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第74章
秦貞娘醉酒, 便睡在了秦芬屋裏,次日晨起竟鬧頭疼,秦芬笑着打趣她幾句,見她昏昏沉沉實在起不來, 便替她去上房告假。
聽說女兒喝醉了, 楊氏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命紫晶取了兩丸醒酒的藥丸出來, 叫秦芬帶回去給秦貞娘。
秦芬應了下來, 正要出去, 忽地又被楊氏喚住了:“這幾日六丫頭心裏不得勁,你去好生瞧一瞧, 就說是我叫你去的。沒幾日就要去英王府了,若是錯過這場熱鬧, 這丫頭還不要氣悶許久。”
這話的意思,便是要秦珮寬心了,楊氏如今在府裏說一不二, 還能如此關懷秦珮, 已算是難得的慈母情懷了。
秦芬将藥丸帶回院裏,看着秦貞娘服下, 囑咐蘭兒好生服侍主子,又命桃香好生看門, 自家帶着蒲草往秦珮那裏去了。
才進小院,還未進屋便聞見一股濃濃的藥味,秦芬隔着窗戶已聽見秦珮有氣無力的咳嗽。
秦芬不由得在心裏默默搖頭, 從前秦珮是姐妹幾個裏頭最莽撞天真的, 如今卻是心思最重的了,商姨娘分明不曾在後院翻起什麽風浪, 卻還是把她給吓病了。
如今有了上房的準話,便好似有一道金牌令箭,這丫頭聽了,總能寬心一些。秦芬想到這裏,将臉上挂起笑容,邊往屋裏走邊問:“珮丫頭今日可好些了?”
進屋迎面便看見秦淑坐在床邊給秦珮擦汗,她今日穿一件淡橘色小襖,原本這顏色很襯她皮膚,可是她連日操勞,面上竟現出幾分憔悴來,被那衣裳一襯,整個人都黯淡了許多。
秦珮又咳嗽幾聲,斷斷續續地說一句五姐請坐,短短四個字,還分三次才說完。
秦芬知道,秦珮這病,有一半是真不舒坦,還有一半是病給楊氏看的。不為別的,她姨娘又在後院跳腳,這女兒除了“羞于露面”,還能怎麽替姨娘賠禮去?
因着秦珮生病,錦兒也不敢全依仗下頭的小丫鬟,日日親自守着秦珮,生怕姑娘當真一病不起,這時也黑着眼圈,無精打采地端個錦凳來請秦芬坐。
望着屋裏病歪歪的主仆幾個,秦芬忍不住用力嘆口氣:“三姐,你們先歇着去吧,我與珮丫頭說幾句心裏話。”
秦淑也無甚可推辭的,放下一句“五妹安坐”,對錦兒和金鈴一招手,提着裙角出去了。
秦芬不去說那許多大道理,先揀兩件閑事來說:“昨兒送了醬鴨,珮丫頭吃着可好?你愛吃甜的,四姐特地吩咐給你做的桂花糖芋苗,你可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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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珮頭上似模似樣綁着紅綢布,額角還貼着兩塊膏藥,這時聽見說吃食,臉上病氣倒去了些:“都吃了,醬鴨和糖芋苗都好吃,多謝四姐五姐惦記。”
秦芬替她掖一掖被角,又問一句:“這一季不是做了新衣裳的,怎麽沒拿出來穿?”
穿衣打扮也是秦珮愛的,她聽了,話又多幾句:“我天天躺在床上還穿什麽新衣裳,待會壓皺了可就穿不出去了。”
“太太說了,金陵城裏可不時興穿新衣裳,得穿那七八成新的,才顯得又富貴又內斂的。太太說了,叫你趁這幾日先把衣裳拿出來穿一穿,過幾日去英王府,穿着才不露怯。”
這幾句話裏,衣裳倒是次要,最緊要的是,五姐連提了兩次太太。秦珮眼前一亮,仍是不可置信,擡起頭來問:“太太她……當真是這麽說的?”
