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明月共潮生(1)

少頃,沈奚急匆匆攜茶壺歸來。

兩個男人正拿着紙和筆,在一張報紙的邊角寫滿了法文和英文。

譚醫生一直想回國後,翻譯出書,抽空就會要傅侗文和他讨論。

“看不懂了?”譚醫生睨她,“我讀書的時候,只會英文不行。很多的資料都是法文的。”

“方才……你說你教授研究的病患都是梗死。”重點是這個“死”字,她倒熱水時想到了,但凡看過的資料,病發了,大多逃不過死。

“原來是為這個跑回來。我早和你說過,他目前身體狀況穩定,不到你想的這麽嚴重。你啊,在心髒學上還是外行。我只是擔心他最後走到這步,”譚醫生笑睨他,寫下了一個英文單詞,“他是這個。其實就是少爺命,讓着他,順着他好了。”

沈奚看了看,類似心痹。

此時,被讨論的傅白兔表示,他想喝茶。

沈奚雙手将茶杯遞給他,柔聲說:“燙,你慢着些。”

此話一出,她先窘。真像是恨不得給他吹兩口,吹涼了。

傅侗文和譚醫生都笑了,前者無奈,後者打趣。

“說回前話吧。”傅侗文替她打圓場。

“來,議議這個,”譚醫生指報紙邊沿寫的英文,“心悶痛?心抽痛?窒息疼痛。”

傅侗文沉吟。

“《內經》有說過心痹……有些中醫書裏也有說厥心痛,”沈奚建議,“暫譯絞痛吧,絞痛這詞我們也有,‘當歸芍藥之止絞痛’。”

“好,就絞痛。我翻譯出書,用它,”他拍了拍傅侗文的手臂,“記住,你是心絞痛。”

傅侗文不以為然,拿過來那張報紙:“此事刻不容緩,我們對于西學,還是要有自己的教育書本。你回國不要再耽擱了,盡快着手做起來。”

她附和:“我也可以幫你,譚先生。”

譚醫生氣笑:“過去是一人指使我,如今倒好,成雙了。”

沈奚低頭一笑,把玩起鋼筆。

傅侗文又好似沒聽到,将茶杯擱下。他單手握着報紙,去讀印刷的文字。

一月的《每日郵報》,全是過時的舊新聞。去年耶稣誕節,西部戰線一部分德軍、英軍和法軍為了這偉大的節日,短暫停止互相射擊,還舉行了一場戰地球賽。

傅侗文幾眼掃完:“這場球賽誰贏了?”

譚醫生扯過報紙,也翻看:“沒寫嗎?”

“英國贏了,”沈奚說,“另一張報紙有寫。”

“細想下去,誰贏都一樣。”他又說。

戰場殘酷,到最後踢球的人都活不下來。

傅侗文将報紙也疊好,留在手邊。他人離開這裏:“我去談個小生意。”

在這游輪上,能談什麽生意?沈奚猜想了一個上午。

當天下午謎底揭曉。

他們的私人甲板上多了一個狙擊手,是傅侗文在船上問那些商人們借買來的。那個人身材矮小,也不與他們交談,每每從她面前經過,她總能留意到這個狙擊手腳上漆黑锃亮的靴子,是警靴。他也喜歡抽煙,就是不講究,喜歡将煙頭在靴底踩扁,每回都是服務生,或是臨時管家将煙頭收走。就此,他們多了位臨時旅伴。

在這晚入睡前,沈奚做足了準備。

譚醫生說過,傅侗文的作息很規律,于是她決定要在他熟睡後再上床。為不露聲色,她還将譚醫生的書全都搬到了套房裏。

鐘表極緩慢地一分分跳動,指向九點。

她翻着書,留意到他在洗手間,用純白的毛巾擦着手。她的手,撐在耳後,小拇指無意識地繞着自己的頭發,快去睡吧,快去睡。

傅侗文的皮鞋經過,略停頓,沒進卧室,卻走向她。

“是不是慶項和你說,我每晚九點會準時躺到床上,所以你準備了這些書,”他将那頁書替她翻過去,“說來聽聽,準備幾點睡?”

