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聰敏(3)

第48章 聰敏(3)

稍晚睡覺時他們還在談論這段視頻。明明說是你拯救了我,你把我從黑暗的洞穴裏一手拉了出來。章弦輝說不是,“我只是助力,你才是主因。當你決定開設財務工作室,要一力承擔起贍養兩代婆婆的責任時,你已經走出來了。你把責任扛在身上,這個時候,你是這個三代女性家庭的主人,當你成為了自己的主人,別人也就沒法控制你了。”

章弦輝想一想又說:“我只是在我們的關系中更主動一點。不是,是你更主動,是你在收到采穎的短信後給我發了郵件,我只是先開口說想和你戀愛。是你個人魅力太強大了,我身不由己被你吸引,我沒有辦法逃避我的自我選擇。就像蛾子,一定會朝有光的地方飛。嚴聰會奔向采穎,我會奔向你。我們都會找到真正吸引我們的人。是明知道很艱難,不容易,也會固執向前。我只是不害怕,有些懦弱的人,看到你肩上的擔子就會吓破膽。你就像我們七夕那晚看牛女雙星時的那顆牛郎星,俗稱的扁擔星,大星旁邊有兩顆小星,就像一個人在挑擔。你就是挑擔的那個人,一個筐裏裝着婆婆,一個筐裏裝着奶奶,你挑着她們上路,跌跌撞撞,險象環生,路上的人都會被你吓倒。”

明明笑說:“哦,你又要提溫州那位韓東海了嗎?”章弦輝也笑,“他是我內心裏懦弱的那一部分。我們每個人的身體裏都有一個懦弱的自我,就看哪一部分更強大。嚴聰性格裏的懦弱占的比重較大,他就顯得優柔寡斷。”

“那我呢?”明明問。章弦輝摸着她的肩膊,眼睛看着屋頂天花板上一片被窗紗投影出的圖案,“你是長大了。你之前一直處在蒙昧之中,拿嚴聰的洞穴說來比喻,你一直是在洞穴裏,有一天情況改變,你被迫走到洞穴外面,不得不見風就長。拿我剛才說的牛女傳說來比喻,你還是牛郎,熟悉的環境起了巨變,你挑起擔子大步追了上去。肩擔日月,大河前橫。”

“喔,說的比唱的還好聽。”明明滿意地朝他胸前擠了擠,“多說點,我喜歡聽。我被聰哥吓得不輕,需要你來安慰我。”她想一想,又問:“按聰哥所說,我和他的關系變得怪異。你有這種感覺嗎?”

章弦輝問:“你一直叫他聰哥嗎?”明明點頭,說我在家都這麽叫他。章弦輝搖頭,說你呀,你是在演金庸劇嗎?什麽靖哥哥無忌哥哥。明明就喊:“小輝哥。”章弦輝笑說我又不是開火鍋店的,不許這麽叫。明明又喊,弦輝哥哥、章哥哥,然後十分滿意地說:“章魚哥。”章弦輝說:“你怎麽不叫八爪魚哥。”蘇明明張嘴要叫,被章弦輝按住了嘴。

章弦輝接起前面的話頭,問:“你不覺得你和嚴聰的關系怪異嗎?”明明搖頭,“不知道,你說過我這個人在男女感情方面比較遲鈍。我和嚴聰相親結婚,感情還沒培養出來他就老往外跑,我也無所謂,他不來煩我,我樂得清閑。”

“你反正有媽媽疼你。”章弦輝笑話她。明明說也不是。“婚後頭兩年公公肝硬化出血,需要住院治療。媽媽又要操心公公的病,又要照顧奶奶,還要管這個家。那些投資媽媽也要管理,嚴聰掙的那點錢哪裏夠他那樣花,都是媽媽拿出來的。我爸媽留下的遺産不多,我家原來的住房我交給租房公司運作,夠我一個人吃用開銷。是我不忍心看媽媽那麽辛苦,能替她分擔一點是一點。難道這就是嚴聰說的吸血?但我要不陪着她們,她們怎麽辦呢?”

