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明月共潮生(3)

剛剛的那個算是吻手禮,還是……別的什麽。

她辨不清。

這樣的傅侗文,讓她記起了那個有關于香煙的故事。

在北京,無人不知大栅欄一帶的八大胡同,連她在煙館也聽過這首歌謠:“八大胡同自古名,陝西百順石頭城,韓家潭畔弦歌雜,王廣斜街燈火明……”故事的主角是面前的這個男人,故事的地點就是這八大胡同裏的韓家潭。一夜,在這煙花柳巷之地,有名的幾位少爺聚到一處,面對花魁起了争鬥的心思,競相扔出白花花的銀子。

在這幾人裏,唯獨傅侗文只問下人要了一根香煙,進入花魁房間。

偏就是這個,讓美人動了心思。

香煙,香豔。

他取了個諧音,要是誇尋常女子,那是輕薄。

可在煙花地,卻是十足地風流,十足地風情。

花魁接了香煙,他卻說好處不能讓他一人獨占,既搶了風頭,美人自然要拱手讓給友人。于是留下一張支票離開,才有了這個佳話。

這個男人,只要他想,一舉一動皆能蝕骨入髓。

而現在,這個故事裏的男人就在她眼前。

“剛剛要說的是什麽?”他在問。

“我想說……多虧三哥昔日慷慨,資助我讀書,否則今日怕會出洋相。”

傅侗文一笑,倚上門邊框。

完全沒有放開她的征兆,像在更衣室,當他交待過要如何和譚醫生交待後,她想離開,被他搭在她腰上的手阻止了。那時她以為他會做什麽,但沒有,只是抱着。

現在也一樣——

傅侗文将她的手握在手裏,低頭看着,又翻過去看她手心,拇指指腹滑過那細細的紋路,磨着她的手掌……他的手指愈發燙,她也是。

像有個小小的更漏,被擺在眼前,聲緩緩,滴泠泠,每一滴水珠兒都落到了心尖上。

“我們該出去走走。”他說。

沈奚應了。可他又不動。

明白人做荒唐事。他将個清白姑娘的手揉了又握,握了又親的,怎麽算,心裏倒是有面明鏡,可做起來又是另一套。

“還是三哥出去走走,”他又低聲說,“再這樣,會要出事情。”

他話中有笑,如此直直白白地說出來,讓她本就搖搖欲墜的心,轟地一下子全塌了。傅侗文用目光困着她,将她放開。手上的力道終究是沒了。

她醒過味,傅侗文已經離了房間。

空蕩蕩的房間裏,她只得原地立着,想他的語氣和神态,幾分真幾分假。

就這樣到了六點,他才回來。

人應該是從甲板上回來的,西裝上是冷意,不過臉上的笑意倒是有的。

傅侗文定了晚餐的位子,讓她收拾收拾,下樓一起去尋譚慶項。他的樣子,仿佛出門前的事從未發生。沈奚答應着,在洗手間換了衣裳,将散開的頭發分成兩股,搭在肩上,先将其中一股對着鏡子編起來。她望着鏡子,想,或許那真是吻手禮……反倒是她在誤會:“三哥,你要是換好了告訴我。”

“好了。”他說。

沈奚編自己的辮子,輕車熟路,不必照着鏡子。

她離開洗手間,走入卧室,手上沒停,有一搭沒一搭地繼續着。傅侗文本是在打領帶,見她這樣子,又停下了動作:“來,讓我看看。”

沈奚臉一熱,人沒動。本來就是三步之遙,何談過去。

傅侗文将領帶理好,上前兩步:“讓我試試。”

試什麽?散開在右肩的頭發被他拿起來。

“如何做?”他問。

“這樣……分三股。”她将手指間的三股黑發給他看。

傅侗文生疏地,學着她的樣子,将長發分開,又在她的示範下,學着她去将那一股長發編起來。細碎的發絲,不停擦着她的臉頰和鎖骨。

沈奚也不曉得自己是如何完成的,全副心思都在他身上。

她望他一眼,他在微笑:“樣子馬馬虎虎,多來幾次會好很多。”

發到結尾,他舉到她眼前:“好了。”

“我來綁。”她接過,綁妥。

下午走說是怕出事,可眼下這樣,又如何算。

“我有些話,”傅侗文看穿她的心思,“晚上回來說,好不好?”

