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聰敏(1)

第46章 聰敏(1)

又到了報稅季,“六博”事務所的業務比上一年多了兩成,蘇明明和何毓秀實在忙不過來,兩人商量後覺得有必要再招一個員工,即使忙過四月,目前的業務量也是需要三個人去做。蘇明明再核算用工成本,扣除掉房租這個因素,按市場平均值在辦公樓裏租用一個二十平方可供三個人工作的工作間,“六博”事務所這一年仍有盈餘,再加一個員工,是可行的。

蘇明明問何毓秀有推薦的同學或後輩沒有,說她不想登報招聘,一來面試新人要花時間,她們現在本來就缺時間,二來信任度不夠,同學或晚輩已經認識了三四年,脾氣禀性有一定的了解,是不是盡職盡責、是不是踏實肯幹、是不是有能力有擔當,這些需要時間才能知道的本性,在這三四年的朝夕相處下也能了解一二。

蘇明明也說了她不想找她同學的原因,一是別人都比她資歷深,有的已經升任主管,發展良好,根本不會去考慮;二是即使有賦閑在家的,也多做了母親,沒有時間兼職。這與她當時的情況不同,她是即不做家務,又不陪伴丈夫子女,純粹是為打發時間才去挂的職。

何毓秀想了一下,說跟我去年一樣,找個剛畢業的學妹吧,如果是同班同學,指揮起來會磨不開面子,也沒有距離感,還有搞小團體的嫌疑。學妹的好處是方便管理,也不能招男生,大多數男生會輕視女性,弄不好就反客為主,以性別壓人。我認識一個低一級的學妹,其實在剛入學時是同級,大二時為了照顧生病的母親,休學一年,母親病好後複學,就比她低了一級。因這樣的原因,去大公司應聘,就不如別人有競争力。去年畢了業,四處投簡歷,去過兩個公司,沒能留下。春節後回來,正請學姐們代為留意,有沒有合适的崗位。

蘇明明覺得這個人選不錯,就讓何毓秀通知她來試一下。當天下午這個名叫馮稚雅的女孩子便來上工了,對何毓秀說在出租房裏等通知等得抓狂,是何毓秀的電話拯救了她。

何毓秀把蘇明明介紹給馮稚雅,馮稚雅行了個大禮,說:“蘇總,我一定會好好做的,您讓我幹什麽就幹什麽,一定讓您滿意。”何毓秀說:“我們蘇總最好相處了,你試幾天就知道了。”馮稚雅問:“今天可以開工嗎?我出也出來了,回去也沒事可幹,不如在這裏熟悉一下工作。”

蘇明明和何毓秀都笑了,蘇明明說:“既然這樣,那就開始吧,今天算第一天,你跟何毓秀剛來時待遇一樣。要做的報表毓秀你安排一下。工作電腦還沒去添置,你用我這臺。”

何毓秀就和馮稚雅把明明辦公桌上的臺式機搬到了另一張辦公桌上,接上電源,開始工作。明明暫時用筆記本電腦,用着用着,想起嚴聰那臺筆記本電腦,配置比這個好一百倍,何不拿來用?攝像頭嘛,關閉就行了。

便從辦公桌的抽屜裏取出嚴聰那臺黑色的像磚頭一樣厚的筆記本電腦,插上電源,下載工作軟件,拷貝數據,果然處理起來速度飛快。

晚上蘇明明把新招員工的事情告訴了章弦輝。章弦輝正在嘗一鍋豆腐炖魚的味道,那是孔叔給的菜譜。聽她說,就放下湯勺,扶着她的肩,退後兩步,把她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好好地看了一通,自言自語地說:“明明是個嬌嬌弱弱、腼腼腆腆、文文靜靜、說話都不會高聲的女孩子,怎麽就是蘇總了呢?更加奇怪的是,你明明已經是蘇總,并且是有一年資歷的蘇總,現在都有兩名員工的蘇總了,為什麽我就是怎麽都不覺得你是蘇總呢?看來還是刻板印象在作祟,要改正,要改正。”

蘇明明大笑,章弦輝還在摸着下巴打量她,說:“為什麽我會覺得你這個少女形象可以做個說書先生,就不像個公司老板呢?你說呢,蘇少女?”

蘇明明嗔怪說:“什麽少女,三十歲的老少女嗎?”章弦輝把炖魚的湯鍋端上桌,給她盛上魚湯,說:“你可能自己不覺得,你身上有一股奇特的氣質,一直有一種少女感。尤其是你穿上喪服的時候,一張臉小得,真的看上去只有十三歲。我覺得你是一旦處在那個環境下,就自動切換為少女模式。咱們有一說一,不許哭哭啼啼。你是不是那種情形下,想起了媽媽離開的時候?那種十三歲時的哀傷,就定格在了你的臉上?”

明明在屋子裏找了找,一時沒找到鏡子,對着一面玻璃窗照照,轉轉臉,看着玻璃窗上的人影問:“我有嗎?我又看不見自己的樣子。再說在當時那種狀況,我也不可能随身帶面鏡子掏出來照。再說我怎麽可能記得我十三歲時的模樣?”

