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此路不通的時候”
第47章 “此路不通的時候”
吃完這頓席,樂檸擦擦嘴,火急火燎拽着牧山起身,給別人讓座兒。
牧山以往都習慣吃完飯還得聊許久的天再下桌,大多時候,飯局都是為了“聊天”才存在的,他很少能吃到如此專注于橫掃饑餓的席,甚至很多年沒單單純純吃這麽飽過——竟然心情舒暢。
樂檸所展現的生命力,仿佛就是這樣原始而簡單的,像吃飯,要吃飽吃好吃得香,不挑三揀四,沒有那樣多的講究。
牧山從前心不甘情不願替爸媽掏腰包,別別扭扭托舉一方窮鄉,現在牧少爺懸浮在天上的雙腳卻被樂檸踏踏實實拉到地面上來,讓他的心不由自主接納樂檸迅速成長紮埋的“根系”,成為樂檸的沃土。
倘若還有別的孩子能汲取這份營養,哪怕只有一個,那樂檸身上也會開出一朵花。
牧山望向黛色遠山,幼時外婆教他畫的水墨躍然眼前。
他深深呼吸,垂首時又想起自己那雙明明養尊處優但待在山溝裏反而精神面貌極好的父母——原來并不是視頻通話的畫面顯胖,而是那倆人當年……真的都長結實了。
牧山心悅誠服笑笑,長舒一口氣回到車上,帶着樂檸回家。
村子不大,也不再是當年那樣閉塞,車來車往很正常,可村人,尤其是孩童,見到牧山威風的大車仍會短暫注目,樂檸思緒亂飛,想古時候狀元郎衣錦還鄉大概就是這種心情吧?
樂檸自娛自樂眉眼彎彎,牧山又不知道這個小孩兒腦袋瓜裏在想什麽,但樂檸與他獨處時的緊張感,正在一點一點被輕松愉快的氛圍所替代。
牧山飄飄然去牽樂檸的手。
樂檸眉頭一皺,小大人似的:“好好開車呀,這可不是城裏大馬路呢。”
“……”牧山讪讪收回手,雙手把住方向盤,理虧,“哦。”
驅車很快抵達,牧山一個人提了樂檸的行李和他帶來的禮品,權當運動消食,跟在樂檸身後和樂檸回家。
牧少爺向來不知忐忑二字怎麽寫,現在一顆心七上八下,總算知道什麽叫出來混總是要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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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樂檸還沒來得及意識到把牧山帶回家這件事意味着什麽,他的單純、他的愉悅都占上風,只想快點讓爺爺見一見牧山——見一見這位拓寬他人生的小牧先生。
推開小院門,樂檸雀躍拉着牧山進到并不算寬敞的院子,樂檸的爺爺樂平正拄着拐在喂雞,樂檸擡高聲音:“爺爺——!”
牧山被樂檸這嗓門兒吓一大跳,以為哪兒的葫蘆娃跑出來了。
看似文靜的樂檸說:“我爺耳朵不好使呢!”
牧山咽咽口水,從不曾和人扯着嗓子講過話,他緊張思考自己和樂檸爺爺打招呼時用不用也大點兒聲,免得“馬什麽梅”來來回回,初次見面就尴尬,留不下個好印象。
跟着樂檸三兩步走到樂平面前,牧山剛輕吸口氣準備叫人,就見樂平“唷”一聲,木質的拐杖輕輕提離地面,朝斜前指指,下意識叫:“大海?”
牧山一頓,樂檸也是一愣。
樂平用拐拄拄地,爽快一笑:“你是大海的兒子!長得一模一樣啊,老頭子我糊塗咯,還以為年紀到了再見故人……來,來來,讓我看看……”
“大海?”牧山一頭霧水,求助看向樂檸,猜樂平是不是将他誤認為了誰。
樂平卻已拉過牧山胳膊,他腿腳不好,行動有些顫巍,牧山下意識去扶,樂平略顯困難地仰起頭,端詳牧山錯愕面孔:“你眼睛像你媽媽,好,好啊。”
牧山心念忽然一動,轉瞬間想起兩件小事。
一是他小時候,家裏團圓聚會,那時他已經記事了,記得大人們總說一眼就能看出他是他爸的兒子,像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每當這時,他媽媽就會故作嘆息:“就是啊,我努力在阿山臉上找自己的痕跡,還真是找不着!合着我十月懷胎一場白忙活,一點兒不像我!”
哄堂大笑之後,他外公會吹胡子瞪眼,揉着他的腦袋說:“胡說!怎麽白忙活!眼睛就像你!也像我!”
二是……
牧山忽然能聽見自己強而有力的心跳聲,宛若時光敲擊在心髒上産生的回響——
他早年,頭一回接到爸媽從子陽打回來的電話時,他又板着一張臉,悶悶不吭聲,他媽媽就在電話裏喊:“大海哥!你兒子又啞了!”
牧山這才悶悶問:“……大海哥是誰?”
“你爸呗。”他媽媽樂了,似乎是為了逗他,給他講起,“你爺爺啊,說你爸自己都沒學明白呢,就跑去誤人子弟,可別到處說自己是牧家繼承人,省得丢面兒。你爸一賭氣,就起了個混跡山野的诨號兒,叫大海!說是名字樸實啊,村裏人叫他才朗朗上口,慢慢就親切、沒距離感了,辦起事兒來也方便。”
牧山忍不住笑,又覺得輕易被逗開心,跌了面子,就問:“那你的诨號兒是什麽?”