“我讀書時習慣了,”沈奚仰頭看他,十足十的誠懇,“有時一擡眼,就是天亮。”

傅侗文替她合上書。

沈奚畫蛇添足地解釋:“我在說真的。”

他笑:“總看專業書也無趣,我帶了本《仁學》,想看嗎?”

譚嗣同的著作,是禁書。

她意外:“我聽顧義仁說過,是出了日文版,難道還有漢字的?”

“我讓人私下印的。”他作了解釋。

如此珍品,自然是要看的。

傅侗文在衣櫃下層翻出了那本書,丢去床上:“上床來看。”

沈奚聽到這句,方才醒悟,他在用這個打破兩人之間若有似無的暧昧。總要有一個順理成章的理由讓她上床去,否則,怕她真會挨到天明……

她在洗手間裏磨蹭了十幾分鐘,再出來,吊燈都滅了。

兩盞壁燈,一左一右,懸在床頭上。

傅侗文還是穿着襯衫,倚在那裏,在看書。剛登船收拾衣裳的時候,她看到他是帶了睡衣的,可今晚仍是穿着襯衫。不過,她又何嘗不是怕誤會,完全不敢換上睡衣,只挑了夏日最輕薄的連衣裙充數。

沈奚也上床,蓋了被子,将《仁學》拿在手裏。

果然沒有印刷廠的名號,是私印的。

書是好書。

可她的念頭,一溜到了天外。此時的傅侗文,是一種酒闌人散的慵懶。她在想,他在倫敦念書時,是否也這般神情和态度,閑階獨倚梧桐。

想了會兒,默念了幾句荒廢,勉強靜心讀了進去。

傅侗文這邊,恰好翻看完最後一頁,合了書。

穿襯衫睡覺是一樁苦事,身體和手臂都被一層板正的薄布綁縛,活動不開。他人乏,書也翻完了,于是無所事事地靠在那,觀賞起了她。她今夜穿得是絲絨的連身裙子,細白的一截手臂露在外頭,沒有任何裝飾品,和船上的那些貴族小姐、商人太太一比,太過樸素。倒是耳垂上墜着兩粒小小的珍珠,贗品,但挺漂亮。

傅侗文難得對女孩子用“漂亮”這兩個字,嘴上沒提過,心裏也大多不屑。

還是緞面的發帶,顏色不同,斜扣着的珍珠也是贗品。

看來她将所有錢都用在了學業上。

傅侗文将書擱在床頭,關上壁燈,宣告結束夜讀會。

她從光明處,望向暗處的他:“你看完了?”

“也不用都在今天看完。”

也是。

她又問:“要讓我檢查一下再睡嗎?”

“我很好。”他回。

片刻的沉默。

兩人又都笑了,傅侗文說:“好了,躺下。”

沈奚縮進了棉被裏。

傅侗文笑着搖搖頭,下了床。他趿拉着拖鞋從床尾繞過去,走到她那一側的床畔,關掉了燈。在黑暗中,她看到他是換了長睡褲的,光着腳。

……

那日起,連着十幾個夜晚,她都被夢魇壓身。

夢中,那個男人來索命,說他有萬千錯,也輪不到她來殺。

沈奚每到噩夢都呼吸急促,輾轉難安。傅侗文總是耐心地隔着棉被将她抱起來,在她半夢半醒裏,輕聲和她說別的話,将她從深淵拉回現實。有一夜,她在黑暗中聽他說,他和船上的廚子讨論一品鍋,人家不曉得,倒是認得炒雜燴,李鴻章訪美時帶過去的美食,在美國風靡了好一陣子。