章弦輝拿出一盤涼菜,是京糕雪梨拌洋蔥絲,“估計是沒過三十歲生日的原因,就一直停留在十三歲。我說蘇少總,馬上就要過十三歲生日了,有什麽願望?想要什麽生日禮物?今年我要好好給你慶祝生日。去年你過生日,明明我們那時候已經那麽好了,你都沒告訴我。為什麽不告訴我呢?”頂一下她的頭,“嗯,為什麽?跟我見外呢?”

明明笑說:“去年這時候,三天兩頭跟你四處看花看景,吃飯逛街,一不留心就過去了,是真的沒想到,要不是媽媽提醒,我就當普通日子過去了。第二天媽媽把禮物放在我面前,我才想起我已經二十九歲了。媽媽說俗話說做九不做十,十是滿,滿辄溢,傳統是把九當十來做壽的。媽媽說當時的情況不好大張旗鼓,就送我了一個金镯子。你等一下。”她跑去卧室取了金镯子來,戴上給章弦輝看,問好看吧?

章弦輝握着她的手腕看那個镯子,寬有兩厘米,作C字形,不是圓環,而是缺一點的“玦”。兩端圓頭,四周細線攔界,中間魚子紋滿地,再在上面錾刻了花葉圖案。花太小,他看的角度也不好,一時看不清,問是什麽花。

明明說是生日花,Dwarf Narcissus.章弦輝點頭,說是矮水仙。又問花語是什麽,明明說是沉默。章弦輝贊嘆說:“怎麽能這麽準确。你那時在我心裏的模樣,可不就是一株低頭不語的散發着迷人香氣的水仙花嗎?”明明問那現在呢,章弦輝說:“Sound Allium sativum.”(注1)

明明捏起拳頭打他,章弦輝護着鍋說:“打翻了你認哦。”盛了飯放在她面前,說:“要不就是Elegant Allium sativum.多配你啊。”明明挾起一筷子洋蔥絲放在他嘴裏,說你怎麽不說是Cried onion.

章弦輝被洋蔥辣出了眼淚,說:“知道了,我知道送你什麽生日禮物了。如果我是法貝熱(注2),就用珍珠貝給你做一個複活節蛋,裏面是用軟玉和黃金做的小黃水仙。可惜我不是,那我用通脫木莖髓給你做一束水仙花,再用玻璃罩罩起來,成為永生花。”

明明點點頭,說我喜歡。

蘇明明生日前夕,章弦輝親手用通脫木莖髓做的水仙永生花做好了,放花的是一個水晶盞,雪白的水仙花瓣中間,是金箔做的花冠。用水晶玻璃為罩,小小一座鐘狀花飾,精致得令人贊嘆,在明明看來,不輸法貝熱的傳世珍寶。

章弦輝做的時候也不避開她,搞一下子做好給她一個驚喜那樣,而是把所有材料購買回來,放在客廳的茶幾上做,明明守在他旁邊,有時候看着他做,有時候處理一下賬簿,有時候學着用通脫木莖髓卷花瓣。

做好後蘇明明拍了視頻,傳給沈芳契看,沈芳契說好看,原來小輝的手這麽巧。蘇明明笑說是因為七夕那天跟我一起乞了巧,拜了織女的原因。章弦輝暗好笑,又不敢當着沈芳契的面笑,只好忍着。

沈芳契又問:“當中的花心黃澄澄的,是金子嗎?”明明說是金箔剪的。沈芳契說:“怪不得呢,一看就知道金得不俗。這就更好了,送禮就要送黃金,保值。”孔叔說:“你媽媽說得對,國家破産都可以用黃金贖回,信用破産也一樣,我給你媽買了金戒指金項鏈金镯頭,她很喜歡呢。若說世上還有什麽比金子更珍貴的,那就只有真心了。真心換真情,那是真正金不換。”

蘇明明亮一下手腕上的金手镯,說:“孔叔,我也有,媽媽去年給我的生日禮物。”沈芳契說:“你平時都不戴的,怎麽今天想起來戴了,就會哄我開心。”蘇明明笑說:“我要打字,我一天要打八個小時的字,這麽重的金镯子戴在手腕上,還不得重死啊,一天下來,手都擡不起來。”

沈芳契說:“有道理,是媽媽錯怪你了。我們在小樽給你買了玻璃天鵝和八音盒,回去時再給你。”明明說謝謝媽媽的禮物,問你們在北海道了呀?什麽時候回來呀。孔叔說我們在北海道釣松葉蟹,太好吃了,可惜你們沒口福。等明丫頭忙完這陣兒,挑個周末,過來我們聚聚。章弦輝說好。

放下手機,章弦輝學孔叔的口氣,叫“明丫頭”,蘇明明笑吟吟看着他,管他叫“金不換”。兩人說笑兩句,章弦輝收拾各種工具,明明打開電腦看工作郵件。

有些報表是通過郵件傳送的,明天就是四月了,月頭要出報表,報稅,月底前就要收集好資料,因此郵件多。她點開郵箱,卻沒在裏面看到有新的客戶郵件,以為是廣告太滿,把業務郵件擠到了後面,便一個一個手動删除。又怕删錯,每删一個都先點開來看一看,點着點着,就看到一封收件人是“明明”的信,即不是用的公司擡頭,也沒有在名字前加姓氏,名字後也沒加“先生/小姐”,看着好生奇怪。她看看寫信日期,是前年九月,正疑惑為什麽那個時候自己給自己寫了封郵件,忽然醒悟過來,這是嚴聰的電腦,她打開的是嚴聰的郵箱。

