。」元望舒愉快道,一派輕松地瞧着他。
此言大出康祖蔭意料,只是怔怔回望着龍椅上那身穿玄色朝服的青年,總覺得呼吸困難。
元望舒續道:「請戰求和,都在南凜,大燕國威何在?」
康祖蔭見他笑意不減,卻是語氣森然,心髒一陣緊縮絞痛,不由得冷汗涔涔地撫着心口。又聽他冷聲道:「大燕豈能與虎狼之國議親。南凜也太天真了,朕要徹底解決這隐患,絕不貳過。」
元望舒此番一語雙關,猶似在暗示周越此次借地利之便,佔燕國疆土,同樣是狼子野心,必當同誅。康祖蔭半生混跡官場,自聽出弦外之音,深覺事态嚴重,心下暗道:『這書信不得經過大燕境內,若繞祈行山再轉至谷将軍,怕是又得十天半個月……河西走廊一事,周越何嘗不是上下震驚、亂成一團?若真打起來,大燕素來厲兵秣馬,周越必是元氣大傷……卻不知能否拖到聯系上谷将軍,好問個明白。』他心下混亂,一時忘了來此目的。
「康大人,」元望舒和顏悅色道:「皇後是朕親下書文求娶,自不會薄待了她,返鄉養病一事,朕問過皇後意思再作定奪。」
康祖蔭聞言,這才拉回心神,語氣力持平穩地詢問:「陛下,不知老朽能否見見皇後娘……」
元望舒打斷他,「有勞康大人遠道而來,大燕略盡地主之誼,留康大人在此盤桓數日。稍晚為大人接風洗塵,切莫推辭。」
康祖蔭聞言愕然擡頭,見那燕國國君一雙黑眸,猶似深潭般要将他吸進去,慌得急低下頭,強顏歡笑道:「謝陛下隆恩。」乖乖,這下可好,王爺愛女回不來,自個也給扣下了……康祖蔭暗暗叫苦。
待康祖蔭離開大殿,堂下朝臣再按捺不住,接二連三進谏。
部分朝臣希望陛下同意周越所請,讓皇後歸周越養病──
「周越畢竟國力不弱,如今又得大燕天險,若真交惡開戰,大燕雖不致抵受不住,只怕終成兩敗俱傷。再者,大燕正兵分五路追擊南凜,如何又有多馀兵力回頭與周越相抗?」
「周越此次接皇後返鄉的要求,只怕是虛幌,料定大燕不允,屆時師出有名亦未可知。」
卻有另一派主張皇後須留在大燕──
「一方面讓周越有所顧忌,不敢妄動。待兵力銜接得上,也不用再受威脅,要戰便戰。」
「娘娘亦須為河西走廊一事負責,若情況惡化,或許屆時能兵不血刃,以娘娘換回河西走廊。」
一時衆說紛纭,群臣們各有考量,互不相讓。元望舒并不攔阻,縱着朝臣相互诘問。
『都說出來。』他心道,『最好将這些日子只敢在背地議論的,都給朕說出來。』
譚照深、瞿延嗣兩位平素忠直敢言的老臣,方才于大殿沉默不語,卻跟進勤政殿私下勸谏。
譚照深語重心長道:「陛下待娘娘向來非同一般,娘娘初來乍到,即為她大興土木。此番變故,自您遇刺至現今兩國情勢丕變,皆因娘娘而起。陛下非但沒有做出處置,卻一力護短,于法不合、于政不合,這些朝臣都看在眼裏,紀綱一廢,何事不生?」
一語言畢,譚照深心下歎息:原以為與周越結親于大燕有益,可陛下終歸是少年人心性,不以常規迎娶公主,反立紅顏禍水為後。打那淮揚郡主來此,他即深感不妙,此番果然鬧出動搖國本的大禍。
瞿延嗣素知譚大人說話針針見血,接着緩頰道:「陛下,娘娘在大燕素來風評極好,也溫和恤下,雖說仁惠服衆,但歷史上不乏因他國進獻美人,而耽誤朝政、國事之例。即使陛下與娘娘伉俪情深,然帝後本不是尋常夫婦……」
他接下來說的話恐要犯大不韪,是以緩口氣才道:「吳王夫差殷鑑不遠,還望陛下暫放私人情感,徹查此事。力求勿枉勿縱,既還娘娘清白,也給大燕臣民一個交代。」
相較老奸巨猾、左右逢源的辛開政,元望舒向來器重這兩人,對他們的谏言上心、态度禮遇。哪怕兩位大人直指前因後果,引來衆口铄金,恐有美人禍國之虞,他也并不光火,只是細聽。
「這些朕亦思量過,只是當日刺客已死無對證。此次大燕禍起蕭牆,仰賴周越借兵平定也是事實。這幾件事似乎環環相扣,一時半刻無法水落石出……」元望舒溫言續道:「有勞二位今日勸谏,朕感沛于心,必不相負。」