“現在有一個新名詞叫‘全職子女’,意思是子女大學畢業後一時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就在家裏照顧老人,父母一樣按月發薪水。你想想父母如果住養老院,一個月的費用是多少?剛畢業的大學生月薪是多少?這樣一算,還不如內循環了。但這樣一來,子女的社交能力和職業技能就沒有進步的空間,這段時間的履歷是一片空白,等到有一天踏上職場,怎麽和別人競争?”章弦輝說。

“這不就是馮稚雅嗎?辍學一年照顧生病的媽媽。”明明差點坐起來。章弦輝拉住她,“我說的是你。”明明馬上醒悟,“哦對,我也是這樣。”章弦輝抱她睡好,“傳統上扮演這個角色的都是女兒,父母一般不舍得兒子做出這樣的犧牲。但既然都知道是犧牲了,可見是輕重有別的。嚴聰的見識很敏銳,但他無力對抗這樣的現實,就只能逃避。從他的觀察角度來說,你是被犧牲了,你确實是他說的血食,是你的犧牲,供養了他的血親。”

“你也這麽覺得嗎?我們在一起後,你覺得我和媽媽的關系奇怪嗎?”明明問。

“我覺得你們的關系很親,确實像親母女,我相信直到現在,孔叔都不知道你其實是伯母的兒媳婦,而不是親生女兒。”章弦輝說。“伯母需要你作為女兒這個身份的存在,起到和孔叔關系平衡的作用。一個沒有任何關系的前兒媳,和一個親生女兒,這區別可大了。”

明明用非常欽佩的口氣說:“媽媽很精明是吧?她在介紹我時都只是說‘我女兒明明”,從來不提我的姓。人家想她兒子叫‘聰’,女兒叫‘明’,自然不會多想。”

章弦輝說不止,“伯母第一次當衆承認我和你的關系是在象山,她對朋友們和孔叔說,這是我女兒明明和她男朋友小章。用我的身份,确定你作為女兒的無可争議性。”明明一想,确實是這樣。

章弦輝忽然想起一事,說:“其實我有一次也覺得不對,後來一恍神,就錯過了。”明明問是什麽,章弦輝說:“是剛才嚴聰的回憶提醒了我。二伏那天,我們兩個打牌,我一直輸,你對伯母說,‘章哥哥以為他有大王,就勝券在握’,我當時注意力在牌上,沒覺得有什麽,現在想起來,你當時就叫我哥哥了。”

蘇明明愣住了,“我以前就叫過你哥哥嗎?我完全沒印象了。”章弦輝說:“正是無意識的能動,才是深刻在記憶裏的。我們打牌的行為喚醒了你的身體記憶,你下意識就叫哥哥了。”

“叫哥哥不是尊稱嗎?”蘇明明說:“不然我在媽媽面前怎麽稱呼你?章先生?章經理?還是直呼名字章弦輝?這像話嗎?小輝哥?親愛的?這能在媽媽面前叫嗎?”她看着章弦輝說:“這麽多稱呼裏,你挑一個吧。你挑哪個?”說着就笑起來,章弦輝也只能搖頭。明明笑問:“怎麽,我叫你哥哥你不高興嗎?你以為我把你和聰哥搞混淆了嗎?”

章弦輝說不是這個問題。“對我來說,你管我叫章魚哥八爪魚哥鱿魚哥帶魚哥都沒問題,因為知道這是出于親密,就像‘明丫頭’和‘金不換’一樣,出于一個偶然話題,産生了共同回憶,就結成了親密關系。我不會因一個稱呼不開心,就算你叫我親親哥哥我都當是愛人間的肉麻話,我們親熱的時候肉麻話還說得少嗎?你讓我用天津話叫你‘姐姐’我都沒問題。”

明明笑,說那你叫,“叫我‘結界’。”

“我還叫過你小姑奶奶呢,你忘了?”章弦輝說。

“所以我說,這根本不是個問題。但嚴聰把這個稱呼看得這麽重,說明這是他個人的心理問題,是他有了情感障礙。是他自己想偏了,就把路走歪了。”章弦輝不踩自己挖的坑,接着往下說:“他把你的紙牌屋撞塌了,惹得你不高興,那很簡單呀,和你一起搭一個娃娃屋不就行了?又何至于此呢?”

章弦輝說:“我覺得那是他有意借機會發脾氣,他希望你能像采穎那樣和他吵,這樣他就能纾解一下長久郁結在心裏的苦悶。但是你卻真的像個小孩子一樣,向大人告狀。伯母這個時候,也就真的像個當媽媽的,在兩個子女間力求中立,建立秩序,呵斥霸淩,保護弱小。”

“你從沒有想過要和嚴聰解決溝通問題,因為你不覺得那是個問題。”他想起采穎說過,嚴聰嫌蘇明明笨。他苦笑一下,也不知是誰笨呢。“嚴聰則是逃避。他是在借采穎逃避問題,他躲進和采穎的關系裏,為自己找了個最完美最簡單的借口,這樣嚴聰就可以遷怒于你。如果沒有你,他可以和采穎結婚,他就不用左右為難。于是你做什麽都是錯,跟我的處境一樣。”章弦輝說:“嚴聰的問題是想得太多,書讀得太少,找不到解決問題的答案。”

