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弦輝(3)
第3章 弦輝(3)
下午章弦輝再一次接到韓東海打來的電話,說租車行提供的租車合同上簽字的人是樂采穎,保險公司需要樂采穎監護人的簽字才能和車行結算,讓他馬上到租車公司去一趟。
章弦輝跟巡房的護士交待了幾句,開車到了韓東海說的租車公司,看到蘇明明和韓東海還有那名警員在一起,旁邊想必是車行和保險公司的人。章弦輝上前去和那兩人作了自我介紹,韓東海講了必要的程序,章弦輝一邊聽一邊點頭附和。
聽他們解釋完畢,章弦輝對蘇明明說對不起,蘇明明苦笑一下,搖了搖頭。是樂采穎租的車,由章弦輝來賠付;是嚴聰開的車,由蘇明明來道歉。任性的人有福,因為有身邊的人在兜底,而這兩個任性的人,一個死了,一個生死未知,都說不上有福,但他們造成的結果,還是要身邊的人去承受。
有警察在場,事情處理得很順利,車行和保險公司商讨出一個結果,小警員忙前忙後聯絡傳達,章弦輝只管簽字刷卡。蘇明明沉默不語,在需要她簽字的時候簽字,需要她表态的時候點頭。她耳邊有一枚用白色絲帶绾成的小花發夾,代表她死者家屬的身份。
事情辦完,保險公司的職員對章弦輝說,車輛檢查和輪胎軌跡演示,以及對死者屍體解剖的結果證實,嚴聰為了讓副駕駛座上的乘客避開危險,自己承受了較猛的離心力。章弦輝說我明白的。
章弦輝當然明白。保險公司的職員之所以特地加這麽一句,是為免章弦輝心裏不舒服,畢竟是他付出了一大筆賠款,而開車人并不是他的妻子。章弦輝也能想到,也許是采穎主張在溫州留一天,杭州突降大雨回不去,何不在溫州乘興一游,這正是采穎的性格,所以是她在租車合同上簽的字。
韓東海照顧着蘇明明起身,和車行、保險公司的人員別過,在停車場對章弦輝說,這邊的事情都結束了,你妻子的情況怎樣?章弦輝說已經轉到普通病房,等醒過來就可以轉去杭州的醫院。
蘇明明朝章弦輝低頭道謝。“這兩天你辛苦了,給你帶來的痛苦,我深表歉意。嚴聰的遺體,今天上午已經火化,明天我帶回杭州。令夫人的照片,我還沒來得及傳。”章弦輝忙說不急的。蘇明明只管往下講:“我很難過,但我希望你能過好。我的苦難結束了,你的才剛開始。那麽,告辭了,你保重。”
章弦輝說,你也一樣。又說,嚴聰先生的告別儀式定在哪一天,我會去的。蘇明明說不用。章弦輝說一起出差的同事離世,我謹代表我妻子去致意。蘇明明想了想,說,我會通知出版社。章弦輝說我知道了。
嚴聰作為出版社職員在出差返程途中離世,出版社當然會派人去靈堂吊唁問候,與嚴聰同行的采穎受傷入院,她的家屬前去致意,更在是情理之中。出版社發一封通告在公司工作郵箱裏,所有的職員都能收到,蘇明明不必單獨通知章弦輝,章弦輝也能第一時間知道嚴聰的靈堂設在哪裏。
章弦輝回到醫院,守在采穎床邊,坐了一會兒,覺得無聊,去衛生間打了一盆熱水,拉上床邊圍簾,為她擦身。
采穎身上有瘀青,有劃痕,有紗布貼着的傷口。平時的采穎多愛美啊,夏天在海邊穿比基尼泳衣,手腳纖長,腰腹平坦,沒有一絲贅肉,胸小小的,宛如男孩一般,夏天穿連衣裙,可以不穿胸衣,春末穿薄襯衫的季節,她在裏面穿一件打底的背心就行。采穎身上有一種文藝氣質,和她的職業十分相配,平時是寬松衣衫配薄雙面紗圍巾,打褶長裙配平底鞋,穿衣風格十分中性,顯得潇灑恣意。采穎有一張菱角一樣的嘴,不笑的時候看上去也在笑,看上去甜美可親。愛上采穎不需要理由,她肯來親近他,章弦輝受寵若驚。他這時候忽然不明白,當年采穎是看上了他哪一點?大概也是一種錯覺,一種誤判吧。
當初兩人戀愛,樂家并不同意。采穎的父母都是公務員,采穎爸在區招商局,采穎媽在人事局。采穎從小就長得漂亮,學習好,進的大學也好,畢業後找的工作更好。采穎是所有父母都會為之驕傲的那種女兒,是“別人家的孩子”。章弦輝非土著,只是在杭州工作,父母都是工人,退休後仍在幫襯大兒子的生意,是浙江三四線城市常見的以家庭為單位的小企業,家族成員的特點是務實、勤勞、吃苦、肯幹,當然也就沒多少文化修養和藝術氛圍。