待二位大人離去,元望舒吩咐道:「關上門,朕今日不見任何人,未經傳喚,不得擅入。」
秦總管依言退出殿外,留元望舒獨坐案前。他只手撐額,一時千頭萬緒,只覺疲倦已極。
『早前一時意氣用事,料不到今日害苦了玥兒,人言可畏,再不止沸怕更難收拾。卻不知河西走廊一事如何解套,若周越歸還撤兵,自能迎刃而解。』思及此,他迅速攤開紙,急急記下方才腦中閃過的數種方法。
一定有萬全之策。元望舒心念電轉,振筆疾書,又空出一只手翻找輿圖,卻不期然瞥見信件一角,竟是給祝玥暖的,他略一遲疑,拆開信讀将起來。
"暖暖:
河西走廊現今局勢,周越已上下知曉。
殿下數日前已請求陛下修書一封,向燕國國君表明,欲讓妳返鄉養病,不日應可接妳回來。
相會可期,切莫擔憂 長姐"
殿下?元望舒忽覺胸口一窒,透不過氣。當真是範蠡獻西施?向昭旭這算盤打得可輕巧,是下過功夫的,懂得投其所好……他可真舍得,倒是自己小瞧了周越。
一個日夜折磨他,卻始終不敢探究的問題,此刻有了清晰答案,竟是令人難以承受。
這丫頭當真厲害,她如何能演得這麽像?他複額一笑,笑自己太傻。原來一直捧在掌心珍惜的,從來只是求而不得。
* * *
祝玥暖窩在花窗旁發呆,門扉忽被人一推而入,她一看來人,驚喜趨前,「陛下?」
自那日勤政殿一別,兩人都清減不少。她靠近他,正要開口詢問,卻嗅到一陣酒氣,不禁一愣,陛下飲酒的?
玉想在窗榻醒轉,正睡意迷蒙,聽得祝玥暖喚她:「想想,來幫我一把。」
玉想立即上前,倆姑娘一人一邊,想扶元望舒坐下。
「陛下身體可好些了?怎地喝這麽多酒。」祝玥暖關切道。
她正想讬玉想弄些醒酒湯,卻聽元望舒冷嗤一聲:「惺惺作态。」
倆姑娘面面相觑。
祝玥暖正不知作何反應,元望舒一把攫住她皓腕,恨恨咬牙道:「妳該多得意,周越千挑萬選來的細作,如今功成身退,可以榮歸故裏了。」
他手上使勁,質問道:「妳不就想同娥皇女英那般,姐妹同嫁一人麽?怪不得在大婚當夜刻意氣走朕,又故作一副端莊自持的模樣,将朕耍得團團轉!」說到後來已是對她愚昧的犧牲心态憤恨難平,向昭旭值得她做到這地步?這丫頭怕是腦子有毛病,人家若真在乎她,今日她焉能在此?
祝玥暖等了他一個多月,好容易将他盼來,料不到他竟是這樣看待自己,想開口卻凝噎無語,只是傷心地看着他。她忍耐着沒哭,水眸卻禁不住泛起薄薄淚光,元望舒心中一緊,避開她目光。
「妳為何不解釋?」他深呼吸将情緒壓下來,「朕只要妳一個解釋,妳今晚就說明白。」
「你要我從何解釋?」祝玥暖虛弱反問他,忽覺一陣暈眩,一個多月茶飯不思、夜不能寐,加之此刻神傷,她一時站不住。玉想見狀,吓得急上前扶她。
元望舒卻不為所動,下狠勁提起她手臂,「妳現下又作的哪出?」
「陛下!」玉想着急制止,紅着眼勸他:「娘娘确實不舒服,您吓着她了…先松開她好麽?」
祝玥暖讓他一扯,疼得差點掉淚,硬是忍住,她本是個受不得冤枉的性子,此刻卻認清了事實──他倆不會好了。陛下從前不信她,往後更不會,說甚麽都是徒勞。手臂劇痛難忍,胸口卻反而麻木……她漠然道:「要不陛下您一掌拍死我吧。」死不可怕,這毫無期盼的日子,才是煎熬。
此話令二人大感意外,不同的是玉想焦急心疼,元望舒卻是痛憤難當。
他強壓下怒火,沉聲問:「妳這是何意?」
「這皇後我當得很倦了。」她目光清冷地迎視他,像看一個陌生人,「我也沒想回周越,陛下您給我個痛快,咱倆再不用互相折磨。」祝玥暖完全豁出去。
「…妳倒潇灑,」他緩緩點頭,悻悻道:「可以啊,朕成全妳!」語落擡手就往她腦門拍去。
玉想倒抽一口氣,沖上前阻止,卻哪裏來得及?