秦芬見她瞪大一雙杏眼,不由得又好笑又可憐,這時也不開玩笑了,一板一眼地應下:“是,這都是太太說的。”
秦珮一下子高興起來,罕見地露出從前的小女兒姿态:“太太沒生氣,那可太好了。”
秦芬笑着刮一刮她的臉:“你呀,現在當真是大姑娘了,心思也忒多了些。太太是什麽人,怎麽會來怪你?便是商姨娘,太太也并沒放在心裏的。”
姨娘的事,太太确是沒放在心裏,可也沒放在眼裏。秦珮默默地在心裏嘆口氣。姨娘做的事,也實在不上臺盤。
若是早兩年知道給太太做針線,還可說一句悔改思過了,如今瞧見太太賣人才害怕,這不是明擺着說怕太太這母老虎麽?太太難道很受用這份無用的畏懼?
秦珮也知道自己不該插手姨娘和太太的事,又想到從前曾與四姐五姐說好了不管大人的恩怨,于是心下嘆口氣,只把此事丢過,親親熱熱挽着秦芬,說起赴宴的事來。
自秦芬去看過秦珮,她便一日好似一日,到了赴宴的正日子,她穿着新做的衣裳,精神煥發地到了上房。
今日是去英王府赴宴,與去栖霞山又更不同,就連楊氏,也精心打扮了一番。
楊氏改了平日裏的雅致裝扮,裏頭穿米白偏襟暗紋襖子,外罩一件柳黃緞面黛領緞面對襟長衣,一身打扮既莊重又沉穩,平添幾分貴婦人氣派。
秦淑知道今日不是該她賣弄的時候,不曾穿平日所喜的桃紅、藕粉,只擇了件蜜合色繡蓮花團紋的斜襟小襖,下頭一條白色羅裙,頭上規規矩矩戴着與妹妹們相似的花釵,花釵也是她自己擇的玉蘭樣式。如今她不弄巧作怪,楊氏自然不會在這上頭克扣她。
秦貞娘穿了身大紅繡竹葉的小襖,下頭也是一條白羅裙,她如今身量拔高,穿了這身衣裳愈發顯得亭亭玉立,幾個女孩站在一起,第一個瞧見的就是她。
既知道了楊氏無心拿自己攀高枝,秦芬也不曾扮拙,選了身湖綠襖子,上頭繡着牙白色栀子花,又在衣裳上熏得素馨花香,整個人清清爽爽,好似初夏傍晚新綻的一朵花。
秦珮大病初愈,有意打扮得精神些,穿了身茜草紅的小襖,頭上除開花釵,又戴一支嵌紅碧玺的蟲頭簪,幾個姐妹裏,她倒是最亮眼最別致的那一個。
平哥兒和安哥兒兩個,穿着一模一樣的大紅百蝠襖子,頭上也是如出一轍的羊角揪,他們二人日日呆在一處,同笑同哭,如今面容也有幾分相似了,這時打眼一瞧,好似雙生子一般。
楊氏将兒女們仔仔細細打量一番,見個個都是妥當的,滿意地點點頭,領着孩子們出發了。
英王府與秦宅隔着大半個皇城,要去赴宴,得經城中最繁華的萬步大街穿行而過,牛媽媽聽了楊氏吩咐,一路上反複叮囑趕車的把式小心謹慎,不可沖撞行人,誰知行到一半,還是遇見一樁麻煩。
萬步大街上商鋪便有百餘家,路邊的小攤商販更是不知凡幾,這些小商販中,大部分是老實厚道的買賣人,卻有那十幾二十個,專揀外鄉來的有錢人作冤大頭,以訛錢欺詐為生。
秦家的兩輛馬車走到幾個地痞攤子面前,他們聽見跟車的下人說的是外鄉話,互相使個眼色,把自己的攤子一推,攤子上的貨物頓時好似出巢的小鴨,遍布滿地。
車把式勒馬不及,那些四散的貨物,早被踩得面目全非。
旁邊一個賣字畫的,是他們的托兒,立時大叫:“光天化日之下,怎麽能毀損別人東西,快扯住他們,別叫他們跑了!”
