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子衿(1)

第43章 子衿(1)

沈芳契回家後,章弦輝回自己的住處住,選了個周末,回金華去了一趟,補上中秋節沒回家的遺憾。

嚴聰去世一周年那天,蘇明明和沈芳契去了他存放骨灰的公墓,說順帶替嚴聰的爺爺和爸爸也掃一下幕。前一天章弦輝對明明說,替我給敏敏小朋友放一支花吧。明明說好。

章弦輝又說:“如果遇上采穎,她出言不遜,你忍耐一下。”明明點頭說:“你放心,我不會在媽媽面前對她怎麽樣的。”章弦輝說:“嚴聰去南極那回,采穎和她爸媽在日本,我回家去了。”

明明問你們那時候已經不在一起了吧?章弦輝把明明抱在胸前說:“也許我也該早點提出離婚,而不是一味忍耐,那麽也許我們的命運會有不同?”明明說:“這也是一種路徑依賴吧,因為不知道前面有什麽,就只能抓住已有的。”

明明掃墓回來,對章弦輝說,沒有遇上采穎,也許特地錯開了時間。她問要不要和采穎視頻通話一下?她只需要打開電腦,把即時貼撕下來就行。章弦輝說:“我們都往前走吧,不要再往後看了。”明明嘀咕說:“我怎麽覺得事情沒完的樣子?還有,媽媽說的,周年祭過了,你可以求婚了。你求嗎?”

章弦輝搖頭,說不。“為什麽?”明明問:“我哪裏不夠好嗎?”又開玩笑說:“還是我太會算賬,吓着你了?”章弦輝知道她對再次踏進婚姻有恐懼,說:“因為你說的,事情好像還沒完的樣子。”

明明問你也這麽覺得?章弦輝說是。“我覺得一年時間太短,有些事情,确實需要時間來治愈。伯母對失去敏敏小朋友的心痛,從未消失;對嚴聰的惋惜,也只是不想讓我們看到。伯母僞裝得很好。你想起過去,還會覺得傷感;我想起過去,心裏也隐隐作痛。采穎則逃避進生病裏。我們都沒有徹底遺忘。”

明明想一想說:“你有沒有覺得他們兩個很像?一個想逃避,就逃避到天涯海角;一個想逃避,就放任身心腐爛。都是用身體受難的方式,治愈精神上的痛苦。而我們兩個,就依靠生命本能,在人海中橫沖直撞找到對方,用彼此的痛苦,化解受到的傷害。是命運在召喚我們相遇吧?”

章弦輝說:“也許愛不在結局裏,是在愛或不愛、因不愛不能去愛或因為愛才不能去愛的這種過程中,這種反複咀嚼回味反刍的矛盾裏,慢慢體會到的痛楚,是用讓自己痛的這種方式,感覺到了愛的存在。”

沈芳契則用別的方式,治愈自己的傷痛。她讓蘇明明把章弦輝請來,說她在象山這兩個月,天天琢磨怎麽重新裝修這老房子。現在屋裏只剩她和明明兩個,不需要那麽多房間,明明的屋子都長黴了,這是她這個媽媽的錯,早就該換新的了。她這兩個月住在別墅裏,習慣了屋子敞亮白淨,再住進這黑洞洞的老屋子裏,感覺自己也要發黴了。她打算把幾間屋子都拆了,陳舊物品搬走,重新做隔斷。

章弦輝對這個改變,當然是再贊成不過,依沈芳契的要求畫了草圖,卧室只做兩間,分置在客廳兩邊,朝南的大玻璃窗,冬天也要曬得到太陽。客廳連餐廳帶廚房,用家具做分割。确定好方案,章弦輝再請周老板來勘地算料,和明明一起估算成本。

這幢臺灣設計師設計的屋子,其實是一間山間別墅的格局,放在整個環境裏,可以與山體和水渠還有周圍的老樹新花融為一體。從上山的步道走上來,不到門口是看不見這幢別墅的。設計師的理念,是有點流水別墅那意思的,要藏屋在山,隐于無形。明明的卧室朝北,窗外就是樹,推窗見綠,屋內潮濕也就不奇怪了。

整個別墅是平房,高空間,大屋檐,架高底層,間隔可以随使用者的需要來調整,除了屋子中間幾根立柱,房間一律用木板和石膏板砌出,改造起來相對容易,拆起來也毫不費力,新的門框板壁在工場間切割好,到現場只需要安裝。重新排了電路,刷白了牆,用地板蠟打磨了地板,換了窗簾,衛生間換了智能的坐廁淋浴,廚房改用整體櫥櫃,烤箱洗碗機一應俱全,整個屋子煥然一新。

在屋子整新這兩個月裏,沈芳契去了象山,把工程進度托付給章弦輝,說要在這段時間裏給老孔上上課。明明則去章弦輝那裏小住,每天由章弦輝開車送到“六博”事務所上班。

主屋改造完成,順便連車庫的隔熱層也做了,這樣在十一月末,天氣變冷之前,一切都停當了。室內木料用的都是松木原木,不刷油漆,只塗木蠟,讓木材發出自然的芳香,在時光和灰塵中慢慢結出皮殼。到十二月,家具進場,黑柚實木的櫥櫃書架,核桃油抛光,瑩瑩生輝。