元望舒并未使勁,豈料祝玥暖當真不躲不閃,束手待斃,甚至沒瞧他一眼。
這丫頭果然夠狠,說放下就放下,他這一個多月的奔忙,就為了讓她和曲慕濤全身而退,倒是自己一廂情願、執迷不悟了?他松開手,扶着案桌靜靜看她冷然的側顏,生平頭一回不知該怎麽辦。
玉想卻教他倆吓得差點哭出來,彷彿方才心髒停了一下。
「二小姐……」她哽咽地小聲喊,上前輕拉祝玥暖,想讓她離遠些。
這一聲喚沒把祝玥暖喊回神,卻恰好戳在元望舒現下最忌諱的逆鱗上。
「妳叫她甚麽?」元望舒冰冷的嗓音讓倆姑娘無端駭異,「二小姐?」他看着祝玥暖,玩味地重複一遍,胸口窒息煩悶,一把将她扛起,大步往內室走去。
「二、娘娘!」玉想一時無措,急急奔在後頭。
祝玥暖挂在他肩上,發上珠釵沿路掉落,內心慌得一把,剛想喚他,元望舒将她直接摔在榻上。她吃痛悶哼一聲,才剛不明就裏地坐起來,他卻欺身向前,粗魯地拉扯她衣襟。此舉同時吓壞倆姑娘,祝玥暖更是駭得放聲大叫,不住後退躲閃。
元望舒見狀心下冷笑,方才她連死都不怕,一副置身事外的淡漠,現下對他卻是抵死不從的推拒……這一年來也真難為她了,心裏裝着旁人,又要虛與委蛇地讨好他?
她愈是奮力掙紮抵抗,愈證實他心中臆測,手上更不容情地使勁。
屋內立時亂作一團,玉想幾次上前想拉開他,無奈元望舒孔武有力,竟是紋絲不動。夏裝輕薄,嗤啦一響,祝玥暖外衫連着裏衣竟給一并撕開,蠻狠的動作無可避免拉扯她散在周身的烏發,小姑娘随即痛呼一聲。
玉想見狀跟着驚叫,饒是她一向有些懼他,此刻為護祝玥暖,膽氣俱升,四下張望一番,咬牙擡起身旁梨花凳,使勁往元望舒背上砸去。他動作一滞,就着酒意并不覺疼痛,反而側身一掌将玉想拍暈在地,小丫頭就這麽生生撞在地上。
「想想!」祝玥暖見狀吓得大叫,逮着空隙欲上前查看,卻被一把拽回來,跌坐榻上。
元望舒森然道:「妳還有空擔心她?」
祝玥暖瞥了眼倒在地上動也不動的玉想,她原本生無可戀,此刻因為玉想清醒不少,稍稍冷靜,顫聲勸道:「望舒,你醉了,歇會好麽?」說着不知是害怕或擔憂,竟控制不住流淚,「我有許多話想跟你說,可我見不着你。明日我再同你說,你先讓我去看看想想……」
「朕真喜歡妳害怕的樣子。」元望舒打斷她,大手複上她冰涼的面頰。祝玥暖讓他這不尋常的模樣吓得不輕,渾身冷顫,下意識往後避了避。
這警戒驚惶的神态他并非第一次見,他是醉了,好多事卻在今晚清晰的讓他無法假裝看不清楚。父親…父親當年或許也甚麽都知道的,只不過是含笑飲毒酒……他輕輕抽開手,淡漠地瞧着她滿是淚痕的小臉,喃喃自語般輕聲道:「小丫頭哭得梨花帶雨,楚楚可憐。」可惜他不會再上當。他眸底痛意愈甚,翻身一把壓住她。
祝玥暖力氣本不敵,加之此刻驚恐,手腳更痠軟使不上力,只得邊掙`紮邊哭着勸他:「望舒,你、你停下,不要這樣……」鬧出這麽大動靜,為甚麽都沒人進來瞧瞧?「來人,快來人!」她又喊,哭得有些嘶啞的嗓音竟透着絕望與恐懼。
「來人?」元望舒讓她這舉動攪得更是心寒,咬着她耳垂低低一笑,語氣沉冷如霜:「皇後娘娘,朕已遣退左右,皇城之內,誰敢攔朕?」