她剛才沒有切換賬號登錄自己的郵箱,而是在心暢意滿之際,想也沒想就打開了郵箱。這臺電腦自原主人最後一次登錄郵箱後,一直沒有打開,垃圾郵件系統會定期清除,剛才她删掉的是近二十天的廣告郵件,所以沒有察覺異常,等把近期的垃圾郵件删完,原主人收到的最後一封郵件就呈現在了她面前。

但為什麽收件人寫的是“明明”的郵件,是在收件箱裏而不是發件箱裏呢?她看看日期,是嚴聰出發去日本的那天。她想了又想,也想不明白。

嚴聰去日本,并沒有帶上電腦,這臺筆記本電腦一直放在嚴聰的書房裏。她在他死後打開過四次,後來發現和采穎的電腦聯着網,心裏有疙瘩,就十分忌諱用這臺電腦。這兩天因為工作,又早就過了嚴聰的周年祭,對往事不那麽在意了,這才放下芥蒂開始使用,沒想到這臺電腦仍然會她帶來驚吓。

她盯着電腦,不确定要不要打開這封郵件,不知道嚴聰會在郵件裏給她寫些什麽。她思索着事情可能的原因或走向,眼睛落在了自己的手機上,然後有了一個結論。

嚴聰發出這封郵件的時候是和采穎去日本的那天,他當時沒帶這臺電腦,那麽只有一個可能,嚴聰用手機給蘇明明寫了一封郵件,自己也不确定要不要寄出,便發給了自己的郵箱,用來暫時保存。手機上的原件在寄出後就删除了,她後來拿損壞的手機去修,修好後沒用,時間一長,已删除的郵件在後臺被系統删除掉。

于是在嚴聰死後一年半,蘇明明無意中發現了這封當事人沒有寄出的郵件。

明明看着電腦屏幕,舉棋不定。依她的禀性,不會主動去窺視他人的秘密空間。嚴聰的個人信箱,她從來沒有打開過,包括嚴聰的錢包、手機、攝影包、文件夾,甚至嚴聰出差回來的行李箱,嚴聰若是不說幫我收拾一下,物歸原處,她是不會去碰的。一來是她和嚴聰的感情沒有到親密無間的地步,二來也是她本性使然。

眼前這封郵件的收信人名字雖然是她,但卻躺在嚴聰的收件箱裏,是嚴聰的暫時保管處,寄或不寄,嚴聰并沒有想好。從保存這封郵件到他去世,有兩天的時間,他如果想寄,點一下轉發抄送就行,但他沒有。還有一個可能,就是尚未寫完,把草稿放在郵箱裏,下回要讀取又不是用使同一臺機器時,通常會采用這樣的方法。

蘇明明此時的心情,也許就像寄信人當時的處境,進退兩難。明明嘆了口氣,打算放棄。即使是在她的收件箱裏,依她的脾氣,都有可能放上幾個月才看,何況這還不是她的郵箱。她這樣想着,心說不是自己的東西,果然還是不動為好。這臺電腦給她的驚吓已經夠多了,它就像是嚴聰的鬼魂,徘徊在她的身邊,不肯離開。

她擡起手,打算合上電腦,這時章弦輝叫她,明丫頭,吃櫻桃嗎?她此時刻正心虛,一擡頭的工夫,手抖了抖,滑了下來,手腕上重重的金手镯敲在筆記本電腦的觸摸板上,光标本來就被她放在郵件上,這一敲,光标點開了郵件,一個聲音響起。

“明明……”

明明驚呆了,她飛快地看一眼章弦輝,下意識地用手去擋屏幕,又想去關掉郵件,就聽那個聲音又在喊:

“明明……”

她面如死灰,看着屏幕裏的嚴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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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

Dwarf Narcissus.矮水仙

Sound Allium sativum.喧鬧的/沉睡的蒜

Elegant Allium sativum.雅蒜

Cried onion.哭泣的洋蔥

Sound作名詞時有噪音、吵鬧的聲音、喧嚣之意,作形容詞時有沉睡、酣暢之意,與矮水仙的花語“沉默”即相對又相近。

Allium sativum是蒜的(拉丁文)學名。

水仙花六朝人稱雅蒜。

蒜和洋蔥都是蔥屬。文中沒用洋蔥的學名Allium cepa,是為了對應後面的“京糕雪梨拌洋蔥絲”的洋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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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2:

法貝熱(Karl Gustavovich Faberge 1846.5.30-1920),俄羅斯著名金匠、珠寶首飾匠人、工藝美術設計家,專門加工金、銀、翠玉、寶石等珍貴材料。其作品具有法國路易十六世時代的藝術風格,其作坊所制的複活節蛋特別精巧,被稱為“俄羅斯彩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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