廚房的整體櫥櫃和客廳卧室的家具,都是章弦輝按蘇明明的喜歡繪的圖,請金華的大哥精心制造打磨,用最好的風幹了幾年的木材,不用油漆,他怕明明油漆過敏,會生風疹濕疹,或者別的什麽病。

家具是他去金華運來的,同車還有兩根光滑筆直的晾衣裳竹竿,他說過要給明明送竹竿曬被子,他說話算話。他只是沒有告訴明明這兩根毛竹的含義。

他自己回去運家具還有一個意思,他不想把明明過早介紹給家裏,他不想給明明壓力。按照一般的慣例,像這樣整套家具的安裝運輸,都是大哥親自押運,安裝到位。章弦輝只對大哥說他的重要客戶,由他出面即可。家具的錢款章弦輝私底下對沈芳契說由他來出,沈芳契明白他的意思,也就不再堅持。

家具放好後這套住宅再沒有過去一點點痕跡,蘇明明看了快哭了,說:這就是我想要的屋子。章弦輝說住宅是一個人內心的外在體現,心理世界是怎樣,住宅就是怎樣。

他舉例說:“你看《紅樓夢》裏對幾個主要人物的住處描寫,薛寶釵的蘅蕪院是雪洞一般,體現的是這個人物的出世,她讀了很多書,但屋子裏沒書,樸素得不像年輕姑娘。嗯,跟你以前的卧室差不多,太素了,說明心裏有想法。”

明明瞪他一眼,問:“太素反而是有想法?”章弦輝說是。“太素說明是暫時狀态,是客居之意,你住酒店會用心布置嗎?薛寶釵就是這種心态:我是來暫住的。所以老太太看了不喜歡,說要給她收拾屋子。你再看林黛玉,是把她在揚州的家都搬過來了,琴棋書畫樣樣都有,書多得像公子哥兒的書房。說明她是把這裏當家的,用你的說法,那是她的精神世界。潇湘館竹徑生幽,林黛玉九曲回腸。老太太帶劉姥姥游園,第一個去的地方就是潇湘館。說明黛玉是她最喜歡的孫女,潇湘館是拿得出手的、臉上生光的、最讓她滿意的地方。”

“那怡紅院呢?”明明問。章弦輝說孩子淘氣,間隔全是多寶架,好玩,喜歡熱鬧,東西多也不在乎,不知道哪一個更重要。

明明說:“我懂了。探春就素喜闊朗,三間屋子不做間隔。和我這個很像。”章弦輝點頭。“你的本性是疏朗,但以前囿于環境,壓抑了自己的個性,喜怒哀樂得不到抒發,就只能往樸素裏走,憋屈得讓自己發黴。”

明明聽了不語。章弦輝岔開話題,笑說:“确實讓人心痛,所以伯母給你裝修屋子,你就是寶釵,伯母就是賈老太太。”明明這才笑了,說:“難得有男人這麽通讀《紅樓夢》,還能分析得頭頭是道。”章弦輝說:“我是當古建資料看,這套書是和計成的《園冶》放在書架同一個區域的。”

沈芳契看了皇歷,挑了個黃道吉日搬家。入夥儀式那天,沈芳契請了孔叔來暖屋,孔叔在新廚房做了烤海蟹、燒海鳗、鮸魚羹、嗆蟹等“天水閣”的招牌菜,何毓秀和劉繼钊吃得幾乎沒把舌頭吞下去,一邊呼呼地往外吐氣,一邊說新年放假,他們也要去象山玩。

孔叔說歡迎歡迎,你們和明明他們一起去吧,就住我那裏。我和你們沈姨,我們要去巴黎過聖誕和新年。

沈芳契和孔叔從法國游到了意大利,順道再去了希臘,在聖托裏尼島看到了象山藍白度假村的原版費拉小鎮,沈芳契在視頻裏對明明說還是原版美,要不幹脆在這裏買間屋子養老算了。孔叔笑嘻嘻說其實都差不多,房子都是藍白色,吃的也都是吃海鮮,不同的是在這裏吃龍蝦意面,在象山吃海蟹米粉。

明明笑得前仰後合,說愛琴海聽上去更浪漫一些,龍蝦意面就更好吃。沈芳契說我們的中國胃在想家了,我們過兩天就回了。孔叔說我學了個費拉菜,烤章魚配蠶豆泥,回去做給你們吃。

明明笑着關了視頻。章弦輝躺在明明的膝蓋上聽見他們聊天,這時候便說,我也想吃龍蝦意面。明明用手指梳他的頭發,說加點愛琴海的海鹽作調料?章弦輝搖頭說,天下的水都會流到一處,地中海的海水經過兩年的洋流運送,會來到東海之濱。有浪漫作調料就足夠了。

明明說那你去買龍蝦吧。章弦輝把頭埋得更深一點,說還是放生算了,大冬天的,不想去海鮮市場。明明撐着頭笑。章弦輝把頭探出來,說伯母真是教導有方啊,孔叔看上去像換了一個人,至少年輕了十歲,衣服也穿得鮮豔了。愛情真的會讓一個人變得更好啊。明明問是在說你自己嗎?章弦輝說是,你徹底改變了我。明明說:我也不再是以前的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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