祝玥暖對此驚恐萬分,不住低泣卻推不開他,情急之下張口去咬他手臂,為了讓他松手,這一口她是發了狠的,直啃得他吃痛地嘶了一聲。他沒有因疼痛松手避開,也沒有加重箝制的力道,卻是停了動作,伏在她頸側低`喘。
這丫頭當真咬他?咬得這樣重、這樣疼……嗅到她身上熟悉幽香,他有些失神,忽墜過往種種美好回憶,一顆心旋得死緊。他曾因無法開始而惆悵,也為終成眷屬狂喜過;這些于她,從來無足輕重。
她可以不愛他,卻不能騙他騙得這麽深。
他不顧她苦苦哀求,粗暴地壓着她。祝玥暖只覺天旋地轉,不該是這樣,她從未想過會是這樣。元望舒将心底的痛苦、愛恨交加,全發洩在此刻。他要祝玥暖屬于他,哪怕她心從不在自己身上。
* * *
雲雨方歇。
感受到懷中人渾身涼冷、瑟瑟發抖,元望舒緊擁住她,埋首于她頸畔,只覺心裏空落落,隐隐作痛。祝玥暖瑟縮一下,不敢妄動,尚無法自方才的驚吓中回神。直到元望舒圈着她的力道放輕,呼吸漸緩,似是昏沉睡去,祝玥暖試了幾次,終于掙開他。她強撐着疼痛起身,理好衣衫,将淚水盡數抹去,搖醒昏在地上的玉想。
玉想幾乎是跳起來的,見她沒事,祝玥暖終于松口氣,又輕撫她額角瘀傷,關切道:「妳還好麽,可會頭暈或頭疼?」
玉想不答,抓着她手急切地反問:「妳沒事吧?」
祝玥暖伸食指按在自己唇上,示意她不要作聲,「想想,天快亮了,」她悄聲說着,将方才從元望舒身上取下的腰牌交與玉想,「等會一過寅時,妳帶着腰牌出宮,到曲大人府上住幾日,說是我讓妳去的……」
玉想伸手撫着祝玥暖蒼白的臉頰,打斷她:「陛下他…他沒對妳怎樣吧?」
她微笑搖頭,「沒有,他睡着了。妳聽我說,就是住幾日,等我和陛下談好了,就接妳回來。」
玉想不住搖頭,淚水像斷線珍珠,「我…我要陪着妳,要是陛下欺負妳怎麽辦呢?」
祝玥暖一把抱住她,在她耳邊顫聲道:「想想妳聽話,算二小姐求妳了……」她不能再讓玉想待在這了。
玉想忽而嗅到她身上的酒氣和強烈的男子氣息,不覺一怔,陛下真沒對二小姐怎樣麽?
「好,我去。」玉想抹去眼淚,堅定地看着她,「妳別怕,我一定想辦法帶妳出去。」
祝玥暖怔了怔,輕捏她肩,柔聲笑道:「傻丫頭,我既嫁進來,又上哪兒去?」
微笑送走玉想,祝玥暖微一仰首,只見天色清朗、朝霞滿天,多像她出嫁的早晨。她清晰記得,那日蓋頭揭下,他一襲紅衣,長身玉立,一雙朗目輝映燭光,眸底柔情稍縱即逝。
她偏偏讓那只一瞬的星星之火,照得目眩神迷。
忽覺臉上一涼,原是淚水無聲,她從前明明不是這麽愛哭的,陛下是不是已經恨極了她?祝玥暖走向妝臺,每走一步渾身都是疼,她咬着蒼白的唇,自妝奁暗匣中取出一白瓷小瓶,怔怔出神。
本來完全忘了這小東西。想想會沒事的,曲大人一定會照顧她,至于望舒……她拔開瓶塞,将丹藥盡數咽下,望舒和她打開始就是錯的,她不過是将借來的全部還回去。祝玥暖伏在妝臺上,靜靜閉起眼,再過一會,他倆就能雙雙從這錯誤中解脫了。
她好想念那個溫柔多情的陛下,好想回到那天,陛下說喜歡她的花樹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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