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天水(4)

第42章 天水(4)

蘇明明說:“孔叔的精神空間,就是他的海邊別墅,他一輩子不花不用,攢了五十年的積蓄,買了這個空間,把精神世界變成實體,孔叔的一生圓滿了,現在只差一個可以分享的人,他覺得他找到了,于是邀請媽媽共住。但他沒想過,他寶貝得不得了精神空間,未必是媽媽看重的。”她轉向沈芳契,拉着沈芳契的手說:“媽媽,你想一下,你在那間別墅裏可以做什麽?”

沈芳契想了想,說:“我想不出,如果你那些阿姨們都在,我們一群人說說笑笑,打打牌搓搓麻将,一天飛快就過去了,晚上已經在商量明天怎麽玩,是去爬山,還是去出海。如果她們都不在,我只能一個人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劇打毛衣。”

明明說這就對了。“就像孔叔說的,沒有家人,睡海邊別墅和睡飯店大堂當值班經理有什麽區別?孔叔如果沒有吸引力,媽媽在海邊別墅看《三國演義》,和坐在家裏看《西游記》有什麽區別?都是打發時間,為什麽要在象山呢?想打個牌連角都湊不上。媽媽在青芝塢,三缺一随時可以叫一個人來,在象山是一缺三,叫天叫地都不夠,還得叫上媽祖。”

章弦輝聽了直搖頭,沈芳契打她一下,說你這孩子,別拿天後開玩笑。蘇明明說:“這說明孔叔的精神空間對媽媽沒有吸引力,但媽媽在別墅裏,這個存在本身,就是孔叔對幸福的全部定義。你們兩個人的認知不在同一個頻道上,所以媽媽覺得可有可無,孔叔則體現為沒有安全感,想早點敲定時間。他的情感需求沒有得到回應,他想從媽媽這裏獲得的情緒價值,媽媽不想給予。這是一個沉沒成本的問題。”

章弦輝開始還聽得津津有味,聽到最後一句就笑了。明明說:“你笑什麽,笑我市儈?從感情一下子就轉到了經濟,除了算賬什麽都不會?”章弦輝說:“就是覺得好笑,你是怎麽把兩者聯系起來的?你拐彎拐得這麽急,也不怕把自己絆倒?”明明說:“我原地一個轉身跳,就拐過來了。”章弦輝說:“別人沒你這麽快,你好好給伯母解釋一下。”

沈芳契沒笑,沉思說:“我好像沒聽懂,但又好像聽懂了。明明的意思是老孔的建議對我來說是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老孔是個不錯的适婚對象,但對我來說吸引力不大。我要是無錢無屋、老無所依又不同。我現在什麽都不缺,對換一個地方看電視這種提議,就興趣不大了。比起來,我寧願和老姐妹們爬山喝茶、打牌搓麻将。”

明明對沈芳契的理解分析、總結能力大加贊賞,擊掌道:“就是這個意思。另外,”她笑一笑,“媽媽,我覺得孔叔之所以能存下這麽多錢,一個原因是他确實沒什麽花錢的地方,還有一個原因,是他摳門。”沈芳契一聽就笑了,章弦輝只能搖頭。

明明抿嘴笑說:“孔叔他也太能攢錢了,我看了他的賬,覺得簡直是個神人。一個人怎麽能做到一個月的花銷那麽少的?簡直是玻璃耗子琉璃貓,一毛不拔鐵公雞。”

沈芳契笑得直拍明明,說你這張嘴啊。章弦輝想還好還好,他不是摳門的人,不然不知明明會怎麽編排他。

“我不相信孔叔一輩子沒想過娶老婆這回事,他肯定想過,不然不會老是想邀請媽媽去他的別墅玩。”明明說:“但是具體實施起來,萬一,我是說萬一哈,萬一有人曾經為他做過媒,介紹了一位各方面都不錯的女士,孔叔也滿意,這時對方提出要求,說要一套100平方的電梯房當新房,再要一套60平方的兩居室給爸媽,房子要加女方的名字。至于包不包生兒子,這得去問觀音菩薩。每個月另外還要一萬塊作為生活費,不算多吧,現在肉多少錢一斤啊?另外婚禮的費用、新娘的婚紗、添置的頭面、蜜月旅行是去涠州島還是馬爾代夫,這些夯缽啷當算下來,你們猜孔叔是會答應呢,還是會答應呢?”

她這一番話把沈芳契和章弦輝都震住了。章弦輝心裏默默一算,心想明明啊,你吓死我對你有什麽好處?然後就聽見明明點他的名,要他回答問題。

“章弦輝先生?”她叫,章弦輝一個激靈,忙說:“在。”明明笑說:“你還求婚嗎?”章弦輝乖乖地回答:“明明小姐說怎樣就怎樣,我的心意不變。”

明明笑出聲來,問沈芳契,“媽媽,我覺得孔叔不是沒想過找女人結婚,而是不願意為一個陌生女人花這麽多錢。他現在的房子、船、餐廳,都是他的精神空間,他舍得為自己花錢,不代表他舍得為另一個人花錢。他願意和你分享,就覺得誠意滿滿了,而你,沒覺得這是你要的,因為确确實實,這筆賬的支出,不能寫在你的腳注上。”

沈芳契點頭。明明接着說:“財務上,前面說的那些費用算贈與,沒有索回的附加條件,後面說的游艇別墅屬于婚前個人財産,受法律保護,配偶得不到分毫。我們結婚的目的不是分走他人一部分財産,但對方願意付出多少,是算得清楚的。”

沈芳契連連說是:“我不想要他的財産,這些我自己都有。但他拿財産作擔保,卻又沒有實際行動,這一點,我覺得是受到了戲弄。有那種我知道你不會要,但我就是賭你不會要,然後保全了自己的感覺。換句話說,就是看上去坦白,實際上耍了手腕。看中的就是我不會看中他的錢。”沈芳契這下自己也捋清楚了。

