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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從前的英王, 如今該稱建德皇帝了,受了一日的朝拜,面上不過是略添了幾分倦色,一向挺得筆直的腰杆, 不曾因為勞累而彎下一絲一毫。
皇後身穿玄色繡大紅鳳凰的吉服, 頭上帶着沉重的九鳳冠,累得面色焦黃, 說話的力氣都沒多少了。
她生得頗有福相, 與當下流行的纖細身條不大一樣, 有好幾年都不曾吃飽過飯了。平素裏這份自制也算叫她自得,今日卻因着這份自制吃足了苦頭, 餓得好幾次險些暈過去。
皇帝性子審慎,不曾正式行登基大典, 便不肯住進養怡居裏,日日還是領着皇後回潛邸住。今日終于禮成,他向來嚴肅的面孔上也帶上一絲笑意, 側着頭問陳虎:“養怡居和長寧殿都收拾妥了麽?”
陳虎算是看着皇帝長大的, 知道這位主子不似先帝随和,連忙打疊精神應一聲:“是, 早就收拾好了,下頭人都等着恭迎皇上和皇後娘娘呢。”
皇帝微微颔首, 對皇後道:“你今日便回長寧殿吧。”
皇後滿臉的疲憊一掃而光,臉上終于有了久違的光彩:“是,臣妾遵命。敢問皇上……”
她實在不是個聰明的女子, 若是換了個知趣的女子, 起碼不會當着衆人問出這種問題來。
然而,今晚對皇後實在太過重要, 她一向不得皇帝的心意,平日裏皇帝如何冷淡她也都忍了,今日為着正宮尊嚴,少不得要問一回。
“我回府裏還有事。”皇帝想也不想就來了這麽一句。
面子,他不是不曾給崔氏,然而也就到此為止了。
若不是當年選秀時崔家門第高,正妃的位子也不會落在崔氏頭上。楊氏這麽多年屈居側妃之位,皇帝已是于心不忍,若是連一些寵愛也不能給,那他這丈夫不如不做。
如今皇帝日日都在建章殿處理政務,潛邸能有多少事,還不是那個令人憎惡的楊妃。皇後想到此處,簡直要氣得嘔血,她就想不通,那個嬌滴滴的狐貍精到底有什麽好的,無非就是乖順一些、溫柔一些,旁的也不如何出衆。
皇後卻不知,對于皇帝這個自幼離開生母的人,那些溫柔體貼才是最解憂的良藥。
皇帝馬不停蹄地趕回潛邸,府門已閉,小太監進良敲了幾下門才開,守門不耐煩地揉着眼睛正要抱怨,忽地看見皇帝,嘴巴張得能塞個雞蛋:“皇,皇,皇上怎麽回來了!”
“說什麽胡話,皇上是天子,想去哪裏就去哪裏,怎麽這麽多話!”進良輕輕斥一句,然後又微微躬着腰,随着皇帝往裏頭去了。
進良不是潛邸舊人,卻被皇帝從幾十個小內侍裏頭拉拔上來近身服侍,他自家心裏也有數,是當初的英王雪中久跪時,他那一句求情的話被記住了。
旁人有的嫉妒,有的挑唆,卻都沒把進良的心思給帶歪了,他心裏,皇帝是個愛憎分明的人,雖然有時候脾氣大些,卻是值得效忠的主子。
從前不曾來過潛邸,也不過短短一月的功夫,去青蓮居的路,進良閉着眼睛也能走到。
待皇帝大步跨進青蓮居,進良無聲地退了下去。
皇帝一進正屋,心裏的弦就松了下來。
楊妃和小姑娘似的性子嬌,夜裏怕黑,因此青蓮居晚間一向是不熄燈的,這時屋裏雖然沒人,卻依舊是燈火通明,一如平常。
碧水聽見動靜,早迎了出來,恭敬行個禮:“皇上,娘娘剛歇下呢。”
皇帝一撩袍角跨進屋去:“你們娘娘這麽愛睡,封號便喚做睡貓兒吧!”
楊妃也不過才寬了外裳,聽見皇帝說話,已披了件大襖子,快走幾步迎了上來:“悄聲!顼兒才睡着!”她說着撒個嬌,“皇上愛給什麽封號便給什麽封號,臣妾有什麽好挑揀的。”
皇帝這一日面對的,不是板板正正的官員,就是卑躬屈膝的奴婢,這時看見楊妃身穿淡紫衣衫,嬌滴滴地對着自己微笑,他心境都亮了起來:“你的封號,我要好好想想,哪能随便給呢。你如今懷了身子,便叫乳母嬷嬷帶着他睡好了,何必親力親為呢。”
楊妃笑了一笑:“顼兒今天乖得很,并不纏人。”她一邊說,一邊已替皇帝寬了吉服,換上家常衣裳。
皇帝這麽一換衣裳,楊妃才覺得自己懸着的心,重新落在了地上。
皇帝與楊妃極為熟稔,坐在床沿籲一口氣:“今兒可真是累了一天了。你是不是請了秦五姑娘來?她怎麽說?”