“我——”
大海哥就在電話裏搶答道:“你媽叫小鳥兒呗!”
牧遠川,遠川歸海。
白鷗,鷗飛海上。
牧山不敢置信,垂眸去看樂平的拐杖,看得出年歲久了,木質的東西有磨損,可手拄的地方包漿光滑,那是一杖黃花梨,龍頭拐,不像清貧人家用的。
牧山這才認出,當年他外公膝蓋做了個骨質增生的手術,他爸就找人給外公雕了一杖龍頭拐,只是他外公身子骨硬朗,康複後就不再拄了。
牧山喉嚨一澀:“……老先生,您認識我父母?”
樂檸也睜圓了雙眼,猛然掀起回憶一角:“爺爺!小鳥兒老師……!”
看得出來樂平很是高興,他扶着牧山手臂,拿拐指屋:“坐着說,坐着說……”
進到屋裏坐下,樂檸拿茶缸給牧山泡了茶。
樂平目光悠遠,回憶說:“十多年前吧……那時候小檸還沒上學,才六七歲。我們這個村子啊,小,人少,基本上一個姓的,來生人啊,印象深。那年驚蟄,連天兒大雨,我從山道上過,看見一輛大車停在那兒觀望前頭的湍流,那會兒溪澗吶,水看着不大,他們猶豫啊,想開車從那水的上邊兒淌過,我趕緊給攔下,說話工夫,那水就黑了,越來越寬、越來越急,全是沖下來的泥呀。他們就讓我上車,我給指了別的路繞回家裏來,在家住了兩三天,等天放晴。”
牧山看向樂檸,他依稀記得,樂檸也曾給他指過,山澗哪些“小溪”會迅速發展成山洪,不容小觑。
樂檸說:“嗯,是爺爺教我認的呀!”
牧山讷讷:“那是……我上初中,我爸媽第一次說要到這兒來考察的時候。”
“嗳,那是你爸媽第一次打退堂鼓的時候!”樂平笑道,“一路啊,小倆口兒給我講,要怎麽怎麽支援鄉村建設,壯志滿滿的,一來就說要致富先修路,那可動了村官兒的油水咯,可不得受挫?你爸媽呀,在村官這兒碰了釘子,當時是要打道回府的——”
樂檸從不信命運,否則他走不出鄉野,可命中總有注定之事。
他咋舌片刻,語無倫次,激動地回憶:“我、我記得!那天我正做飯呢,爺爺帶了兩個人回家,一看就是城裏人,開着好大好大的車,門口停不下,把路給堵了。姨瞧我做飯,非要幫忙,打碎我一個碗!叔來收拾,把指頭給割了!這才肯坐下,不瞎忙活。”
牧山:“……”
他都能想象到他爸媽局促擠在一塊兒的場面。
樂檸激動捧起牧山的臉,仔細端詳:“很像嗎?我、我印象淡了……他們是常笑的,你不常笑呀……”
樂平得意說:“傻小子還沒有我老頭兒記性好!”
樂檸撓撓頭:“太小了,別的記不着,就記得姨問我上幾年級,我發懵,問她‘年級’是什麽。”
樂平嘆口氣:“小檸兩三歲的時候,得腎炎,快沒了,爹媽不要!扔給我跑了,我背着,一趟一趟跑衛生所,打球、蛋白球還是什麽的……積蓄花得光光的。後來病都好了,身上又老出密密麻麻的紅疹子,我聽對門兒說那可能是腎性紫癜!我吓一跳,還以為落下病根子,趕緊又往縣醫院……”
樂平手有些不受控制地微微發顫,是年邁的緣故。他輕撫樂檸手背:“我以前吶,也期望這孩子出人頭地過得比他爸媽好,想送他去縣城讀書,可是窮,沒有門路。等孩子得病了,我也就不期望他讀書了,在家幹幹活兒,自給自足,大點兒出去學門手藝,健健康康的就行了。”
牧山心裏一疼,想起自己都曾誤會過樂檸什麽,恨不能狠狠扇自己耳光。
樂檸反而笑:“嘿嘿,不記得了。”
“我們傻小子……”樂平重新展開笑容,上了年紀,說話慢,“後來啊,是你爸媽,一定要我送樂檸去讀書,還要給我好多錢吶,我沒有要。等他們走了呀,我又後悔,悔啊,我怎麽不把錢收下,給小檸換雙靴鞋,老臉一張豁出去又能怎麽的,孩子好就好……可沒過多久,你爸媽又來了,一塊兒來的還有村兒裏辦學校沒辦起來的鄭校長。”
“姨留在學校教了書,孩子們她叫小鳥兒老師,可教了小兩月,她又不常在學校待了,鄭校長說,大海老師不來學校教書,是因為有更重要的、建設學校的事情要做,小鳥兒老師也得去幫忙、去一起奔波,但是沒關系,學校會有源源不斷的新老師來的……”樂檸喃聲說,“可鄭校長從沒說過學校的資金來源……牧先生和白夫人就是、就是……”
子陽小學的事跡欄裏,是身在社會塔尖的牧遠川和白鷗,他們沒有在事跡欄裏留下一張相片。
而為子陽奔波勞碌的,是腳踩鄉土的牧大海和白小鳥兒,會有孩童記住他們的笑臉,和名字。
牧山屏住呼吸,忽而放松,輕輕笑了。他眼眶濕潤,聲音罕見顫抖,呢喃道:“此路不通的時候……教育是一座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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