她點點頭,見他在笑。

早就亂了套的關系,急在這一時也理不清。

兩人雖有話沒說完,但氣氛卻開始不同了。

離開房間前,傅侗文又覺得領帶搭得不好,重新取出來一條,交到沈奚手裏。這是真的難為她,她不會,他手把手教她,如同她教他如何編女人的長發。沈奚磕磕絆絆,弄完,傅侗文人站在走廊上了,才評價說:“看來,你也要多學幾次才可以。”

兩人說這話是用母語,狙擊手聽不懂,見沈奚臉紅,約莫猜到是先生在和太太調情。

下到一等艙,傅侗文去叩門。

半晌,譚慶項開了門。平日嚴謹的人,難得沒有穿戴整齊,連領帶都沒有,頭發也和平日不同,總之,有些怪。不過除去拘謹,人清朗了不少。

“帶一個客人?方便嗎?”他問傅侗文。

“看你高興,不過是加一個位子。”

身後有動靜,房間裏是有人的。沈奚心頭一震,目光控不住往門縫裏溜,見到一個沒穿衣服的女孩背影。她一下子睜大眼。

“沈小姐,你能收斂一些你的好奇心嗎?”譚慶項嘴邊有笑。

“我是憂心你安全。”她讪讪,眼睛裏的話是“錯看了你”。

譚慶項笑,拍了下沈奚額頭,算是回應“少管閑事”。

“你們先走,我稍後就來。”他說着,重新關上門。

沈奚五味雜陳地看着那扇門,又去看傅侗文,他倒是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難道……露水情緣在他們看來很尋常嗎?

結果,譚慶項也沒給她機會去問。

他爽約了。徹徹底底為了一個褐發少女,将她和傅侗文抛棄在了晚餐飯桌上。她從吃奶油小薄餅和魚子醬就期盼能看到譚醫生女友的臉,可到熏魚和烤面包沒來,到牛肉湯沒來,到鵝肝凍膏也沒來……默爾索幹白下了肚,沈奚已經放棄了。

甜點和水果到時,譚慶項帶着那個新女友趕來,坐下就将杯中酒喝幹淨:“抱歉。”

“你該對你女朋友說抱歉,菜已經上完了,”沈奚禮貌問,“你還要什麽嗎?”

那個女孩子似乎聽不懂她在說什麽,在吃着甜點,不在乎主菜上完的事情。

“她不懂英文,除了簡單的幾個單詞。”譚慶項替她解釋。

“那你怎麽和她溝通?”沈奚驚訝,方才傅侗文還說,他們已經在一起半個月了。

譚慶項笑而不語。沈奚仍困惑,順便将這個錯看的人上下打量。

“好吧,簡單來說,”譚慶項将眼鏡摘下來,放在桌上,揉着疲倦的眼睛,“心靈溝通和肢體交流,這樣是不是能滿足你的好奇心?”

沈奚被這話堵住。

那女孩恰好發現了桌上的金制火柴盒,舉起來,對着譚慶項驚訝地笑着。譚慶項也笑,點點頭。沈奚想他們是在交流說:這個餐廳連火柴盒也是金的。

他們四個,兩撥人,一撥吃完,一撥剛開始。

傅侗文并不想留在那裏,借口困乏,帶沈奚離席。

私人甲板上休息了會兒,回房,他在箱子裏找書看。沈奚瞄了一眼時間,九點,這是夜讀的時間……可他并沒想說的意思,還是忘了?

“譚醫生的女朋友,是想要帶回中國嗎?”她心中忐忑,将話從譚醫生說起。

看上去是個俄國人,不曉得會不會樂意待在北京。

“應該是要先下船的。”他背對着她說。

“先下船?那……譚醫生怎麽辦?”