明明說你好像很了解啊。章弦輝說因為采穎生這個病,我看了很多這方面的書。“這下我明白了,确實是他們兩個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他們能理解彼此,是因為有共同的精神僻好。”明明似懂非懂點點頭。不再糾結這個問題。

章弦輝意猶未盡,說:“我接着講那天打牌的事。你叫了哥哥之後,伯母說,‘明明你別欺負小輝’,過了一會兒,伯母就回房間去了。”明明說這個我記得,章弦輝說:“伯母那時候可能已經意識到她不能再和你這樣捆綁下去了,她接受了孔叔的邀請,去了象山,又接受孔叔的求婚,放開了你。伯母是真的愛你,當你是她女兒。”

明明點點頭。章弦輝說:“我剛開始并不覺得異樣,我覺得你身邊的人疼愛你是正常的,不疼愛才奇怪,比如嚴聰對你的态度,我怎麽都想不明白。怎麽可能忽視這樣美麗可愛的妻子?我的意思不是采穎不夠優秀,而是不可思議。後來就又發現了問題。”

“是什麽?”明明問。章弦輝笑一笑,“是我在你們面前太舒服了,一點都沒有不自在。你不覺得奇怪嗎,伯母對我出現在你身邊、和你談情說笑、你外出與我共宿的現象毫不介意?”明明撐起手臂看着他,“我應該奇怪嗎?你覺得奇怪的地方在哪裏?”

章弦輝屈指彈了她一個腦門。“新年那天我們兩人拜着玩,伯母說你們兩人拜堂玩呢。我那時就覺得不對,這個态度,不是在對待前兒媳的新情人,而是對毛腳女婿。這和我在采穎父母面前的感覺是一樣的,親熱裏帶着一點距離,疼愛裏還有一點讨好,表面看上去對女婿比對女兒還要好,實際上是讓女婿感受到這種來自父母的疼愛,從而把接受到的疼愛轉給女兒。”

明明哦了一聲,說我不知道。章弦輝說:“你怎麽可能知道,你又沒做過人家女婿。你這個人是夠遲鈍,做人家媳婦都做成了女兒。我父母對我大嫂的口氣裏是埋怨多過諒解,我大哥也從來不會在我父母面前和我大嫂勾肩搭背的說話。”明明強辯說:“那你看李舅舅家的表弟和他媳婦,舅舅舅媽對她可一點都不呵斥,不也像女兒一樣?”

章弦輝點頭,“小兩口關系好,父母開明,就會這樣。我和采穎關系還好的時候,在她父母面前也是不那麽拘束的。只有岳父母對女婿才會這樣客氣,把對女兒的嬌寵延伸到了對女婿的敬敏。這種距離感是非常微妙的。我在伯母面前,盡量不和你有肢體上的接觸,但言語上終不免輕佻。伯母也察覺到了,于是提醒我說,今年求婚了嗎?這是在敲打我,問我是她家明明什麽人,這裏面體現了她的擔心。我就答現在就求,意思是把明明當未婚妻。伯母就滿意了。伯母是真的忘了你不是她的親生女兒。這樣的情形下,你想想嚴聰是什麽感受?他當然覺得被排擠了。”

明明把他這番話想了又想,然後趴在他胸口問:“你是我家明明什麽人啊?”章弦輝點頭,“你覺得這個口氣,是婆婆還是親媽?”明明笑,再問:“你是蘇明明什麽人啊?”章弦輝翻身把她壓在身下,吻她說:“我是把蘇明明當妻子的那個人。”

吻到情熱處,章弦輝伸手去床頭櫃抽屜裏取安全套,蘇明明忽然坐了起來,說:“我知道聰哥是為什麽了。”章弦輝愣了一下,回頭看她,“這時候你忽然來這麽一句……”蘇明明搖搖手說,“你聽我講。聰哥說的打牌事件,裏面有我、聰哥、媽媽,奶奶呢?奶奶在哪裏?”章弦輝跟着問:“在哪裏?”

明明的眼睛在黑暗裏發光,說:“我想起來了。我們當時玩好牌,媽媽去做飯,我趴在地上搭紙牌屋,奶奶坐在沙發上看我玩,聰哥嫌紙牌屋擋路,一腳踢翻了。奶奶這時候從沙發上撲下來,一把抱住我,頭埋在我胸前直發抖,我怕奶奶傷着驚着,抱着奶奶就喊‘媽媽,你看聰哥呀”。我當時不是在怪他碰倒了紙牌屋,是恨他吓着了奶奶。媽媽就沖出來阻止他。聰哥當時的表情……很奇怪,好像很恐懼,然後就出去了。我當時以為他就是脾氣怪,跟我氣場不合,現在明白了,他是活成了他最恨的樣子。”

