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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天家富貴, 不好攀附,聰明人誰會蹚這個渾水?”
說話的男子氣度不凡,一身銀白長袍甚是雅致,上頭的團龍暗紋, 顯出他不凡的身份來。
他說完這話, 面上似有自傷之意,又說一句:“更何況, 我這副樣子, 又已近而立之年, 不适合成親,沒得耽誤了人家姑娘。”
範離站在他對面, 臉上全是無奈神色:“殿下,我不是那個意思, 你何必作此傷感之語。”
祁王輕輕咳了一聲:“罷了,成親的事我是不想了,倒是你, 想選個什麽樣的夫人?”
範離與祁王似是相熟, 聞言倒當真思索一番,面上現出一絲淡淡微笑, 忽地又打個馬虎眼:“殿下原來是想禍水東引來着,自己不想成親, 便來催我。”
聽了這話,祁王也不惱,哈哈一笑算是認了範離的話, 又拍拍懷裏的東西:“信我收到了, 這便送給四弟去,你這些日子先不要露面, 等傷養好了再說。”
他才要轉身,忽地想起什麽:“今日那三位姑娘,可不會把你說出去吧?”
“我氣了她們一氣,她們稱我做登徒子,想來不會提起我的。”範離似是很确信地點點頭,又補一句,“我和英王府的侍衛比武輸了,總是這麽激将,他們打死也不肯說的,這法子保管有用。”
聽了這話,祁王才算真正開懷,放聲大笑起來:“你這小子,從前就愣頭愣腦,如今人白長了幾歲,腦子怎麽還是那麽呆!那幾位姑娘都是好好的大家閨秀,你想要她們保密,自該好言好語相請,怎麽能氣人家呢?
範離原先覺得自己的法子聰明無比,這時聽了祁王的話,不由得懊惱起來。
他自十幾歲到了英王府,只知和兄弟們一處起居辦事,旁的什麽也不懂,所見的女子,也只英王妃身邊那幾個一板一眼的大丫鬟,小姑娘們想什麽,他确實不明白。
祁王見了他沮喪的神情,愈發笑得撫掌,範離見了,幹脆開起玩笑:“殿下這樣明白姑娘的心思,想是有心上人了,不如請皇上賜婚,也省得英王殿下總是催促!”
祁王不接這話,笑着擺擺手,走下山去了。
看着祁王的背影,範離口裏嘀咕一聲:“英王殿下真是的,連這小事也管,何時這麽婆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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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已算失禮了,祁王回頭望了一眼範離,慢慢地道:“四弟是出了名的鐵面王,朝中誰都怕他,在他面前說話都不敢高聲大氣,也就你這傻小子,愣頭愣腦,口裏也沒遮沒攔,四弟竟真的那樣看重你,你呀,也算是傻人有傻福。”
範離嘿嘿傻笑兩聲,不曾說話,目送祁王下山,良久才收了臉上的笑意。
于女孩心思方面,他不懂,于君臣忌諱上頭,他可比祁王懂得多了。
他起于微末,雖說父親曾做過征北大将軍的副将,卻也是十幾年前的榮耀了,自打一出生,他就沒見過父親的面,孤兒寡母兩個,靠親朋接濟過日子。
庶出的兄長和老姨娘,壓得他和母親喘不過氣,他憑着一些微薄運道被英王看中,拼搏數年,才慢慢掙了臉面給家裏。
十三四歲,才到英王身邊時,範離也曾想着好好表現,以後做個輔國忠臣,然而英王此人手段狠決,待人頗有猜忌之心,瞧着範離老實做事,反倒若即若離。
範離留心看着,英王府裏辦密事的人,太老實的都銷聲匿跡,那些看着有些不穩當的,反而是高官厚祿。
不知怎麽,他竟無師自通地明白了一些道理。
自那時起,他越是玩世不恭,越是犯傻犯錯,英王越是待他親厚。
再後來,不知什麽時候起,他就成了英王最信任的人。
他只當自己這一套是無往不利的,就連祁王睿王這些人也從不計較自己的失禮,更不用提與兄弟們嬉笑怒罵,誰知方才在姑娘們面前,竟全不是這樣。
隐在大石背後,聽見一聲“登徒子”,他急得撓頭,悄悄探出頭去觀望,幸而說話的不是那聰明丫頭,心裏這才好過一些。
想起秦芬,範離心頭好似被錘了一下,震得他耳膜微微作響。
他曾聽說,遇見心愛之人,便會心慌意亂、不知所措,他此時已經長大,知道自己看那秦五姑娘,是與旁人不同的。
若是從前,他定要把秦芬當成未來妻子的人選,直截了當地告訴英王,然而方才祁王說要待姑娘有禮貌,他不禁又撓起頭來。
自己這莽莽撞撞的心思,到底是不是喜歡?自己對那聰明丫頭,到底是不是當真在意?
再有,自己如今看着很受英王看重,卻還沒一個正經官身,聽說秦家也是詩書傳家的,也不知瞧不瞧得上自己?亦或,祁王那樣的文人才更得秦家喜歡?
