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遙遙的路”
第7章 “遙遙的路”
樂檸沒來得及回答,班主任就擡高聲音,組織學生們領家長去操場集合。
樂檸只好先說:“小牧先生……麻煩您跟我去操場吧?”
牧山點點頭,見周圍同學有的沒帶包,帶了包的都背起來。
牧山詢問:“典禮開完就放學,不用回教室?”
樂檸說是。
牧山從記憶裏搜尋片刻。
他爸媽熱衷于教育事業,外公外婆作為當地龍頭企業的掌舵者,當年不嫌手續繁瑣,走動許多關系,在市裏創辦了一所私立中學,挖來不少優秀教師,企圖把經營管理的權利交給女兒女婿,以這種方式把他們留在身邊。
當然人沒留住,學校倒無心插柳辦得可以,近兩年生源和升學率都不錯,是市裏中學的後起之秀,牧山名義上還是校董——也算是外公外婆給他爸媽鋪的路,最後成了爸媽留給他的遺産之一。
牧山受邀參加過一次入學典禮,他們那個學校,但凡有個什麽儀式,都要求老師學生及家長必須着裝整齊體面,參差不齊背着包參加是決不允許的,畢竟還得攝像,再刻成碟賣錢。
牧山順手把樂檸的書包提在手裏。
樂檸趕緊去拿:“您不用……我自己來就行。”
牧山示意他帶路:“先走吧。”
樂檸每走兩步就要低頭瞄一眼牧山手裏的包。
“我也不是不還你,”牧山輕輕嘆氣,把包遞給樂檸,“自己背吧。”
樂檸如蒙大赦,趕緊背上包,把書包帶攥得牢牢的。
包裏裝着他給小牧先生準備的謝禮,現在看來有些不合适,今天可能送不出去了。
樂檸實在有些沮喪,覺得自己沒有準備好與小牧先生的第一次見面,也沒有表現好。
牧山餘光瞥見小胖子很想和樂檸一起走,但被他媽媽拽住,只能委委屈屈綴在後面。
誰曾想,活着活着有朝一日會與縣城裏的大哥大姐聚在一起陪孩子參會,牧山也就表面上游刃有餘,其實手不是手腳不是腳,正好也不想別人過來攀談。
換平時,他不想搭理就不搭理,但現在總要考慮樂檸的感受。
牧山本來認為樂檸一定會提前打好一百種腹稿,所以他完全沒有構思過與樂檸見面的開場白——現在樂檸用沉默演唱《開不了口》,氣氛便生疏而尴尬。
牧山決定做出“大人的表率”,先找個話題,就在這時,方才那倆挑釁樂檸的男生又跑來讨嫌,毫無邊界感和眼力見兒:
“樂檸,這是誰?看着像城裏人啊?”
“你怎麽老有辦法讓有錢人替你出頭?林喜,還有林喜他爸,成天到晚就圍着你轉!”
牧山神色一冷,這話正中紅心戳在令他極其不悅的地方,他扭頭想找男生的家長——
就聽樂檸毫不客氣說:“以前不理你們,是怕你們影響我評優評獎,現在畢業了、考完了,校領導跟我照相都要排隊,我還怕你們嗎?錄取通知出來之後,我肯定要被采訪的,你們怕不怕我當着媒體曝光你們、曝光你們爸媽?”
牧山意外,被惹笑了,但樂檸懂得反抗這一點讓他松心。
樂檸是那兩個男生的取樂——甚至是欺負對象,牧山一見了然。
但樂檸剛才的言語幼稚直白,帶着點小聰明,知道該怎麽拿捏虛張聲勢的小混混。
牧山暗自想,樂檸到底是……性格本來就不像他臆斷的那樣逆來順受、膽怯隐忍,還是說,樂檸在利益面前可以做一只溫吞讓步的小兔子,當沒有利益沖突時,就會無所顧忌地露出利齒嗎?
兩個男生嘀嘀咕咕,讪讪走了。
樂檸低下頭不看牧山。
在牧山看來,像在逃避那句“老有辦法讓有錢人替你出頭”,不想他過問。
牧山明明決定當面向樂檸确認一些事,竟感到難以啓齒。
樂檸心想,完了。
沒忍住在小牧先生面前表現得咄咄逼人,他會不會覺得鄉野小子都很不禮貌呀?