“想吃的話,三哥明日讓人給你做。”他俯身,将她烏黑的長發捋到枕邊去。

發絲柔軟,在他手指上打了結。這回他沒有硬拽,多了解扣的耐心,沒扯斷她的頭發。

這夜後,她終于不再做同一個噩夢。

如此,他們的旅程算真正開始了。

早晨,傅侗文會比她起早半個鐘頭,每回都以拉開窗簾的方式,叫醒她。白日他們會在私人甲板閑聊,這兩位男士見多識廣,從不讓她冷場,從戰争到商業,再到醫學,還有傅侗文所學的哲學,最後落到莎士比亞歌劇和宗教問題上。

只是顧及安全,她的活動範圍很小。

晚上兩人也有了“夜讀”的共識,都倚在床頭,各自翻書,間或交談兩句,聲音也都放得很低。和他同住久了,她會留意到傅侗文在私底下是個随便慣了的人,開門出去,是個翩翩公子哥,一扇門閉合,屋子裏的卻是個不修邊幅的讀書人。

起初大家還顧着禮,慢慢地,他也放松下來。

他會兩三日不剃胡須,讓人将飯送入房內,不出門見人,就不收拾自己。一回她回房,看到他穿着襯衫長褲,光着腳,單手撐在桌上,身子倚靠着,在看一疊紙,上頭是他自己前幾日才寫的東西。

她看他那一刻,他胡亂自己的短發,語氣自嘲地笑:“看我做什麽?”

随即,手稿被丢入垃圾桶,毫不留戀。

一個月過去。

沈奚在外人眼裏,始終是個舊時代的太太,寸步不離傅侗文。

傅侗文待她也是極盡體貼,她常在早晨醒來,悄悄地将他的枕頭拉過來,臉壓在上面,想,他們這樣和夫妻好像真沒什麽差別。

某晚,她下床喝水,看到側卧的他在睡夢中,迷糊着,去将自己衣裳解開。

解到第四粒紐扣時,被絆住,微蹙眉。

沈奚悄然地蹲在他身前,伸出兩手去,想幫他,可觸及到紐扣又不敢了。哪怕給自己灌輸“這是在照顧病人”,也難以再進前一步。

他的鎖骨和脖頸,還有大半的皮膚裸露着在眼前,讓她不敢再看下去。

她怕他受涼,替他拉高被角,掩上那風光旖旎。

這晚,她睡得極不踏實。

一念想他被襯衫束縛着難過,一念又想他是否要受涼。

清晨六點,傅侗文撐着手臂起來,懶散地倚在床頭,發現她醒着,偏過頭問她:“沒睡好?”整晚沒開過的嗓子,沙沙的,磨過她的耳和心。

她帶着鼻音“嗯”了聲,将棉被遮住了半張臉,閉眼不看他。

傅侗文只當是女孩子起床的脾氣大,笑笑,推開棉被,趿拉着拖鞋去了洗手間。

他再出來,見到沈奚趴在棉被上,将兩人的枕頭墊在手臂下,看外頭的天。

“三哥你看,外頭又下過雨了。”

海上是一片雲一場雨,雲過,雨過。每天不曉得要來幾場才算完。

她這是沒話找話。

傅侗文慢條細理地繞到她身後:“我換衣裳。”

“嗯。”她答應着。

傅侗文将衣服脫下來,背對着她,背脊皮膚光滑緊實,在晨光裏有柔和的光澤。

沈奚聽到衣裳被丢去椅子上,又聽到從衣櫃取出衣裳的聲響。

她懊惱地将臉埋在枕頭裏。

聽力忽然這麽好,是要了人命。

傅侗文将長褲套上,也在看她。

這位小姐完全不清楚她在占用他枕頭的同時,并沒有将她的身體隐藏好,兩條小腿都露在外面,沉在雪白的棉被裏。他知道,自己從這個角度去欣賞她很不道德,也不紳士。

和一個沒名沒分的女孩子共處一室這麽久,又是同床,是形勢所迫,也是權宜之計。

可惜,人心是無法掌控的,包括他自己的。

“想不想去公共甲板?”他突然提議,“那裏視野好。”