章弦輝本來覺得孔叔敢作敢當、殺伐決斷,很有魄力,但經過明明和沈芳契這麽抽絲剝繭的分析,才明白這個行為确實是傷人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雖然是出于保護自己財産的目的,但既然打算與對方共同生活,還這樣算計對方,拿對方的道德感下注,來達到自己的目的。這樣不花絲毫成本,就運作成功,為自己贏得了一個妻子,确實是很不體面了。

換作章弦輝自己,就不會這麽做,他是生怕虧欠了明明,恨不得把所有的都給她,因為那是明明,他愛她,便只會為她打算。他想起明明說過的“忘我”二字,這時才明白它的重要。孔叔太會算計,就會被善于計算成本的蘇明明看破,孔叔輸在蘇明明手裏,不算冤枉。

“媽媽你理解得對。”蘇明明說:“至于女方的成本。這麽說吧,情緒價值同樣是價值。還是拿孔叔打比方,媽媽能提供給孔叔的情緒價值,對孔叔而言,就是稀缺物品,他自己沒有,想從媽媽這裏得到,那麽就要拿他所有來換取。但他肯簽的只是空頭支票,等于是空手套白狼,而女方的沉沒成本,則是實實在在的一生,幾十年的時間,同樣是成本投入,并且不死不休。把時間折算成股分,拆股清算之時,女方得不到一分錢,這筆投資,是徹底虧本。就像奶奶。”

看沈芳契還不太明白,明明又說:“這麽說吧,把傳統婚姻看作是男女兩方合股開公司,男方用前三十年的所有資産入股,這裏面當然包括父母的參股部分,女方同樣是用前三十年的所有資産入股,這裏面除了財物,具體體現為嫁妝,還有學識、教養、人品、持家能力、生育功能,另外再加上未來五十年的體力和情感來支付,表面上看起來是男方拿出了真金白銀,女方是得利方,實際上投入的都是時間成本,只不過一方是換成了金錢先墊付,一方是延遲支付。再形象一點說,把前三十年的資産和未來五十年的付出放在同一架天平秤上稱,哪一頭重哪一頭輕,一眼可知。”

沈芳契聽得恍然大悟,說這下我明白了。明明說:“當然後五十年男方也有付出,但通常情況下,付出有限。最直觀的例子就是奶奶,她從婚姻裏得到的,就是一生的羞辱。嚴家下聘的時候,也說有地有産、有房有糧,但實際上,地也好産也好,和奶奶沒有一點點關系。爺爺提供的,即奶奶在這間公司得到的,比員工都不如,日食三餐,夜眠一席,所獲甚少。但實在在是付出了生命、尊嚴、子女、情感。”

“老孔有房有産,同樣和我沒關系。”媽媽理解了,問:“那我該怎麽做呢?”

明明說:“那就看媽媽想從孔叔那裏得到什麽?是陪伴?是安全感?還是什麽。比如孔叔說話風趣,你喜歡聽,這也是。比如孔叔做飯好吃,你喜歡吃,這也算。或者孔叔在你看來是眉眼疏朗豪闊,你看着他就滿心歡喜,這也算。為什麽算呢,因為孔叔認為他眼裏的媽媽就是讓他滿心歡喜,光看着就舒服,就想下半輩子也看着,看一輩子也看不厭,才會提出想和媽媽結婚。如果媽媽願意,就讓孔叔明白,讓他提供相對的情緒價值,簡單來說,就是讓你開心,不覺得委屈。因為我們的目的不是分割財産,這一點要讓孔叔明白。”

沈芳契點點頭。明明又說:“其實媽媽,我覺得孔叔這人不錯,就是不懂該怎麽生活。他除了做廚子,一樣不會,就以為還要當二十年廚子。這叫路徑依賴。媽媽呢,可以讓他明白,這世上除了當廚子和當守財奴外,還有別的選擇。媽媽如果想和嚴聰一樣去玩,那就對孔叔說,你在廚房那二十平方米裏轉了一輩子,就不想出去看看嗎?孔叔如果同意,那麽大可再往裏投入時間和感情,如果不,就及時止損。”

章弦輝也說對,“明明說的,我也大受啓發。伯母,您不必那麽快回複,可以問問孔叔,是打算繼續當廚子呢,還是想和您做伴。如果就喜歡當廚子,別的都不行,那麽伯母就沒必要去象山的海邊別墅看《紅樓夢》,在家裏也一樣看。如果伯母覺得有孔叔做伴,比看明明按計算器有意思,那麽可以先試試。伯母有沒有特別想完成的心願?”

沈芳契眼睛一亮,說我想去巴黎,從年輕時候就想去,一直都沒去成。明明說:“想和孔叔一起去嗎?你在腦中想一想,能想象出和孔叔在香榭麗舍大街上散步的樣子嗎?如果那畫面足夠有吸引力,那就不妨試一下。”

沈芳契擡頭想了想,又歪頭想了想,微笑了一下說,覺得還行。明明點頭,說那你就這麽去告訴孔叔。孔叔如果說,好,我馬上去訂機票,或者去找旅行社,那麽就是個可造之材。

章弦輝說:“萬一孔叔說機票錢各出各的,那就不用想了,這種人沒得救了。不過我覺得孔叔挺大方的,就是沒人指點,不知道該怎麽生活。生活也是要學的,孔叔只學了做廚子,沒學別的。”

明明點頭說你說得對。如果孔叔從媽媽這裏學到了生活的樂趣,那媽媽對他來說,就不只是生活伴侶,而是靈魂伴侶了。這樣的婚姻,就是婚姻的至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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