楊妃倚着皇帝坐了,輕輕往皇帝肩上一靠:“五表妹是個姑娘家,能有什麽話說?我問她,她只說已與範大人說好了,旁的一句不肯多說,大約是害羞呢。我使人去問範大人,他說還要好好想想,我瞧着,兩個小兒女都是肯的。”
兩個年輕人,便是互相沒有好感,楊妃如今也要盡力撮合的。眼下範離一門心思地喜歡五表妹,五表妹也不曾明着拒絕,依着常理,這門親事便能做成了。
既是能成,明日便好給姑母送信去了。
想到這裏,楊妃決意再使把勁,掩口一笑,“皇上,你說好笑不好笑,範離一個男子,這當口怎麽竟畏首畏尾起來了,果然是近鄉情更怯麽。”
算着日子,範離的傷也該好得差不多了,皇帝有許多差事等着分派,他知道範離心裏有秦五姑娘,特地開恩許他一個準信,便是想叫他辦差時沒有後顧之憂,誰知竟好似鬧出岔子來了。
聽了楊妃的話,皇帝蹙起眉頭:“範離這小子鬧什麽名堂?秦五姑娘是你表妹,朕不願委屈你娘家人,若是這門親事不合适,便罷了。”
這可不是楊妃樂見的,她連忙輕聲替範離解圍:“年輕人麽,心性都是一陣一陣的,前頭還覺着一往無前呢,如今真見了心上人反倒又羞了,這也都是尋常,這不正說明他把五表妹放在心裏麽?”
“你總是這麽體諒人。”皇帝輕輕刮一刮楊妃的鼻子,“我這就去問問他。”
夫君深夜出去,自然不能只為着小兒女親事,旁的還為着什麽,楊妃也不相問,只取過一件鬥篷來親手替皇帝披上:“皇上可當心別着了風寒。”
皇帝應一聲,大步走了出去。
如今範離的傷好得七七八八,不好住在秋嶺居了,早搬到了外院客房裏,皇帝到時,他正舉着燭臺,細細看着一副地圖。
聽見有人進來,範離立刻擡起頭,見是皇帝,便放下燭臺行禮,皇帝随意一揮手,走到桌前:“哦,是京畿布防圖,你以前不是喜歡出去辦差麽,怎麽也肯留意京裏的事了?”
君主問話,不能不答,範離既不想說實話,也不想說假話,于是含糊道:“皇上新登大寶,臣總該多留些心。”
皇帝深深凝一眼範離:“荊保川比你穩重,又比你人緣好,我原是想把京裏的事情交給他來着。”
範離白日在心裏盤算了許久,正想着求個京裏的差事好安家,這時聽了皇帝的話,不由得一急,露出些心跡來:“皇上,荊保川的确穩重,可是人頭太熟了,有時候辦事反而受掣肘,臣在這上頭,稍勝他一籌。”
皇帝聽了這話,頗為玩味地一笑:“你以前從不說人是非的,如今也變個人了。”
範離聽了,面上露出些不好意思:“臣失言了,請皇上恕罪。”
君臣兩個相處也有近十年了,雖不說是處處和諧,卻也算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兩人都知道對方的性子。
皇帝從前拉拔了範離上來,不過是瞧他天資過人、頗有雄心,随手下一步閑棋,也不曾想着這小子會做到如此地步,就連心性,也比府裏老一撥的人更細密些。
他知道範離這些年是故意露出鋒芒,時不時惹些小麻煩出來求着主子收拾,他喜歡用這樣的下屬,有求的人才好掌控。
範離雖然張揚,卻也甚為油滑,今日這樣争功的話,他從前是絕不會說的。
皇帝從前覺得範離像一把鋒利的劍,一支順滑的筆,如今卻覺得,範離更像個人了。他想起先帝那日在養怡居的囑咐,便笑一笑:“沒事,你想到什麽便說什麽,咱們君臣還似從前一樣,不必生分了。”
範離不過是稍一愣怔,就爽快地應了下來。
從前偶爾還敢喚一聲“四哥”,如今便是借範離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敢這麽喚了。
不過,皇帝的态度擺了出來,範離自然要迎合:“皇上,我是想着,男子長大了,總要修身齊家、建功立業,我若是總往外跑,那這家還怎麽成呢。”
這話正說到了皇帝心坎上,他此來便有一小半是為着此事,這時聽了,不由得哈哈一笑:“你這傻小子也有開竅的一天,想來今日是和秦五姑娘相談甚歡了!”