“可以去嗎?”沈奚驚喜回頭。

傅侗文還光着上半身,手裏拎着襯衫。

她怔住。

他無事一般,在安靜中進行他的穿衣步驟。沈奚出溜下床,抱起枕邊準備好的長裙:“我去洗手間換,你接着穿,”跑入洗手間,她還在盡責地醫囑,“穿多些,有風雨。”

一扇門,隔開兩個人。

洗手間裏有小小的窗子,她将兩手撐在上頭,看海,腦海裏都是他。

她想到,在紐約留學生裏也能被分出兩派來,一派是慣性保守的,但也會熱情洋溢地用文字表達自己的情感,另一派直接了許多,為了擺脫掉落後、死板、保守的東方人的帽子,從肢體到語言,都會大膽表達感情。到大學還沒有性愛經歷會讓一個西方女孩子很沮喪,尤其來自法國和德國的女孩子,她們會認為自己沒有魅力,才沒能享受到愉悅的性愛。許多人也會講述,在家裏和仆人、司機,或者是和沒有婚約的男人之間的種種。這些也感染到了開放派的留學生。

沈奚雖然是醫學生,身體結構并不陌生,可心理上還是偏保守的。她自認是保守派。

剛剛他只是穿好了長褲,全被她看幹淨了。

他的坦然,倒顯得她才像個登徒子。

沈奚懊惱不已,應該更鎮定,不該用逃離姿态,要泰然處之,像個醫生……又不是沒見過屍體……等她換好絲絨長裙,離開洗手間,傅侗文已經不在了。她走到梳妝臺前,挑選耳飾,發現,多了一副新的珍珠耳墜和項鏈。

不是贗品,是純天然的金色珍珠。

并不全因為這從天而至的禮物,還有許多,有關于他的所有,都在滲入她的血液,流到心深處。她只剩了一個念頭,如果她是他那個青梅竹馬的未婚妻,休說是去法蘭西定居,就算讓她去德意志稱帝,她也絕不會受到誘惑,離開中國。

沈奚收好梳妝臺上的東西,還是戴了不值錢的小玩意,只是發帶換了個新的樣子。

房間外,傅侗文在走廊上等着她。

見她出來,他沒問她關于珍珠的事,她也沒提。

兩人走到公共甲板時,風很大。

露天的地方,都是積水。

沈奚上去前,将腳腕上的裙角打了個結,用這個簡單的法子讓長裙短了三四寸,避免沾到積水。她直起腰,留意到狙擊手在角落裏,注視着他們。

她悄聲問:“花了不少錢請他吧?”如此盡忠職守。

傅侗文兩手斜插在長褲口袋裏,給狙擊手打了個眼色,讓他離遠些:“他和雇主在路上起過沖突,我去問,才讓給我。所以花費并不高,畢竟船已經離岸,他需要在海上找到工作。”

海風驟起。

沈奚按住自己發上的緞帶,傅侗文走向海浪的方向:“帶你看一看大西洋。”

風把他的話吹散。

遙遠的海平線上掀起了一道可見的大浪,暴風雨要來了。

水手們在甲板的四周圍忙碌着,在做完全的準備,狙擊手在角落裏張望四周,譚醫生靠在避雨的地方,在抽煙。所有人都在做着自己的事,只有他們在甲板盡頭,無所事事地站着。

烏雲壓頂,一道閃電劈過鉛灰色的天空。

沈奚仰頭:“在這裏會被雷劈到嗎?”

“說不準,”他将右手遞給她,“要不要試試,一死兩命,也算是佳話。”

人體導電嗎?她當他是玩笑,可真當握上去,卻只餘肌膚摩擦而過的心悸,從指間滑到掌心,每一寸都是。兩人的手最終交握在一起。

“膽量還不小。”傅侗文笑着說。

風将海水抛到半空,如煙火般炸開,像細碎的沙,洋洋灑灑地落了她滿身。

餘光裏盡是他的影子。

傅侗文,傅三爺,三爺,三哥……侗文。侗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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