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我看是大蟲子”
第5章 “我看是大蟲子”
牧山洗完澡,在房間裏踱步。
房間在牧少爺看來幾步到頭,狹窄極了。
“怎麽這麽悶。”
牧山就跟看不見有空調似的,穿上衣服下樓溜達。
縣城上,店面一般關門早,前臺沒有人通宵守夜,牧山推開房門往下走,一路木着臉,他準備效仿林家喜苑顧客評價中的做法,正在給自己洗腦。
走到樂檸進的那扇門前,牧山擡手準備敲——
門忽然從裏面打開,樂檸冷不丁和牧山打上照面,明顯一愣:“怎麽了?”
牧山讪讪收回手,一被打岔,措辭精簡不少:“……餓了。”
樂檸歪歪頭,像只對兩腳獸感到費解的小貓。
牧山解釋:“來問問能不能給下個面吃,我付錢。”
“哦哦,能,”樂檸反應過來,習以為常說,“您等會兒,我去煮。”
牧山沒想到樂檸會親自下廚,頓了頓:“謝謝。”
樂檸笑笑:“不客氣的。”
牧山本想很不紳士地趁機偷瞄屋裏,但樂檸關門快,他只隐約聽見裏面傳來熱水器的聲音。
而樂檸原本穿的白色棉衫被脫下來拿在手裏,現在身上穿了一件“超級加輩”完全不合身的寬肥衣衫,底下是條只到膝上的大褲衩子。
類似老板的衣着風格。
牧山一下冒起無名火。
樂檸領牧山去飯廳坐,牧山佯裝不經意問:“你是老板的兒子嗎?”
樂檸否認:“我不是的。”
牧山加重對老板的懷疑,繼續确認:“那你在這兒打工?”
樂檸搖頭:“也不是的,我和老板兒子是同學,因為我家在村上,老板讓我今晚先過來,明天去學校就不用很早出發。”
牧山假裝四顧:“明天和同學一起去學校是吧——你同學呢?”
樂檸看起來老老實實:“去他外婆家玩兒了。”
牧山認為這三言兩語,沒有一句符合邏輯。
照理說,這個年紀的學生喜歡和朋友相約返校沒問題,可老板兒子根本不在。
如果同學不在場但同學家長好意相助,一般孩子寧可出門麻煩點兒都會拒絕——樂檸還由同學爸爸單獨接來,待在一起、住一個屋,甚至先後洗澡。
不別扭嗎?
而且那老板對樂檸的态度還時好時壞、恩威并施,哪像同學爸爸?
牧山嘴唇抿得平直,想再問樂檸兩句,可他突然借飯堂暖燈,看見樂檸頸側有塊紅痧——
牧山驀地冷聲:“你脖子怎麽回事?”
樂檸其實在偷偷觀察眼前這位客人。他生在鄉村,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縣城——哦,現在去過最遠的地方是市區的商業街,可他在市裏也沒有見過像這位客人這樣好看的、仿佛廣告裏走出來的人。
客人突然冷聲問話,樂檸還以為自己不禮貌的舉動被發現,惹人不悅,條件反射打了一激靈,下意識擡手捂住脖頸,讷讷道:“這個嗎?小、小蟲子咬的。”
牧山見樂檸一抖,面露慌張,頓時就想起老板大腹便便的“尊容”。
牧山咬咬後槽牙:“我看是大蟲子才能咬成這樣吧。”
“……就小蟲子。”樂檸還強調一下。
他們這兒有種小飛蟲,五六月最多,叮人就起個幾乎看不見的小包,但比蚊子咬人還癢。
樂檸身上會鬧嬌氣毛病,比如皮膚容易壞,但他是粗糙的命,講究不起來。他下地幹活兒總捂得嚴實,就怕地裏蚊蟲叮咬,可捂得太嚴實也要起疹子,他又愛摳,身上皮膚比手上脆弱多了,一摳就起痧,每每夏天都很遭罪。
牧山臉色更加不好。
他見樂檸表現慌亂,一副不安想走的樣子,對他說:“那您坐,我去煮面。”
牧山一陣鬧心,不想再看樂檸那張幹淨、細瞧又有幾分漂亮的清純臉蛋。
他點頭放人,但餘光不受控,總跟着人家走——
樂檸先去水池邊拿盆泡衣服,然後洗幹淨手,至少洗了半分鐘,才小跑進廚房。
牧山腦子瘋轉。
這麽會兒工夫,樂檸在屋裏到底能怎麽弄髒衣服,吃飯濺上了油?可現在也不是飯點。
脖子上的痕跡……還扯這種蹩腳理由糊弄他?