幾個“苦主”一擁而上,一人扯住一匹馬,不許秦家的馬車走,只是嚷嚷着要去見官。
牛媽媽和紫晶也不是初見世面的,當初跟着秦覽在任上,見過的潑皮無賴且還勝過這幾個,然而此地到底是京城,行動間有個不妥,便要連累秦覽被人告去禦史臺,二人少不得按下脾氣,好聲好氣地交涉。
看這幾個是路邊擺攤的,賣的都是些土罐瓷瓶和木雕等物,想來也不甚富貴,不過是多賠些銀子了事,于是牛媽媽下得車來,找了個嚷得最兇的,道:“幾位店家,我們的馬踩了你們貨物,原是我們不是,請店家說個數,我們照賠就是。”
此時聽牛媽媽說的是官話,便知她是做官人家的奴婢,這些人反倒更肆無忌憚了,須知做官的最怕鬧事,他們此番卻是遇見肥羊了。
“我那小李兄弟賣的都是家傳寶物,西漢的土罐、東漢的瓷瓶,加上雜七雜八的小玩意兒,你賠個五千兩銀子便罷!”
馬車裏,幾個女孩兒都豎着耳朵聽外頭動靜,聽見外頭叫五千兩,已知是遇見了無賴,這時秦珮忍耐不得,掀起簾子直直看了出去。
金陵城裏民風開化,秦珮露出臉來,也并不為失禮,路邊幾個奶奶媳婦見了車裏的姐妹四個,倒停下來多看幾眼,互相議論幾句這幾個姑娘生得好,再瞧見這家的奴婢不曾仗勢欺人,都暗道是個好人家。
有那知情的見幾個潑皮嚷得兇,便在人群中嚷一句:“李四孬,你成日就知道訛人,別為難人了,見好就收吧!”
李四孬被戳穿,面上也不見羞愧,只從地上撿起一個已然碎成兩半的銅器,耀武揚威似的道:“這銅壺可是老物件,誰說我訛人來着?”
衆人見那銅胎甚薄,不似當今的鑄造工藝,只怕當真是個古物,是這李四孬攙在尋常貨物裏專用來訛人的,這時都恐惹上麻煩,無人說話了。
李四孬見無人敢應聲,愈發得意:“大夥都知道,前朝武慶年間有個能工巧匠,能把銅器做得好似牛皮紙一般薄,他無子無女,死後技藝就失傳了,我這銅壺,可就是武慶年間的,難道還不值得三五千兩的?”
牛媽媽和紫晶也是識得東西的,知道那銅器來歷不小,饒是見過許多世面,這時也不知如何應對了。
楊氏坐在馬車裏,緊緊摟着兩個兒子,腦子裏不停地想着辦法,她平日裏心思細密、手段厲害,在內宅也不曾輸過誰,此時遇見這幫不要臉的潑皮,想了十幾條辦法卻沒一個管用的。
姐妹幾個在後頭的馬車上也氣鼓鼓的,秦珮早把車簾子摔了下來,喘着粗氣,把手裏的帕子揉得好似個面團子,低低罵一句:“不要臉的東西!怎麽不曾被馬一腳踩死!”
楊氏平日管教嚴厲,依着規矩,這一句已是破了格了。這時其他三個女孩都是一般心思,無人來挑秦珮的錯處,反倒都點點頭:“是不要臉。”
局面僵持,衆人都不說話了。
“你這銅壺若值三五千,只怕宮裏造辦處的那幫人都要氣死了!”一個聲音響起,頗有些耳熟,此次是秦貞娘與秦芬一道聽了出來,互相對視一眼。
秦淑與秦珮不曾聽過範離的聲音,這時聽見有人出聲解圍,都好奇地湊到窗邊去看,秦貞娘此時也想瞧範離如何替自己家解圍,掀起另一邊的窗簾子,秦芬稍一猶豫,湊到了秦貞娘身邊。
前幾次見範離,他或是錦帶輕裘、或是一身勁裝,瞧着或是纨绔灑脫、或是機敏淩厲,總之是個富貴子弟模樣,此時卻只穿了件家常竹青圓領長袍,手上拿把折扇,便是與秦恒站在一處,也無甚不同的。
範離遠遠瞧見幾個地痞鬧事,本就要管的,誰知走上前來說完那句話,卻瞧見紫晶,不由得愣怔片刻,往兩輛馬車上看去,正巧瞧見後頭馬車的窗口露出兩張妝扮整齊的芙蓉秀臉,其中一個正是秦芬。
二人瞧見對方,心裏都是一個想法,只覺得對面那人,好似不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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