範離有些糊塗,然而他畢竟讀過書,知道兼聽則明,亦知道事緩則圓,想着那丫頭反正住在京裏,自己總能慢慢理清這事。
不懂姑娘的心思,有什麽要緊,總之他會學着待她好就是了。
秦芬此時正坐在屋裏看書,不知怎麽竟連打幾個噴嚏,桃香聽見,連忙走進卧房拿了件披風出來:“姑娘今兒去山上,一冷一熱的,可別是着涼了。”
蒲草從外間進來,聽見這一句,立即回頭吩咐小丫頭熬紅糖姜茶來。
秦芬肩上披着桃香拿的披風,又見蒲草如臨大敵一般,不由得笑了:“何必如此麻煩。”
蒲草滿臉的神秘:“姑娘馬上長大了,有些事情,不好輕忽的。”
秦芬稍一愣怔,便知道蒲草說的是什麽,她知道蒲草是為了自己好,于是抿嘴一笑,也不去多說什麽了。
次日晨起,蒲草便按着秦芬不許她出門,自己理理衣裳,往上房去替主子告假,隔了老半天才回來,帶回來好幾樁新鮮事。
頭一件就是雲香和賽仙兩個被發賣,兩個人被婆子拖着到雜院去,一路上又吵又嚷,二人派心腹丫鬟偷偷跑去外院報信,誰知連信兒的面也沒見着,更遑論秦覽這正主。丫鬟哀求半天,只得那個守院門的小厮愣怔說一句:“老爺說了,家裏的事聽太太的。”
那二人只當男人對自己也是有幾分情意的,誰知此時,男人別說是出頭了,連屁也不曾放一個。原當這男人是個傻子,此時最傻的竟是自己。
兩個美人,到得出門時,已被剝去華麗外裳,身上中衣且還是張媽媽發慈悲給留着的,先前還知道哭喊的,此時卻只木木地發愣了。
聽了張媽媽報上二人去外院求情的經過,楊氏竟也有一瞬間不知說什麽。
她原已打算好了與丈夫打一場唇舌之戰,誰知丈夫棄這二人竟好似敝屣,由不得她不沉默。
從前以為,夫婦兩個吵鬧不休已是悲哀,這時才發覺,吵都不吵了,才真正悲哀。
用力灌了兩口熱茶,楊氏輕輕說一聲:“這二人,以後不必再提了。”
這裏打發了雲香與賽仙兩個,展荷與絲柳自然是早早伏在地下做人,後院裏有個沉寂許久的商姨娘,竟又掙着起來了,摸出針線說要給楊氏繡東西。
如今商姨娘身子損了,容貌也殘了,再如何也翻不出浪的,楊氏将她放在後院,只當是放了個惠山泥人。丫鬟們知道楊氏心意,收了商姨娘的東西都不往上房送,與紫晶說一聲,便算完了。
誰知秦芬不曾着涼,倒是秦珮病倒了,起先是渾身無力,接着又低燒頭暈,大夫來看了,開得好幾副藥方,只是沒起色。
這話報到楊氏跟前,楊氏一皺眉,将乳母喚來領走了兒子,自己靠在椅子上,長長嘆口無聲的氣,她也知道秦珮是心病,然而這是最難醫的,這次赴宴,六丫頭只能錯過了。
英王府要辦宴,二侄女已送了帖子來,原是想把幾個丫頭都帶上開開眼界的,如今瞧着六丫頭卻是去不成的了。一個宴會,去不去的原也不打緊,偏生有方家的事情。
方夫人瞧着明明白白的一個人,心思卻很是糊塗,先是話裏話外只說相中五丫頭,聽見自己家想說六丫頭給方三少爺,又拿出次子來想說給五丫頭,還道那孩子是她親生的,到底比老三好一些。
兩家說親事,合則聚,不合則罷,如何能把孩子當成物件挑來揀去的,如今楊氏連秦珮也不想說給方家了,然而世人總是騎驢找馬的多,她瞧方家還算好的,并沒把話說絕,心裏卻還是想替秦珮争口氣,另擇一個更好的。
想到這裏,楊氏又揉了揉眉心,再替秦珮惋惜一次。
秦珮病倒,最着緊的倒是秦淑,她連嫁妝也不及備了,一日有四五個時辰是守在秦珮屋裏的,端茶送水,喂飯吹湯,幾乎連錦兒的事也要搶了去做。
秦芬日日都去秦珮屋裏探望的,每回都瞧見這副景象,心下略奇,這日回了院裏便把此事當笑話一般說給秦貞娘。
秦貞娘手裏握着賬本,頭也不擡地邊寫邊勾,道一句:“你當她是好心呢,她是怕珮丫頭病在家裏起不來,娘把她擱在家裏照看珮丫頭。”
秦芬如今日子過得自在,反倒不如從前心思細密了,這時聽了秦貞娘的話,仔細一想,好像真是這麽個道理,自己也不由得笑了。她見秦貞娘奮筆疾書,便湊上前去看:“四姐寫什麽呢?”
