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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女兒要回來,徐姨娘早把院裏收拾了一遍又一遍,秦芬到時,覺得連空氣都是幹淨清香的。
屋裏四處都是清清爽爽,一根頭發絲也不見落在外面,只徐姨娘常坐那張桌上擺着個竹編的圓笸籮,裏邊搭着塊繡工精細的閃金腰帶,這滿府裏除了楊氏,沒人能用金線繡衣物,不用問也知道是孝敬楊氏的了。
秦芬自然知道這是為了誰,鼻子有些微微發酸,輕輕往徐姨娘身上一靠:“還是姨娘這裏好。”
這樣的言語舉動,自秦芬病愈了再未有過,這時女兒撒起嬌來,徐姨娘又是高興又是心酸,她不欲女兒看見自己的淚意,安頓了秦芬,拉了梨花到邊上:“取些大錢,晚飯去廚房加個炒松蘑,再加個松子乳鴿,今兒想必廚房裏也忙,記着出手大方些。”
梨花應下一聲,又向姑娘看一眼,輕聲道:“太太再是公道人,姑娘在绛草軒也不如這裏松快,姨娘今兒便別繡那腰帶了,不如好好陪陪姑娘。”
徐姨娘點點頭,回身坐在秦芬身邊,開口第一句話便道:“好芬姐兒,你怎麽連太太分的屋子也敢挑不是?”
這話與碧玺說的如出一轍,秦芬有些回過味來,不答反問:“這話碧玺也對我說過,3可是姨娘怎麽知道這事的?”
徐姨娘原本是不欲告訴秦芬這些的,她知道女兒素來驕縱,生怕她知道這層關系了會愈發任性,未免在上房失了分寸,此時見女兒道破,便也不瞞了:“是碧玺告訴我的,幸虧她來告我,不然你哪天把天捅個窟窿,我還不知道怎麽回事呢!”
“姨娘,這事也不過是誤會,想來太太不會計較的。”秦芬對楊氏的人品還是有數的,倒也不放在心上。
“我的傻姑娘,你就不曾想想,你們鬧了那一場,怎麽碧玺偏偏把這一句提出來說?”
秦芬這時也慢慢品出了點意思,細論起來,她和秦珮二人吵架的內容反而更大逆不道吧,怎麽碧玺偏偏不提呢。
“你當院子裏那些服侍的丫鬟婆子都是去吃幹飯的?那都是太太的耳報神呢!你們素日無事便罷,若是有個什麽,太太那頭立刻就知道了!太太不計較?不計較,怎麽偏偏不賞賜你東西?”
秦芬不意裏頭還有這許多門道,這時才知道碧玺是特意來點醒這頭,想到此處,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徐姨娘見了,只當女兒怕了,又連忙安慰:“幸好這些丫鬟婆子都只是粗使,尋常也近不得身,你貼身使喚的是自己帶去的桃香,太太還算是寬宏的,并沒把你們扣在牢裏。再有了,賞賜不賞賜的,原也是随着太太心意,不一定是例,你沒得着,也不必多心。”
秦芬倒不在意那些賞賜,聞言苦笑着搖搖頭:“姨娘不知,太太給每人都賞了個丫鬟,連四姐也不例外呢。”
徐姨娘不由得嚯一聲站起來:“這個太太——”她用盡全力才将後頭的話咽了下去,只恨恨地道:“活該!”至于怎麽個活該,她卻再不肯告訴秦芬,只絮絮囑咐半日,命秦芬在绛草軒要乖順雲雲,好半日後,倒把自己先說服了:“太太雖則有些嚴厲,為人卻還是公道寬厚的,你只不出格,尋常小事她也不來與你計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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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芬為了寬徐姨娘的心,一一應下,母女二人這日便睡在一處,徐姨娘還有無數話要叮咛,便不要人上夜,只叫梨花守在外間。
“我的兒,幸虧我預先囑咐了你,你才沒聽那秦淑的挑撥,若是一吵架便跑了回來,那才真是招了太太的眼呢!”
“姨娘的話,我怎麽會不記得,不過姨娘,你怎麽會猜到這事?”
“哼,那姓金的這些年架橋撥火,調三窩四,除了好事,那是什麽都幹,她女兒能是什麽好東西?秦淑第一日去主院,被婆子說了兩句,便不忿跑回金姨娘那裏撒嬌,太太寬宏,沒和她計較,她臉上挂不住,定要想着拖人下水,好遮掩自己的過錯呢。”
“姨娘,大家都說三姐是個周到的人,你怎麽好像不喜歡她?我瞧太太也待三姐甚好呢。”
“太太呢,是個體面人,她未必不知道秦淑內裏是個造作性子,只素日秦淑大面上裝得和睦,太太也便不去追究那許多細處了,金姨娘是沖在頭裏作妖的,太太厭惡她且還來不及呢,哪裏有功夫計較秦淑這個小孩子?”
“那……三姐回去告狀的事,太太是記了,還是沒記?”秦淑心裏好奇,不由得半擡起身,支着下巴問。
徐姨娘将秦芬按回被子裏,略一沉吟,慢慢地道:“太太還不至于和一個小孩子計較這些,我想太太倒沒計較這事。”
“那太太賞人給三姐,又是為了什麽?”