“擡頭看我。”牧山措辭到最後,只是陳述說,“他們欺負你,你不告訴我就算了,也沒告訴鄭校長。”
樂檸聽牧山的話擡起臉,但倔犟不做回答。
他怎麽能說呢,鄭校長也好,小牧先生也好,已經在他身上付出許多,他不能再連累別人擔心,有些事自己能處理,就要學着自己處理。他清楚自己什麽條件,不能再奢求“額外之外”的饋贈。
牧山委婉:“所以你才會……接受同學爸爸向你提供的‘照顧’。”
樂檸聞言微微皺眉。他的眉色有些淺,皺眉時好像連五官也皺起來,樣子像小孩裝大人,表露有些滑稽的可愛。
他覺得這裏面的因果關系有點不對,他一開始其實不是那些人的欺負對象,林喜才是,後來林喜長高長壯,他才成了“軟柿子”,而林大康是因為他幫助了林喜,又見他條件不好,才多加照顧。
但樂檸沒必要解釋這麽多無關細節,總之結論也不出錯,他就點了頭。
牧山見樂檸有所遲疑,但最後還是應了。
牧山懸着的心就放下——他媽的直接跌進谷底。
他找到一個令人信服的理由,讓“樂檸依附同學父親換取生活保障”這個推測看上去更加成立,也讓樂檸更像是受迫于囊中羞澀又受人欺負的現實,才一時走岔,學了不該學的東西。
所幸“老板兒子同學”這個身份是實實在在的,牧山想,樂檸即使當時不知他是誰也沒有騙他,這很好。
牧山沒心思感慨學校設施全是老舊的“實用派”,直直往前走,直到樂檸輕拽他衣擺:“小牧先生?小牧先生……我們班在最邊上,我要去主席臺,您能先到班上等我嗎?”
牧山回神發現自己走了老遠,就點頭,樂檸保證:“我很快就回來!”
牧山也沒問樂檸去幹什麽,多半是發言,畢竟樂檸的成績單不是假的,上面的每個數字都量化着樂檸的刻苦和努力。
牧山直接站到隊伍末尾。
他很高,周圍的男高中生們大概都想長到他這麽高,所以當他百無聊賴越過衆人頭頂往前打量時,能看見主席臺旁邊候場的樂檸——
樂檸沒有他預想中那麽規矩,一看就沒好好聽校長講話,小腦袋偏着,正朝他的方向張望,遠遠望見他後就迅速移開目光,又忍不住再看回來,這樣反反複複好幾次。
牧山慣常參加典禮或儀式,總有人替他拉椅子,現在跑來窮鄉僻壤邊罰站邊聽演講,他自己都感到匪夷所思,可當樂檸上臺接受優秀學生表彰時,牧山又覺得這一趟也不是全無所獲。
樂檸安靜站着,應該是竄個子時長肉沒跟上,人顯得那樣清瘦,校服尺碼本該合身,可衣袖褲管都好像空落落的。
……像家裏那盆檸檬初結的青果,牧山想。
他拍下一張相片,也不是留念,就是給鄭如蘭看看。
樂檸下臺後也一路小跑,他準确無誤經過長長的、家長一列學生一列的隊伍,回到牧山身邊。
大概是被表彰打了岔,樂檸身上的尴尬消散一些,局促也變成腼腆,他把剛剛收到還沒捂熱的獎狀遞給牧山:“小牧先生,要是您今天沒來,我也想寄給您的。”
牧山應該像平時一樣,調侃說他家裏沒有專門的一面牆去貼樂檸的成績單和獎狀。
可他卻收下樂檸的獎狀,還伸手,生疏地揉了揉樂檸的頭發。
樂檸睫毛顫顫,耳朵有些紅了。
把牧山弄得很不自在,像驚擾了一只獨來獨往的小動物,收回去的手都不自在。
各方千篇一律的講話完畢,家長和孩子相互交換信件的環節開始。
樂檸這時才回答牧山剛才的問題:“小牧先生,信……我也寫了的。”
“如果我沒來,會和獎狀一起寄給我嗎?”牧山很淡一笑,掌心朝向樂檸,“給我吧。但你沒告訴我有這個環節,不能怪我沒給你準備。”
樂檸賣力搖頭:“不會的!”
牧山一頓,話裏有話補上一句:“樂檸,有些事,你告訴我,只要合理,我也不是不幫你處理。”
樂檸歪歪頭,圓溜溜的清亮眼睛分辨着大齡兩腳獸的行為動機。
牧山知道自己以前于樂檸而言是遠水救不了近火,暗自心軟。
他接過樂檸從書包裏拿出的信封,垂眸見信封上寫着“小牧先生敬啓”。
牧山一直認為這種強行安排“親子互動”的場合并不令人感動,只是為了提高校園活動的話題熱度而已,徒令家長和孩子雙方都感到尴尬。
但他仍配合撕開信封,抽出樂檸的信,做好一目十行的準備。
可信上文字簡短,只寥寥幾行——
「我想與您相見,感謝您借我眼睛,讓我見您所見之好風景
可您是遙遙的路,是山野大霧裏的燈
見與不見,都是我一生所往,一生所願」*
牧山愣神的工夫,稍不注意看了好幾遍。
牧山覺得大多數人都難以确切表達自己的心情或體會,聽歌覺得在唱自己,看電影覺得在看自己,偶爾就喜歡套用別人的歌詞、臺詞來引申自己的感受,但牧山向來認為他欠缺這種共情能力,很多時候抒情詞藻都會讓他感到肉麻。
就像Mount裏備受歡迎的潮創作品也從未打動過他。
可不知是不是今天氣氛使然的緣故,他讀完樂檸的表述——其中好像還化用一些歌詞,居然也沒起雞皮疙瘩。
他甚至能夠對周圍或低調抹眼淚或誇張抱頭痛哭的大大小小們,産生一絲微妙的體諒。
作者有話說:
*處化用的歌詞出自《如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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