範離如今再不是愣小子,知道了一些名節規矩的事,趕緊否認:“秦姑娘不曾和我說幾句話,是臣自己這樣想的。臣想着,若是身無功名,憑什麽去成家立業,憑什麽談呵護心愛之人,皇上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皇帝今日好像不認識範離了,從前的範離冷靜、慧黠,甚至有一絲無情殘忍,何時這麽患得患失了,然而一個人總是要好過一段木頭,因為人是有情的,有情之人總是忠貞一些。
對範離的變化,皇帝心裏并無任何不悅,只打趣一句:“好了,我又沒說什麽,你別急着剖白。”
這句話,皇帝用的仍是尋常稱呼,無論是有意還是無意,範離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氣,因為皇帝的心情看起來不錯,自己和那丫頭的事,有譜。
皇帝的性子似乎與從前不大相同了,範離敏銳地察覺到了這一點。或許是因為登上帝位,一切都不必再費心謀劃,亦或許是因為見自己坦誠,皇帝也多兩分寬和,不管是哪一樣,範離都覺得比從前更好。
皇帝将手腕上的白玉珠串輕輕轉兩下,慢慢說了件事:“春闱的事定在四月初六,你瞧誰來擔這個擔子好?”
範離略一思索便說出一個人來:“論名望,論身份,首推祁王殿下。”
皇帝點點頭:“朕也是這麽想的,除了他,朕還想用一個人,睿王。”
範離的眼神,一下子淩厲起來:“皇上來找臣,是要臣盯着睿王不許他搗亂。”
皇帝贊許地看一眼範離:“正是這個意思。睿王在百官裏素有些名聲,這次春闱的事,朕想着堵不如疏,與其想盡辦法地防着睿王,不如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些。”他說着,又轉一轉那串白玉珠,“這也是瞧在兄弟情分上,盼他往後以大局為重,為朝廷發揮才幹。”
“皇上果真是胸懷寬大。”範離真心實意地說一句,低頭沉思片刻,又提了個人,“臣想再舉薦一人,便是姜閣老的族弟,禮部的姜鶴大人。”
皇帝點頭允了:“嗯,朕聽說過這個人,他是有些真才實學的,平日不怎麽愛應酬,如今跟着祁王編纂洪定通史,也算得上是個醉心詩書的文人。他來一起辦事,必不會藏有私心,是能為國選拔良才的。” 說到這裏,皇帝略停一停,“姜閣老是個八面玲珑的不倒翁、兩不相幫的中立派,這件事,盼他能瞧出朕的誠意吧。”
範離連連點頭,忽地又問一句:“皇上,那臣以後的差事……”
從前的鐵刃何時這麽兒女情長起來,皇帝又好氣又好笑地瞪他一眼:“你如今傷未痊愈,先別想着跳蹿了。眼下把這件事替我盯住了,以後再派你件大差事!”
依着九五之尊的威嚴,能先口頭許下,已是極為難得的恩德了,範離知道好歹,笑呵呵地連聲謝過:“多謝皇上,多謝皇上,皇上還是心疼微臣的。”
皇帝見範離樂得好似個逐尾巴的小狗,不由得好笑,便索性多透露些:“朕想着把錦衣衛鎮撫司的事情,從內閣拿過來。”
這話的意思,範離聽懂了,皇帝是要親自掌管錦衣衛了,他此時先透給自己,自然是想叫自己去辦這差事。
錦衣衛是朝廷的情報、爪牙甚至心腹機構,專管刺探百官密情,連親王皇子都可當場捉拿,只向內閣回話,算是朝廷禦下的一把利刃。這把利刃不好掌控,一個不小心,便要割傷自己。
這件差事雖然重大,卻也有些險。
範離從前是不喜歡在京裏辦差的,這四四方方一座城,裏頭許多各懷心思的官兒,總叫他想起範家那庭院深深的大宅和口蜜腹劍的叔伯們,他從前寧可出去四處晃蕩。
四處辦差,有的是自由,可是卻沒什麽功名,若擔了官職,便只專管一樣事,哪裏還能到處跑的。
如今皇帝許了他一件重要的差事,既是恩德,也是他內心所求,範離只覺得這一切的好運似乎都是因着秦芬而來,畢竟是她促使自己下定決心求一個功名的。
這時再一想想前後之事,範離竟喜滋滋地又拍一句皇帝馬屁:“皇上天縱英明,錦衣衛的事,自然該捏在皇上手裏。”
皇帝今晚對範離的模樣已經見怪不怪了,也不搭理他這句,笑着擺擺手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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