秦貞娘把筆擱了下來,用力伸了伸肩膀,半是埋怨半認真地道:“如今才進京,娘竟也叫我管些家事,這裏頭有許多不通的,又不好叫你去出頭,只能我來當這惡人啦。”
秦芬連忙殷勤地取了一對紫竹編的美人錘,輕輕給秦貞娘敲着背,讨好地笑一笑:“四姐疼我,我謝過四姐,今兒晚上做東道,請你吃順福齋的八寶醬鴨。”
金陵城裏,男女老少都愛吃鴨子,醬鴨、板鴨、鹽水鴨,樣樣都是好滋味的,才來時吃不慣,如今秦家各人卻都愛上了這口。
提起吃食,秦貞娘向來是有熱情的,支頤想一想,又補上幾句:“如今天涼了,鴨子性寒,再叫廚房煎個辣辣的燒椒豆腐,燒個熱熱的胡辣湯,這樣才更好。還有,六丫頭那裏恐怕吃不得重口的東西,除開醬鴨,另做個甜甜的桂花糖芋苗給她送去。”
既是要做東,那自然不能只是姐妹倆獨享,秦芬幹脆一氣兒掏了十兩銀子,托秦恒的小厮順兒去買東西。
除開醬鴨,秦芬還吩咐買了許多鴨胗、鴨肝和鴨頭,送去廚房分裝好了,大碗小盤的,各處都送了些。
這還是來金陵以後才學的,京都裏繁華富貴,行事自然也比地方上派頭大些,送東西時得出手闊綽,不可顯出小家子氣來。
上房裏收到醬鴨,楊氏倒笑了:“這兩個丫頭,比我心寬。”紫晶見主子好容易高興些,當即取了盤子擺上,楊氏瞧着高興,還賞了一壺桂花米酒下來,說是給姐妹倆嘗個味,不至于過幾天去英王府了喝不慣。
這又是京城裏的規矩,赴宴必得喝酒,不是桂花釀就是荷葉醪,度數不高,取個意頭。前次去栖霞山,因着吃素齋才不曾飲酒,過幾日去英王府,卻是再免不了的。
到了晚上,姐妹兩個對坐着吃醬鴨,秦貞娘不愛吃那肉多的鴨脯,倒揀鴨子肋上的肉吃,吃相斯文卻津津有味,又拿個對半剖開的鴨頭,自己留一半,遞給秦芬一半。
秦芬原是不敢吃的,見秦貞娘用筷子揀那眼窩下的精肉吃,咬咬牙學她剔下一筷子肉絲,閉眼塞進嘴裏,細細一嘗,除了肉格外瘦些,也并無什麽異樣,這才放下心來。
秦貞娘舉起酒杯啜一口,面色不變,嘴角卻微微繃緊:“這酒是酸的,若是頭一次,還真喝不慣。”
秦芬也舉起酒杯嘗了一口,不由得佩服秦貞娘的定力,那桂花釀只名字好聽,入口卻是不敢恭維,也不過淺嘗一口就擱下酒杯:“嗯,确實不大慣。”
兩個守在旁邊的大丫鬟對視一眼,都有些奇,四五兩位姑娘,如今修煉得四平八穩、風吹不倒,不過是一杯酒,怎麽二人都說出不好的話來。
秦貞娘似是看透了她們的想法,指一指那酒壺:“這裏頭還有許多呢,你們也各倒一杯嘗嘗。”
春柳和蒲草在晉州時,也常吃些下人們的宴席,都是吃過酒的,這時兩人各倒一杯,一擡手就幹了,酒一入口,兩人都齊齊瞪大眼睛左右張望,直想找個痰盂吐出來。
“這酒,味道可太怪了!”
秦貞娘少見地頑皮一次,瞧見兩個丫鬟被那淡淡酸味弄得龇牙咧嘴,不由得笑了起來。秦芬見了也忍俊不禁,低頭微微笑了起來。
秦貞娘見兩個大丫鬟佯作不樂,擺擺手命她們下去,然後夾了一塊鴨脯肉,慢慢嚼了十來下,低聲道:“五丫頭,我聽說咱們那位表姐夫可是甚好美色的,你自家心裏有些數。”
秦芬心下一驚,猛然看向秦貞娘。
秦貞娘不曾閃避,直直望向秦芬:“六丫頭此次病了反倒好,你可難了。”
秦芬知道,秦貞娘此話,已是将自己這庶妹擺在親表姐的前面,這時說一個謝字似乎太輕,只能在心裏又記一筆恩德。
秦貞娘又啜了幾口那酸溜溜的桂花釀,這次卻不曾嫌難喝,還頗有滋味地品咂了幾下,隔了半晌,輕飄飄地道:
“表姐原來想叫娘送個女兒進王府的,後來自家生了小世子,又不提這話了,唉,什麽姐妹親人的,也難說得很。可是表姐原先也不曾這樣,想是進了王府,許多事情也不由自主。咱們姐妹幾個,可要一直親親熱熱地……”
秦芬擡頭一看,秦貞娘雙頰泛紅,竟已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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