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梅雨(1)

第21章 梅雨(1)

章弦輝後來打電話去出版社,用撰稿人的身份問樂采穎編輯在不在,接電話的同事回答說,樂采穎編輯請了一個月假,好像是去療養了,有什麽事……章弦輝截過話頭說,那我過一陣兒再和樂采穎編輯聯系。

采穎願意聽他的建議,肯跟父母出行,看來還是有個積極的心态。躁郁症這個病在她這個階段,能主動去治療,就痊愈了一半。章弦輝想這下他就能稍稍安心了,不然,總會覺得事情沒有徹底結束的樣子。

他想起蘇明明第一次跟他聯系,就是為了采穎給嚴聰的手機裏留言,蘇明明讓他去勸勸,他當時如果聽從,采穎的情況會不會好一點?他想一想,覺得也許不會。

他不是專業醫生,不能憑十分鐘的相處就去判斷采穎的精神不健康,她當時如果狂躁,他會以為是對他一貫的不耐煩;如果神情憂郁,他會當成是失去愛人的不開心。

他不知道采穎哪一種态度會讓自己更糟,狂躁會讓自己情緒低落,這是他婚姻後兩年的态度;憂郁會令他憤怒,讓他嫉妒嚴聰。采穎不管拿出哪一張面孔來對他,都會激起他最壞的反應。

他忽然想知道蘇明明和嚴聰相處時的心情。依她的敏感,她是早就知道嚴聰外面有人,她說過她知道,只是沒有證據。他明白她也不想去找證據,真要想找,哪裏會找不到。那兩人就差搬出去同居了。

他把采穎生病的事告訴了蘇明明,說你說得對,我應該去勸勸她的,她這個病,早一天發現早一天幹預,就會好很多。蘇明明聽了沉默不語,章弦輝有些慌,忙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沒有想回頭的想法,一點都沒有。我就是……不想有事瞞着你,我想我們兩人坦誠相待,我受夠了猜忌、揣度、隐忍、沉默,我一點都不想再委屈自己。”他看着她,拉起她的手,拇指一下一下地搓她的手背,像是在給一只貓順毛。這只貓有着敏感的觸覺,和高深莫測的脾氣。他低聲問:“你不會生氣吧?”

蘇明明反問:“我生氣什麽?為什麽生氣?”章弦輝期期艾艾地說:“我去看她這件事。”蘇明明搖搖頭,“沒有。我不會因為這個生氣。是我讓你去看看她的。她從醫院出來,你一次都不去,有點太不近人情了。”

“你讓我怎麽近人情?”章弦輝急了,“我是受虐狂嗎?非得去受她的冷淡,非要送去挨罵?我要挨罵也願意被你罵。”蘇明明皺了下眉,說:“我從不罵人的。你幾時聽見我罵人了?”

章弦輝歪着脖子擡起臉,讓自己的臉比她的臉低一點點,方便觀察她的臉色,“是沒有。就是因為沒有,才讓我覺得你是生氣了。不然你為什麽不高興呢?我們每次見面你都開開心心的,今天你都沒笑過。是因為我去看采穎了嗎?”

“別人生病我在笑,我這麽缺心眼嗎?”蘇明明好笑,“本來就是我在擔心她,我是女人,能夠明白她的困境。你不懂。”章弦輝盯着她看,看了一會兒,拉起她的手,作勢要咬。“你就不能擔心一下我?”

“我擔心的呀。我明白的,”蘇明明安慰他說,“就像心裏有條刺,始終紮在那裏,稍有個什麽動靜,比如咳個嗽、嗆了水、半夜起猛了,就會牽扯着痛。但是你們的程度不一樣。你紮的是刺,你去挂個耳鼻喉科,我就給你拔了。采穎她,”她想一想,“她不是心上長刺,她是心缺一角,要重新長出肉來,只能靠她自己的修複能力。”

“聽上去你擔心她比擔心我多。”章弦輝咕哝道。“你有時候很奇怪。”蘇明明眨了下眼睛,“哪裏奇怪了?”章弦輝說:“現在就是。我們第一次吃飯,你還記得嗎?我問你為什麽不哭不鬧不攤牌不質問,為什麽要忍受這些,你當時就沒有正面回答我,只說人和人不一樣。是不一樣,采穎這鬧的……你就不聲不響。”

蘇明明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說:“我不會鬧,爸媽沒教過。”章弦輝拉拉她衣袖,“平時你都跟我說說笑笑的,你現在的笑,看上去就是在敷衍我。”蘇明明垂下眼睛,收起笑,別轉臉,不理他。

