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天水(3)

第41章 天水(3)

轉眼又是中秋,兩人去象山玩了兩天,長假的最後一天沈芳契搭他們的車回杭州。孔叔送他們上車,搬了一箱魚獲在車上,問沈芳契什麽時候回來,又對明明說:“我想你媽媽結婚,你媽媽說要再考慮考慮,考慮是應該的,我只是希望能有個期限。你媽媽要是同意了,我就去杭州派出所辦入籍手續,正式注冊結婚,我期待我的戶籍裏不再只有是我一個孤家寡人。”

蘇明明和沈芳契坐在後排方便聊天,聽孔叔說得鄭重,便說我都聽媽媽的,媽媽說怎樣就怎樣。孔叔對沈芳契說,我等你的答複。沈芳契點頭說,我會認真考慮的。

章弦輝說孔叔再見,啓動了車,慢慢駛離“天水閣”。出城上了高速後,蘇明明問沈芳契,對孔叔提親一事有什麽想法。沈芳契說:“我暫時還沒想好,我不是太想再次進入婚姻,現在這樣不是很好嗎?大家合得來就多往來,合不來就少來往。”蘇明明笑說:“就當是個度假屋。”

沈芳契賭氣說:“對,就當是個度假屋。住他兩月屋,就要給人當老婆,這店錢可有點太高了。”蘇明明笑說:“孔叔可不這麽想,孔叔想的是,我這屋,可算有個女主人了。”

沈芳契嘆口氣說:“我能不知道嗎?我當然知道他也是一片誠意,但我其實是有點害怕的。婚姻這東西,進去容易,出來難。”蘇明明說我明白的。沈芳契又說:“再過幾天是嚴聰的周年祭。”

蘇明明說我知道,所以我來接媽媽回去。沈芳契摸着明明的手臂說:“你這孩子,上回你走時說過了中秋再回,我就知道你的怎麽想的了。過了周年祭,我們收拾心情,往前看看吧。”蘇明明抱着沈芳契說:“媽媽,我永遠是您女兒。”

“小章,”沈芳契叫。章弦輝沒想到沈芳契會忽然叫他,忙答應一聲,說我在聽。沈芳契說:“小章向我家明明求婚了嗎?”章弦輝吓一跳,說沒有。沈芳契問:“怎麽,不喜歡我家明明嗎?”章弦輝戰戰兢兢,不敢答錯,說:“喜歡。”沈芳契問:“那為什麽不求?”章弦輝老老實實答:“不敢。”沈芳契問:“為什麽不敢?”章弦輝說:“怕被拒絕。萬一拒絕了,那就沒借口賴在她身邊不走了。”

沈芳契提高聲音說:“到下個月,你就可以求婚了。我和明明,我們回家,替嚴聰辦過周年祭,你就可以求婚了。明明是不會同意的,小章。我跟你講,你求一回她肯定是不會同意的,這個我是知道的,你求十回她也未必同意。你就求十回,她不同意,你就求一百回,求到她同意為止。千萬別氣餒,別打退堂鼓,別放棄,別定期限。我就是看老孔定期限心裏不舒服。求婚就好好求,要有耐心,女人一輩子的事情,還不能多想想了?”

章弦輝說好,說我一定放足耐心,不催促不放棄。有伯母的肯定,我肯定百折不回。

“是我家聰兒沒福氣。”沈芳契拍拍明明的手說:“明明,有件事情你不知道,嚴聰跟我說過,他想離婚。”

明明和章弦輝同時一驚,問道:“什麽?”

沈芳契握住明明的手說:“那天在奶奶墳前,來的那位小姐,曾經是嚴聰的女友。”明明說知道。章弦輝沒想到會從沈芳契口中聽到采穎的名字,一時如坐針氈。

“兩三年前吧,可能都不止了,嚴聰對我說過,他遇上了大學時期的女友,他們發現還對彼此餘情未了,不但如此,還因為分離的時間太長,更加深了思念之情。他打算離婚,和前女友再續前緣。”沈芳契看着明明,“我罵他說,你讓明明怎麽辦?你這樣對待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嚴聰說,明明是媽媽的女兒,就繼續住在家裏,他搬出去住就行。”

沈芳契說:“我說不行,只要我還活着,就不許你這樣對她。兩個人好好的,又沒吵過嘴,又沒怄過氣,平時也厮擡厮敬的,怎麽就忽然要離婚?我都沒離婚,你憑什麽離婚?婚是這麽好離的嗎?要離婚,我早離了,何止于……”

蘇明明抱着沈芳契安慰說:“我知道媽媽是心疼我,我也不怨他的。那位樂小姐,是嚴聰的初戀,他忘不了她,我能理解。媽媽也不要怪他,感情這個事情,自己是沒法做主的,感情發生了就發生了,就像竹筍要長成竹子,海潮要湧到錢塘江來。這是自然界的事情,非人力能左右。”

沈芳契聽了不響,過了一會兒說:“聰兒沒有再說什麽,離婚的事,他後來也沒再提。”明明把頭靠在沈芳契肩上,說:“愛情和道德和信仰是足可抗衡的力量,有時有道德完勝,有時是愛情完勝。當事人怎麽做,并不只看個人的取舍,有時候也是無奈。”沈芳契問:“我那時要是同意了,聰兒也許就不會死了?也許一切就都可以避開了?”