章弦輝“啊”了一聲,也明白了。“嚴聰一定在他小時候看到過爺爺打奶奶的場面。”明明點頭,“媽媽說聰哥出生後爺爺才不當着孫子的面罵奶奶,但在房間裏呢?孩子小,躲在什麽角落裏,大人沒發現……奶奶不想被兒子兒媳孫子看到,也忍住不喊。”

兩人沉默了一下,想象當時的情景,身上都感覺到一陣陰寒。明明感嘆一聲,說:“可憐的聰哥。他一定是在他自己身上看到施暴的爺爺和酗酒的爸爸的痕跡,而我又是和奶奶一樣,只會忍受不會罵人。他有多恨這個家,就有多恨我。”明明思考了一下,問:“有沒有一種可能,嚴聰爸爸酗酒,也是出于同樣的原因?母親長期被家暴,他既不能站出來挑戰父親的權威,又不是保護母親不受折辱,就只好逃避到酒精裏。也許是哪一回他借着酒瘋怒吼過父親,父親面對長大的兒子收斂了暴力,反過來就助長了嚴聰爸爸對酒精的依賴程度。這樣惡性循環下去,結果是敏敏成了犧牲品。”

章弦輝同意她的說法。“嚴聰在你身上,看到了受辱的奶奶和怨憤的媽媽,他愛她們,但沒法改變過去。在他看來,他會因這麽小一件事對你發火,就證明他和爺爺也沒什麽兩樣。這個認知,一定讓他非常害怕。他怕飲酒誤事,就幹脆吃素,說明他的性格就是容易走極端。他需要剛強的女人和他當面對抗,像采穎那樣。”

他想起那天采穎在車上說的,“我要我的愛人跟我吵、跟我鬧,沖我大喊大叫,抓住我說愛我,威脅我說你敢離開我就殺死我,然後奪門而出,又跑回來說我們和好。”嚴聰需要有力量感的女性成為他的精神支柱,蘇明明的溫和柔弱,恰恰是他最害怕的一類。

“聰哥在家裏也不能徹底放松休息啊,卧室裏還有一雙眼睛長在他的背上。”蘇明明抱膝喟嘆,“一個人僞裝得再好,也不能二十四個小時都在僞裝呀,所以他說他累。他只能躲進書房裏,躲到山上和海底,放逐自己。”

章弦輝擔心一件事,試探地問:“嚴聰有沒有……”明明搖頭,“沒有,聰哥沒有打過我罵過我,連重話都沒說過,這是唯一一次我們之間的沖突,他要是不提,我都忘記了。可見這件事情對我而說根本不算什麽。聰哥對我不刻薄,出手也大方,買車買衣服,不限制我花錢。我們性生活在頭兩年還算和諧,後兩年嘛,跟你差不多。”明明抱一下章弦輝,“聰哥他盡力了,你不要恨他,雖然他讓你受了很多委屈。”

章弦輝嗯一聲,說不會,“那是我的沉默和采穎的選擇,我和采穎的問題不能遷怒到嚴聰身上,要是遷怒,那麽嚴聰的選擇又會遷怒到你,這樣就沒完沒了了。各人承擔各人的責任吧。”

明明仰頭看着他說:“我們第一次在溫州吃飯時你就對我說過,羞辱我的是我的丈夫,而不是別的什麽人。你一直都是這麽理智,這是我最喜歡你的地方之一。你看在聰哥的回憶裏,他把最重要的細節抹去了,是奶奶的應激反映刺痛了他,但他一個字都沒提到奶奶。”

章弦輝說:“下意識逃避責任,是家庭裏最常見的行為,也最消耗家庭成員的感情,在另一方看來,就是撒謊成性,這就上升到道德層面了,在争吵中指責起來,是最傷人的。這貶低了人的價值。嚴聰的逃避已經成了慣性行為,他也發現了,但他把對自己的痛恨轉嫁到你身上,還找了個借口來粉飾,那就是他指責你的地方:你成了敏敏。這樣一來,他的出軌就毫無道德壓力了。”

“我崇拜你。”明明眼睛發着光。“這無關愛情和宗教信仰,是因為你的修養,你的冷靜,和你的理智。這就是道德。所以道德、信仰、愛情,三者是鼎足而立的至高追求。”

“今晚看來要睡不着了。太多回憶一下湧出來,有點應接不暇。”章弦輝說着,關上抽屜。蘇明明從他身上爬過去,打開抽屜抓出來一個。“你知道我有點神經衰弱,不睡夠覺我整個白天都會沒精神,我明天還要算一天的賬。我得消耗一下腎上腺素,才能不失眠。”

章弦輝笑,“想進入忘我之境?”明明合上抽屜,“和你一起。只是你,只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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