“我也是不懂你。”章弦輝說,也掉過頭,望着眼前的煙林,沒有看向明明。“我一直想知道,你們是怎麽相處的。”蘇明明這下是真的不高興了,挪了下身子,坐得離開他有兩個拳頭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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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這是在南高峰的頂上,一個亭子裏避雨。他們先是在滿覺隴吃午飯,吃完沿着登山路上到山頂。進入雨季,細雨停停落落,若有若無地下,南高峰上的樹浸在雨霧中,濃綠得化不開。他們在這裏待了快一個小時了,下了多久的雨,他們就坐了有多久,四周一個游客都沒有。

空氣溽露,低溫偏低,雖是六月,仍然穿着春末的衣裳。蘇明明在空氣棉印花裙子外罩了件長袖針織衫,裙長在膝蓋下,腳上是一雙低幫軟底鞋,便于走山路。章弦輝是本白斜紋寬松棉襯衫加深藍圓領T恤,牛仔褲加運動鞋。

兩人沉默了一陣兒,雨簾下的靜寂有點迫人。“我差不多有兩三年,沒有做過了。”章弦輝忽然低聲說:“一個人喜不喜歡你,不只是從眼神裏可以看出,她幾乎不再讓我碰她,我有時想抱抱她,手剛擱到她腰上,她假裝翻身,就把我的手撂開了。”這話太羞恥,他不敢去看明明的臉色,只說:“兩次以後,我就明白了,她讨厭我。”他等了許久都沒聽到蘇明明有動靜,他問:“我是不是很可憐?”

“很可憐。”蘇明明說,摸了一下章弦輝的手。章弦輝轉頭看向蘇明明,蘇明明說:“知道為什麽我擔心她多過擔心你嗎?她是你心裏的刺呀。”章弦輝反手把她的手抓住,放在自己胸口,“你不是說可以給我拔了嗎?”他眼底有近乎絕望的渴望。

蘇明明看見他襯衫紐扣下有一根脫出來的線頭,她拉一拉,沒有扯掉,就掐住線頭,往紐扣上繞了兩圈,把線頭藏起來。“我覺得有點冷。”她說。

章弦輝看看天,“雨下得太久了。”再看看蘇明明。明明的頭發在潮濕的空氣裏打了卷,額前的頭發吸了水,落在兩側,勾出她臉的輪廓。眼前的人像一幅素描畫,安靜恬淡。柔和的面頰,溫柔的眼神,明明沒有生氣,他放心了。

他伸手把她臉邊的發绺撥到耳後,輕輕撫摸她的眉眼。“冷嗎?”他問,蘇明明點點頭。他脫下襯衫,披在她肩上,整理一下領子,順勢把手從她耳後滑下,摟住她的背,抱在胸前,微微加一點力,讓她貼緊他。她柔軟的身子伏在他的懷裏,他聞到她身上獨特的香氣。

蘇明明身上的香氣帶着梅雨季節的清草氣息,清淡雅致,他不由得深吸了一口,那香氣直透進肺裏。他挪過去靠近她坐,拉拉襯衫衣襟,用自己的身體和他的衣服搭成一個帳篷,把蘇明明整個人罩在裏面。蘇明明伸長脖子,臉貼在他頸側。

兩個身體緊緊貼合,那縷香氣被兩人的體熱熏蒸,幽幽散開,又被衣裳攔住,再落回他們身上。這股香氣讓他情動,他深嗅一口,在她頭發裏、耳根後尋找香源。“你用的什麽香水?”他的嘴唇貼在她頸後,那香氣香得他神馳心蕩。“我不用香水的。”蘇明明低聲說,“不是香水。”

“不是香水的香,是花香。”章弦輝也辨識出來了,“是白蘭花的香。”雨季的白蘭花,他腦中閃過一個念頭,他要把她剛才的模樣畫下來,只用炭筆勾勒出頭發線條,半側臉,像一朵半開的白蘭花。

他心裏模模糊糊這樣想着,一邊吻她的脖子,從後頸吻到前項,找到了花香的源頭。蘇明明的針織衫領口貼在鎖骨下方,花香就從這裏傳出。他把臉埋進去,“好香。”他擡頭看她:“藏在這裏的是不是?”

“我是說我冷,”蘇明明半嗔半惱地說:“沒叫你在我身上找花。”章弦輝的五官都快從臉上掉出來了。“要不要去我那裏?我那裏暖和。我可以在你身上慢慢找花。”

“你這是愛上了一朵花嗎?”蘇明明笑問,“或者是南山上這一片雨霧?在這個時候,梅雨是你的情人,花香是你的愛人?”

