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第96章

皇帝回了青蓮居, 楊妃已窩在被子裏了,聽見丈夫回來,轉過臉來問一句:“如何?”

“嗯。”

楊妃伸出手來拉着皇帝的手搖一搖:“皇上這個‘嗯’究竟是什麽意思?”

皇帝将楊妃的手放回被子裏,笑着道:“範離與秦五姑娘的事呀, 成了。”

天子一言九鼎, 他說成,兩個小兒女一定能成, 楊妃心裏實在是盼着範離的親事能定給秦芬的, 這時聽了, 不由得高興道:“既如此,我明日就派人送信給姑母。”

皇帝一邊寬衣一邊道:“範離說, 要建功立業了才肯成親,這事倒也不必十分急的, 橫豎你那五表妹還小呢,我依稀記着,是才及笄的?”

“皇上好記性, 是去年秋日的事情。”楊妃答了這麽一句, 心裏甜滋滋的。

她知道,若非瞧在自己面上, 以皇帝的身份是絕不可能去關心一個臣女何時及笄的。

這一夜無話。

隔日楊氏便收到了楊妃送來的信箋,上頭除去寒暄和落款, 只短短一句話,皇上将五表妹定給了範離。

楊氏看了信,将信箋擱在手邊, 有半晌不曾說話。

紫晶立在邊上, 見主子眉頭微微皺起,知道信裏只怕是件為難的事, 也不去相問,只拿過一個填漆的小盒子來,拈起一枚圓圓的香片,拎起香爐的蓋子,輕輕投了進去。

沉水香味道細膩悠長,聞起來不是凡品,這是楊妃送來的內造香餅。

楊氏輕輕呼吸幾下,心境略松了些,對着紫晶道:“你去把五姑娘叫來。”

紫晶應一聲,擱下手裏的東西便走了出去。

如今春意漸盛,園子裏的花漸次開放,姑娘少爺們白日裏總愛在園子裏呆着,紫晶也不往秦芬的院子去,只往園子裏走來,果然見秦芬領着兩個弟弟在園子裏玩耍。

秦芬這時脫了最外那件撒花長褙,用手帕蒙着眼睛,兩只手左右摸索着,口裏道:“咦,我方才還聽見平哥兒的聲音在這裏來着,嗯,瞧我抓住你!”

平哥兒的小臉蛋紅撲撲的,遠遠躲在一棵樹下,兩只短胖的小手交疊捂住嘴巴,生怕發出一點聲音給五姐聽見了,瞧見對面牆角的弟弟好似要笑,連忙又是打手勢又是搖頭,生怕弟弟也被逮住了。

那方輕柔的絲帕透着光,根本遮不住秦芬的眼睛,左右一轉,便瞧見紫晶來了,她知道大約是上房有事,故意往紫晶的方向走來,一把抱住紫晶:“好呀,我捉住平哥兒了!”

“我在這裏!姐姐你抓錯人啦!”平哥兒拍着手,又跳又叫,安哥兒也邁着短腿兒走了過來,笑嘻嘻地仰頭看着秦芬,“五姐,你抓的是紫晶姐姐。”

秦芬扯下帕子,佯作懊惱:“哎呀,怎麽會抓錯人呢?真是奇怪!”

小哥兒兩個見了秦芬的模樣,愈發笑得前仰後合,咯咯的笑聲傳出老遠去。

紫晶笑着撫一撫兩個圓溜溜的小腦袋,“五姑娘也沒想到紫晶來呀,是不是?五姑娘只怕吓了一跳呢!”

秦芬擦了擦汗,将帕子袖了起來,對着桃香招招手,桃香立刻走了上來,将手裏的褙子替秦芬穿上。

“紫晶姐姐,太太找我有事嗎?”秦芬一邊整理衣裳,一邊随口問,“是姨娘又來信了?這次才隔了兩日呢,想必徽州事情不少。”

秦覽此去,大約是因着差事要緊,除開初到徽州來信報個平安,竟是一封信也沒再寄過。

反倒是徐姨娘來信來得愈發勤,每日有事就寫下,攢上一疊便寄回金陵。

她也不說什麽大事,只絮絮說些家事,無非是今日老爺宿在衙門了,明日下人買米又貴了三成,從字裏行間,也能瞧出秦覽辦差實在辛苦。

楊氏如今把徐姨娘和秦芬看作自己人,接了徐姨娘的信,無論信裏寫些什麽,也要喚秦芬去看一眼,這時秦芬見紫晶來喚,只當徐姨娘又來信了。

紫晶搖了搖頭,湊近了些壓低聲音:“太太沒說是什麽事。”