蘇明明搖頭說不知道,“道德和愛情之外,還有天意。”沈芳契又說:“明明啊,我們一家,對不起你。”明明說不是的,我有媽媽和奶奶的疼愛,是天下最幸運的孩子。沈芳契說:“明明,去過自己的日子吧,把該葬的都葬了,活着的人,朝前看。”蘇明明和章弦輝都默然。

“只是,媽媽,嚴聰說這個的時候,是哪一年?我想知道他後來做了什麽。”明明忽然問。沈芳契想一想,說:“是前年新年前,那年新年他沒在家過,不知去了哪裏,過了二十多天才回來。走之前,問我要了二十萬。他只要不提離婚,我就什麽都好,給了他一張二十萬的卡。也不知他拿去做什麽了,不會是拿去租房了吧?”沈芳契擔心地問,又說,“明明,委屈你了。”

明明想一想,低聲說:“他沒拿去租房,他用那筆錢,去了一趟南極。”沈芳契和章弦輝同時一驚,“什麽?!”沈芳契捂着嘴說:“天啦。”

“嚴聰臨走前對我講,有雜志社找到他,去拍南極風光,由于南北半球的原因,去南極都是在北半球的冬天,所以今年他不能在家過新年了,讓我給他準備行李。”明明陷入回憶中。“他說不要告訴媽媽,媽媽聽說去南極,一定會擔心的。我說知道了,媽媽問起,我就說不知道。他說是公務行動,南極環境太艱苦,不能帶女人去。他給了我十萬塊錢,讓我去買件大衣,算新年禮物。”

“這麽看來,嚴聰也沒帶樂小姐去。”她笑一下。章弦輝知道這句話是說給他聽的,他想一想,前年新年,采穎和她爸媽去了日本,他則回鄉下陪父母過年。是,采穎那時候沒和嚴聰在一起,但也沒和他章弦輝在一起。

“知道杭州到南極,要飛多少段嗎?他走後我查過,杭州到布宜諾斯艾利斯,中間要中轉四、五次,然後搭乘中科院去中山站的補給船,停留兩天,回程是先到烏拉圭的蒙得維的亞,再飛兩程才到裏約,最後經洛杉矶回杭州。”明明的思緒像是繞着地球儀飛了一圈,過了好久才幽幽地說:“好羨慕他呀,可以随心所欲地過他想過的日子,可以縱容自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可以不受影響地堕落、下墜、哭嚎、悲泣。我甚至覺得他跑那麽遠去,不是為了和媽媽賭氣,不是要離開我,有多遠就跑多遠,也不是為得不到的愛情而悲傷。我覺得他是在縱情享受,這種為得不到的愛而生的怨氣,是多麽奢侈的行為,為愛而放逐自己,他被自己孩子氣的行為感動了。”

沈芳契聽不懂她話裏的意思,章弦輝聽懂了。求而不得的愛情和不愛的妻子,是嚴聰的精神世界,他在享受這種痛苦帶來的孤寂感,他用實際行動為他的痛苦描繪了放逐的底色,他為他的矯情,可以花上十萬元去南極,但那也不過是他一臺筆記本電腦的錢,一筆敷衍妻子買件大衣當新年禮物的錢。

章弦輝簡直看不出哪一件事情對嚴聰更重要,是游戲、是放縱,還是打發不愛的女人。三件事在他心裏,幾乎是同一個量級,都是他不遂心時候的花錢項目,錢花出去了,脾氣就發過了。章弦輝這個時候,是真的替采穎難過。

明明沉默着,沈芳契也不再說話。忽然明明說:“媽媽,我知道你和孔叔的矛盾出在哪裏了。”

她忽然來這麽一句,沈芳契和章弦輝都呆了,章弦輝忍不住回頭看她一眼,沈芳契瞪着她,不知道她怎麽就從嚴聰去南極拐到了孔叔下聘禮那裏。

明明眼睛亮亮的,看得出腦子在飛快運轉。“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精神空間,願意和人分享這個精神空間,就是真正的親密無間了。”明明說:“嚴聰的精神空間,是南極、深淵、絕嶺、雲海,這些地方,他從來不帶我去,他帶沒帶樂小姐去,我得去看他的照片庫。”

明明笑了一下,章弦輝懷疑她猜到了嚴聰沒帶采穎去南極,他一個人跑去了能去的最遠的地方,這種自怨自艾、自憐自傷的舔舐傷口的行為,他不會與采穎分享。但他和采穎去了天山,把玄奘大師在新疆走的路,都走了一遍。這麽看來,嚴聰是真的很愛采穎,他把他最喜歡的線路和采穎一步一步用腳丈量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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