牧山都不願細想。
樂檸趕緊攥着衣服走了,怕沒見過世面,又在客人面前露怯。
今天有點下雨,但天悶熱,他把校服外套揣在包裏,身上只穿了件白色的綿衫,在村口等車的時候,不慎濺上泥點子,還是林大康看見告訴他的。
林喜是個小胖子,大概親媽打扮老公和打扮兒子都是一個路數、一個審美,所以這父子倆看上去差不多用的是同一個衣櫃。
樂檸平時幹活兒也不是忍不了髒,但他忍不了這件衣服髒,就趕緊拿林喜的換上。
這件衣服是早些年小牧先生寄給他的,一并寄來的還有書包,鄭如蘭說小牧先生給他寄的是穿不了、不再用的舊衣物,他穿起來、用起來都有些大,但他仍然非常愛惜。
不過,除了書包一直在用,衣服平時他都不怎麽穿,因為明天要見小牧先生……他才拿出來穿一下,想表達自己沒有辜負這份心意。
樂檸都來不及搓衣服,怕看起來就矜貴講究的客人餓壞。
他感受到客人若有若無的打量視線,特意把手洗得很幹淨,他去了一次市區,知道城裏人生活得精細些,他怕客人嫌他不衛生。
到廚房一看,只有蔫兒了的剩菜。
樂檸想,給客人煮這個,會不會被挑刺呢?會不會不滿意就罵他呢?
小牧先生也是從市裏來,他會是怎樣的人呢?
外面的客人好眼生,會不會就是小牧先生呢?
可鄭校長說小牧先生住招待所,況且鄭校長以前還粗略提到,小牧先生是因父母過世才代替父母捐款,城裏人條件好歲壽長,父母七八十離世,子女怎麽也有四五十,年紀應當,嗯,和林叔差不多大。
不過電話聲音聽起來倒是挺年輕的……樂檸搖搖頭,把不切實際的遐想甩出腦袋。
蔫菜一煮可能也看不出,但樂檸還是老老實實不糊弄,去拿雞蛋和西紅柿。
牧山坐在餐桌前,破天荒反思自己這六年來到底有沒有關心樂檸的義務。
正想到“我有個屁的義務”時,樂檸端着個比臉大的海碗走過來。
面熱氣騰騰,樂檸把碗放下後,指尖捏了捏耳垂——大概是碗太燙,耳朵涼。
“沒問您有什麽忌口,新鮮菜得明早才送來……”樂檸小心翼翼看牧山,“西紅柿煎蛋面可不可以呀?蛋我給您煎了兩個!”
牧山一路翻山越嶺累得沒胃口,現在肚子突然咕嚕一聲。
牧山:“……”
真他媽是殚精竭慮氣餓了。
牧山覺得自己是吃得太撐,所以難入睡。
他兩眼發直,把天花板當幕布畫思維導圖,試圖細細梳理出一星半點合理的地方,但越想越他媽不合理!
牧山陣陣煩心,一個電話給李浩煜打過去。
狗頭軍師生無可戀:“牧山,兩點了,人民教師的命就不是命了嗎?”
“哪個學生把你當人民教師?少往自己臉上貼金,半夜三點叫我喝酒的時候沒見你惜命,你明天上班再睡。”牧山語氣不善,“問你個事。我在這邊住農家樂,有個小孩……小哥。”
“小孩哥,”李浩煜長長嘆口氣,為自己年少輕狂惹煩牧山付出代價,“怎麽着。”
牧山說:“小哥,小青年。老板男的,老婆孩子都不在,老板單獨接送他來往,他穿老板的衣服,住老板屋裏,你給個符合道德觀的合理解釋。”
李浩煜就非常通順合理地解釋說:“騙婚的男同性戀,趁家裏口子不在,和包養的小情兒約上了呗。”
牧山提醒:“符合道德觀。”
李浩煜沉吟片刻,改口:“被逼婚傳宗的男同性戀,離婚,跨越年齡鴻溝和性別障礙,和真愛的小青年共浴愛火。”
牧山認為李浩煜狗嘴吐不出象牙:“你就沒點別的社會關系可以聯想了嗎?”
“你呢!你大半夜不睡覺聯想什麽小青年!你的八卦神經遞質傳導了二十七年終于通上電了?”李浩煜嘴賤吐槽着,突然敏銳道,“等會兒,你說那小青年不會是……”
“不會,不是,農家樂裏人多眼雜怎麽可能。”牧山電話一撂,“睡你覺吧。”
李浩煜不願再睡。
他看熱鬧不嫌事大,微信轟炸牧山。
[李浩煜]:[別扯人多眼雜]
[李浩煜]:[我話不好聽,能為點錢幹出這事就不會怕人多眼雜]
[李浩煜]:[想想宋晨]
牧山想,或許是他這雙看慣聲色的眼睛把人家看髒了,樂檸和宋晨出身再像,他也畢竟不是宋晨。
冷靜下來理一理,假如老板真是離異、孩子不随他,而樂檸和他孩子關系好,又家境困難,幫一把還能在孩子面前掙個表現分,時間一長,他管教樂檸時的态度可能不比虛與委蛇的社交。
再不濟,萬一小地方封建迷信,就信認個幹兒子能好命呢?
牧山不想再考慮這事兒,他決定明天當面問樂檸。
……當面問樂檸。
牧山腦海裏閃過宋晨當初攤牌說“你們什麽都有的人沒資格指責別人‘為了這點錢’糟踐自己”時歇斯底裏的模樣,宋晨再會演戲給男人看,那一刻眼裏也有切實的痛苦和羞恥。
——牧山有時會給他的檸檬盆栽拍照,live照片留住檸檬樹葉搖搖曳曳的清新樣子,欣欣向榮的。
從宋晨換成樂檸,牧山竟然于心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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