樂家父母嘴上不說,心裏是有些賺章家門第低的,挑了很多章弦輝的缺點,不肯爽快答應。這下子激起了采穎的傲氣,說這門婚她還非結不可了,和家裏冷戰了幾回,最後說你們要是不同意,我就去國外讀書。采穎父母半輩子只有這一個女兒,這女兒要是真的狠心離開,到了國外,萬一和中國人以外的什麽人結婚,說不回來就不回來,情況只有比目前更糟,老兩口一生心血都白費。從來父母拗不過女兒,只好答應了。
結婚那天,章弦輝的父母按照他們本地的習俗,砍了兩根巨長的毛竹放在一輛長安星卡上,開到了樂家樓下,放了兩挂一千響的鞭炮,引得前後左右的鄰居都來看。大家都被那兩根毛竹驚呆了,議論紛紛,說這麽長的毛竹是怎麽運進城的?毛竹上挂了許多小燈籠,那是章弦輝的媽媽和大嫂親手一個一個結上去的,紅的綠的,又土又俗。車上還有許多土産,“蔣腿”、腌青魚、鹹鵝、風公雞、臘豬蹄、醬板鴨、幾大籃子竹筍、兩籃點了紅梅圖案的年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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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穎爸看着那一對長毛竹,問是什麽意思,章弦輝父親說,這叫“長長久久”。這兩根毛竹是他親手去他包的竹山上砍的,精挑細選,是整座山上最長最青的兩根。運毛竹的車是長安車,取長久平安之意。采穎媽雖然嫌親家的禮物土氣,但也被他們的誠意打動。婚後對章弦輝的表現更是滿意,稱呼也從小章變成了小輝。
章弦輝這時想起采穎爸媽,都不知怎麽通知他們。他為采穎擦好身,換上了幹淨的病號服,窗外天又黑了,采穎沒有醒來的打算。也許沉睡對她來說,是最好的醫療方式,在夢中,她還在和嚴聰計劃将來,歡笑嬉戲。章弦輝腦中閃過一個念頭:嚴聰是不是也向蘇明明提出過分手的提議,所以蘇明明才接受得這麽平靜?
章弦輝想起下午在車行門口蘇明明對他說的話,她說我的苦難結束了,你的才剛開始。她是知道的吧?
采穎一時沒有醒來的樣子,章弦輝回酒店洗了澡,才想起這一天都沒有吃飯。酒店對面有個海鮮餐廳,初秋的晚上,去喝兩杯啤酒酒應該不錯。
他走上餐廳二樓,意外地看到窗邊坐着蘇明明。她桌上擺了兩個菜,一瓶啤酒,看來已經喝過了。他想蘇明明既然在這裏,自己要不要換家店。兩個這樣身份的人在一間逼窄的小酒館裏吃飯,難說沒有一絲尴尬。就在他遲疑的時候,蘇明明擡頭看見了他,欠一欠身,算是打招呼。他也只好回禮。
蘇明明指一下對面的位子,說:“一起吧。”既然她不介意,章弦輝再佯裝矜持,也就沒必要了。他說聲謝謝,在她對面坐了下來。
蘇明明朝酒保揚了下手,說這裏加一幅碗筷,酒保應聲而來,放上酒杯碗盞筷子匙羹和擦手的熱毛巾,還有一本菜譜。章弦輝看看桌上的菜,一盤鹽焗花螺,一盤江蟹生,都只動了一兩筷子。他翻着菜譜,問蘇明明,你能吃辣嗎?蘇明明點了下頭。章弦輝便說再來一個醬油水蛏子,一個剁椒豆腐魚,一碟花生毛豆拼盤,再來一瓶啤酒。酒保說請稍等,馬上就好。
章弦輝用毛巾擦了手,拿起桌上的酒瓶,先給蘇明明斟滿酒,再倒滿自己的酒杯,拿起酒杯說:“就不說敬酒詞了吧。我先幹,你随意。”一口飲下。
蘇明明拿起酒瓶再給他斟滿,忽然問:“他們是怎麽開始的?”章弦輝一愣,說:“我不知道。你呢,你是什麽時候知道的?”蘇明明喝一口酒,眼神有些散亂,用手撐着頭,說:“昨天,看相機的時候。”
章弦輝呆了呆。他沒想到那一瞬間是蘇明明第一次知道丈夫有外遇,她的鎮定和淡然,讓他印象深刻。她當時只是按着回放鍵,一張一張看,眼皮都沒跳一下。看着照片裏自己丈夫和別的女人的親密合照,還對章弦輝說你妻子氣質很好。她平靜地接受丈夫和情人出游的事實,維持着最好的禮儀。
蘇明明喝完杯裏的酒,把玩着酒杯,問:“那你是什麽時候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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