章弦輝有些不解。是她說冷,這個時候女人如果說冷,那是在暗示情人擁抱她。很明顯他理解得對,做得也沒錯,但她的回答,不像是同意他的提議。也許是時機不對?在他提出建議前,他們在讨論采穎的問題,然後他問的是他好奇蘇明明和嚴聰的相處模式,再是他的寂寞苦悶。可能問題出在這裏了?

“你不可憐我了?”他也笑問,手再從她的背上滑下,順着手臂找到她的手,把她的手握在手裏,她的手心溫暖柔軟,“還冷嗎?”他溫和地問。蘇明明搖頭,“好多了。”

“不想做我的梅雨情人嗎?”他再問,帶着笑。他猜她把花挂在衣襟裏,這樣只有花香,看不見鏽殘的花瓣。

“你心裏的那條刺,還在嗎?”蘇明明問,“被我拔掉了嗎?”

章弦輝愣了一下,“我不太懂。我把我剖析給你看,你不喜歡是嗎?”章弦輝看着越來越密的雨,連他都覺得有一絲瑟縮。“是因為雨季,你心情不好嗎?你到現在都沒笑過。”

“想知道我最喜歡的愛情電影是什麽嗎?”蘇明明問。

章弦輝點點頭,“非常想。”非常想,非常願意聽。她這個時候說這個話題,表示那是她在構建她理想中的愛情模式,也就是她心目中最向往的愛情的模樣。

“有一部英國電影,安東尼·明格拉的作品,叫《英國病人》,你看過嗎?”她問。

章弦輝點頭,“看過,一個匈牙利考古學家愛上了地圖測繪師的妻子,這個女人死後,考古學家為了運回她的屍體,把地圖獻給了德國人,以換來一架飛機。”他好像明白了一點,“這是你向往的愛情?死亡确實讓愛情适時終結,沒有柴米油鹽的瑣碎,所有的社會規則在愛情面前都轟然倒塌。是因為真實生活太貧乏、太平淡、太枯燥了是嗎?這樣的愛情只有電影裏才有。”他冷靜下來,“你在現實裏找不到這樣的愛情。”

蘇明明搖頭,“不是一定要有這樣的殘酷極端的背景,只是愛情就該是這樣忘我。我的意思是,忘我。絕對的忘我,愛情裏不能有自我,必須得忘記自己,才能徹底釋放愛情。愛情本來就藏在內心深處,在合适的時機打開就是,它一直都在。”

“我們看見一朵花,就會去聞它的花香,看見嬰兒,就會微笑注視,這都是本能。愛情也一樣,看到它,就知道是它了。”蘇明明看向雨霧之中,臉色像是染了山林的綠意,變成雨霧的一部分。

明明接着說:“我喜歡這個故事,是它把一切幹擾愛情的元素都堆砌出來,讓男女主角背叛一切能夠背叛的,再以生命獻祭。愛情它披荊斬棘,摧枯拉朽,世間萬物不能阻擋,所有的社會屬性在愛情面前都潰不成軍,唯有死亡才能成為勝利者。”

“所以死者成為了勝利者是嗎?”章弦輝有些憤怒,抓緊她的手,問:道:“所以嚴聰完成了他的獻祭,他所向披靡,他已經搶去了采穎,樂采穎成了章弦輝的前妻,如今還有……”他一時找不到确切的詞彙稱呼他和蘇明明的關系,“你。他一直擁有你是嗎?你一直愛他,即使他那樣傷害過你?”

“你不是好奇我和嚴聰的相處模式嗎?”蘇明明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着他,“我當然不愛他,所以我不像你那麽痛苦,受到的傷害那麽深。我是他們故事的旁觀者,而你,是他們故事的身歷者,你受到的傷害比我大。”

“你是在評價我的價值嗎?”章弦輝震驚了,“即使在我們的故事裏,他們兩人仍然是主角?你是嫌我受到的侮辱不夠多嗎?你是在憐憫我嗎?”

他是問過他是不是很可憐,但天知道,他真不是這個意思。“我剛才是在向你乞憐,但不是這個意思。”還有,蘇明明提到“忘我”,她理想中的愛情模式是忘我,而他沒有做到。他向她訴說的是他的情傷,索取的是他的需求,他忽略了她。

她說她冷。在這一刻,他和嚴聰一樣,蘇明明不是他們故事的女主角。

§2024年新年元旦,朋友們新年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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