“你不知道,那個金鈴兒後頭牽着廚房副管事曹大娘和外院的章來管事,是金姨娘費勁心機放在秦淑身邊的,為的就是給自己行方便。太太原本也不會注意到一個小丫頭子,可是她自己撞了上來,碧玺知道了,當然要告訴太太,也幸好,碧玺和咱們一向是好的。”女兒去了主院,徐姨娘有許多話往日不說的,現如今倒全說了。
秦芬于古代的人際關系還是一知半解,這時隐約明白了些,又不是太明白,金姨娘把金鈴兒攏在身邊,當然是有利可圖,可是楊氏這一招連消帶打,到底是有意,還是順手?還有,楊氏對于金姨娘母女,到底是什麽态度?再想問兩句,徐姨娘卻已困倦了,一邊絮絮叮囑些“乖順聽話”,一邊已經迷糊着睡了過去。
乖順聽話,四個字說起來簡單,秦芬來回品了一遍又一遍,還是沒品出個門道來。
秦淑性子深沉,秦貞娘又傲氣,這兩個且不好相處呢,還有個直愣愣的秦珮,加上主母性子也是嚴厲端方,瞧着是個眼裏不揉沙子的,難道要做埋在沙子裏的鴕鳥,才能把這些人全部應付過去?
月色如水,透過薄薄窗紙浸入屋裏,照得室內好似蒙了一層銀光。秦芬看着桌上小竹簍邊挂着的半條閃金腰帶,漸漸覺得那腰帶化作一道金鯉魚,在她眼前跳來跳去,用力一撲,卻怎麽也夠不着,卻原來已經沉沉睡去。
月墜星沉,不知不覺已過了許久,梆子響過,楊氏一數,竟已睜着眼熬到了醜正。
也不知怎麽,這幾事事不順,金姨娘那裏是個大頭,這大頭又分三件事,頭一件是秦恒這庶子,第二件便是争夫君的寵愛,第三件乃是猝不及防冒出來的秦淑争婚,原以為夫君的寵愛不甚要緊,今日驟然一聽外面另有個粉頭,卻也由不得自己不醋。
楊氏在家時雖然受寵,卻也是大家子教養出來的姑娘,知道做大婦的要有容人之量,那些妾室之流,好聽些是半個奴婢,難聽些便是些貓兒狗兒,不是這個還有那個,與其費盡心機地除去,不如拿捏着分寸留在手裏,對主母名聲和丈夫面子都是有好處的。
丈夫這些年一向待她不錯,因着她不愛吃醋,在同僚們面前更多一份面子,又愛重她兩分。
自然了,這份愛重也是有代價的,徐姨娘便是因着這大方的名聲,被知州夫人給塞進了秦府。
往事好似流水一般,連綿淌過楊氏眼前。
徐姨娘是個窮苦人家女兒出身,被買了學彈唱,尚未公開露面,便被鹽商買下了送給知州大人。知州大人甚好女色,家中美貌婢妾不知凡幾,徐姨娘進去了連正主的面都沒見到,便被主母磋磨得脫了一層皮。因着徐姨娘實在清秀,知州夫人也當真忌憚,某日宴會便命她出來獻藝,再命管事在知州面前說些籠絡下屬的話,這便将她落在了秦家。
這麽個人,若是要推,楊氏也自有一百種法子,可是一來是上峰賞的,二來人也還算清白,最重要的一條,那金姨娘生了兒子,驕嬌二氣日盛,楊氏思索了好幾日,終究還是把人給留了下來。
幸而徐姨娘在知州家裏學得眉高眼低,除了嘴碎也沒旁的大毛病,楊氏派了個懂事的梨花去,倒也算是穩住了府裏的天地。
金姨娘溫柔小意,徐姨娘嬌憨可愛,二人也頗鬥了些時日,然而金姨娘畢竟有手段,徐姨娘産女後傷身,不大有精神奉承主君,也只這麽一段時日,金姨娘又把男人攏在了身邊。
便是這時,秦覽又和唱戲的商姨娘攪在一起,楊氏兩難之下,點頭放了商姨娘進府,雖然分去了金姨娘寵愛,卻也實在是添了不少煩惱。
幾個姨娘,沒一個是按照楊氏的譜納的,忽忽數年,府裏便也這麽過來了,兒女們說親的說親,進學的進學,楊氏原以為就這麽将日子過下去,誰知現如今又來了個什麽清倌兒!
章來家的說得有板有眼,幾乎是拍着胸脯子打包票:“太太知道,我這些年再不多嘴的,若不是真事,哪敢拿到太太面前嚼舌頭!我家那口子跟着去,雖沒能進門,可是懷裏卻揣了條帕子回來,那帕子撲得香粉,繡得蜜蜂鑽花房,若不是怕污了太太眼,我就帶來了!”
丫鬟們猶不知什麽意思,楊氏卻已明白了,秦覽這是确确實實沾了粉頭妓子了。
只不知那頭,到底是怎麽個身份,是暗門子,還是秦樓楚館?楊氏心裏不知轉了多少主意,恨不能把秦覽從睡夢中搖醒了問個究竟,可是到底還是忍住了,又不知過了多久,才沉沉睡去。
次日起來,楊氏面色便帶了些青白,紫晶一見,便大吃一驚。她是知道究竟的,明白太太大約是被氣着了,這時又不知如何勸解,瞥了瞥坐着梳頭瞌睡連天的秦覽,略提了提聲音:“太太瞧着像是累着了,可要請個大夫來看看?”
這話一出,秦覽立刻回身來看楊氏,果然見她面帶倦色,一疊聲地道:“快去請個好大夫來!這是怎麽了?可是柯家走禮的事累着了?”
若是往日,楊氏定是受用這一番話的,如今卻好似吞了蒼蠅,只覺得丈夫欺瞞還做戲,尚未吃早飯,便惡心了起來,俯身直作幹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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