他回身,一笑:“他總有幾個莫名其妙的女朋友,來路不明,互不束縛。緣來緣盡而已。”

原來這樣。她沉默。

傅侗文将書在手裏掂着,思忖半晌,又說:“他在這方面,是看不清自己,或許這麽說也不對,是他将自己看得太清了。”

沈奚不懂,倒是看清他手裏的書。

是這一個月他看了四遍的麥克白。

“他心裏裝着個人,”傅侗文将書在掌心敲打着,說,“是個青樓的姑娘。”

“那你為何不借他銀子,去贖那姑娘?”她馬上說。

傅侗文微笑:“你聽我說完。”

他花費了兩分鐘,講了個窮書生愛上青樓女子的俗套故事。

譚慶項家境貧寒,是由四爺出資,讓他留洋。四爺走後,譚慶項留在了傅侗文身旁,因為傅侗文常出入煙花之地,他也不可避免地随着進出,後來結識了一位身世可憐的姑娘。情窦初開的少年郎,沒過去情關,真動了心,一心想娶那姑娘。

沈奚揣着不安的心,聽下去。

姑娘當他是萍水姻緣,他對人家卻是情意拳拳。

人家姑娘住得好,吃得好,揮金如土,又有公子哥們捧着,為何要從良?譚慶項恨不得剖出真心,任人一刀刀片心頭肉,鮮血淋淋,死不回頭。他想着人心都是肉做的,他想着他與那些少爺很不同,可終究在姑娘眼裏還是相同的。

都不過是首飾匣子,送銀元的凱子。

“他在我這裏拿得錢,攢不下幾個,都給人送過去了。”

這和戲文裏唱得真是相去甚遠。

沈奚蹙眉想了會兒:“要不是三哥,他也不會去那裏。”

傅侗文聽這話,把手裏書,敲上她的額頭:“小女孩想得簡單,只當青樓是青樓。”

他寥寥數語,去講那八大胡同的社交場。

別說尋常政客,就連張勳這等有實權的将軍,也都請了昔日紫禁城裏的廚子,開青樓去拉攏人;袁世凱大總統想要買選票,也是請人去那裏行賄議員;更不用說在北京城裏誰想設宴款待好友,有頭臉一些的,都需去那裏——細算起來,從參議院、衆議院,到京師大學堂,兩院一堂,議員政要,文人墨客哪個都逃不掉。

是男人的銷金窟不假。

可去的人卻不只愛美人,更戀江山。

豁然霧解。

滿是霧水的玻璃,被他一點點抹去水珠,傳聞下的傅侗文,對她亮了底。

這還是頭一回,傅侗文給她講北京城裏的他。

“站得乏,上床來。”他突然說。

沈奚心還在煙花柳巷,被這句話引回現實。

傅侗文讓她上床。九點,是該上去,可今日……

他繞到那一頭,掀開白色棉被,躺到床頭去。沈奚約莫猜到,該到說他們了,她坐到床邊沿,光着的兩只腳離開拖鞋,進了棉被,人也和往日一般倚着。

忘拿書,連能擋的屏障都沒。

隔了一個拳的距離,她發現,他那頭壁燈沒開。

“回國如何打算?”他倒也不瞧書,瞧她,“三哥給你安排。”

這就是他要說的?沈奚失落着,搖搖頭:“還沒想。”

這游輪會在上海靠岸,上海她從未了解,家鄉廣州又早物是人非,都不想待。而在北京,除了那幾條肮髒的小胡同,她也只住過傅家。這麽一看,也不見得比上海更熟悉。

他呢,不用說,是要回傅家的。高門大戶,不同的生活,再見都難。

想到一下船就要各奔東西,沈奚心中茫茫然。

她的長發散開着,披在兩肩上。編在一處太久,有了微微卷曲的弧度,這讓他想到每每睡醒,她的發都在枕上,臉側,那發,時常會落到他手腕上,纏着。

同床共枕,真該是夫妻才做的事,是他想得簡單了。

他現在想的事情,也很荒唐。

傅侗文掀開棉被,下床去找水喝,将杯子擱下,又趿拉着拖鞋回來,卻不是去他那頭,而是到了沈奚這裏。她還以為他會如往常一般,替她關燈,豈料,他卻挨着她的身子,坐下來,人影擋了光,兩人面對着面。

沈奚的手又落到他掌心裏,揉握着,将她一顆心都揉得軟了。

她在等,等他說。

他臉浴在燈光裏頭,像坐火車時,路過小站頭看到的一盞燈,轟隆駛過去,将會是更深遠的夜:“我下午在甲板上,看到好望角,想着,該叫你去看看,下回路過怕很難了。”

他說完,靜了好一會兒。

她眼瞅着他低頭,親到她的手心,被燙醒過來。

“以後跟着三哥,好不好?”他低聲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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