如今紫晶待秦芬,再不是幾年前公事公辦的态度了,她說不知,那便是當真不知了。

秦芬垂下眼簾略一思忖:“那我趕緊去。”

茶花看見紫晶與秦芬說話,早把兩個孩子叫到身邊去喝水,這時瞧見秦芬要走,便輕輕拍一拍兩個孩子:“五姑娘有事要做了,咱們今日就玩到這裏,回去看書吧。”

兩個孩童知道幾個姐姐都各自有事,此時也不來糾纏,乖乖對着秦芬揮揮手:“五姐,明兒也叫六姐一起玩!”

秦芬微微一笑:“六姐這幾日有事,忙完了就能陪你們啦。”說罷便往上房去了。

紫晶笑着揀兩句家常來說:“六姑娘這幾日理東西,可真忙得不輕,她原來性子粗忽,陡然叫她學着理庫房,真是忙得頭也大了。單單是布料這一樣,就來回盤了好幾日。”

秦芬想到秦珮頭大的樣子就好笑:“如今六丫頭瞧着比從前文靜,內裏還是那個大大咧咧的樣子,從前收了東西只管扔給錦兒,如今太太不許錦兒管,只叫她自己分門別類地整理好,這簡直是要她的命。”

“嗐,方家人口多,六姑娘去了,少不得要細致些,太太這也是為六姑娘好。”

“可不是,若她還是原來那副性子,只怕要被上頭兩個嫂嫂給欺得喘不過氣了。”

說得幾句,便到了上房,紫晶替秦芬打起簾子,自己卻不曾進屋,桃香看一看紫晶,也停住了腳步。

秦芬進得屋去,便見楊氏滿臉沉思地坐着,手邊放着一張信箋。

那信箋是價格不菲的撒花箋,秦芬知道是楊妃送來的,便行個禮問:“太太,是表姐那裏有事嗎?”

楊氏好似唬了一跳,猛然回過神來:“哦,五丫頭來了。”她将信箋遞給秦芬,“你自己瞧瞧。”

秦芬接過信箋來,飛快地掃一眼便愣住了,她昨日與範離說的話,仿佛不是應允的意思啊。

楊氏見秦芬愣怔,不由得嘆口氣:“五丫頭,我也知道那範将軍瞧着光鮮,實際上并非良配,可是……”

可是皇帝都開了金口,哪有人拒絕的餘地。

秦芬在心裏默默地将那板板正正的皇帝罵一句多事,又問:“表姐那裏,可還有別的話帶來?”

問起這話,楊氏倒疑惑起來:“是還有話帶來,‘秦五姑娘年紀尚小,不必急在一時’,這是朱媽媽的原話,皇上和娘娘的意思,到底是要現在定下,還是要過幾年再議,我倒鬧不清楚了。”

聽了這幾句,秦芬倒是微微一震,原來範離竟真的聽進了她的話,如今定下婚事,大約是皇帝的意思,過幾年再議,只怕是範離的意思,晚個幾年,他便有了功名在身,說起親事來就光彩多了,依着皇帝,是想不到這許多的。

那少年蒼白的臉龐,忽然跳進了秦芬的腦海裏。

那日在潛邸的敞軒,只記得他面上血氣不足,身上罕見地披着大毛鬥篷,面目卻是模糊不清的,這時回想起來,他明亮的眼神、倔強的面龐,還有臉頰上幾道猙獰的傷痕,竟是纖毫畢現。

想到那少年英武的面龐,秦芬的心忽然猛跳幾下,她說話時,聲音竟有些不自在:“我……”

“我知道,我知道,這門親事是委屈你了。”楊氏截住了秦芬的話頭,搖着頭用力嘆口氣,“我原本想着,照着姜家的模樣給你尋摸一個,哪怕是旁支子弟,只要是有出息的就好,誰知如今竟出了這個變故,咱們做什麽打算都沒用了。”

如今楊氏待秦芬,是再沒什麽猜忌的,她自己親生女兒的婚事已是頂頂好的了,因此替秦芬相看起來,并無一絲一毫的私心,這時說的話,也純然是發自肺腑。

秦芬自然看得出來,然而她此刻擔心是不是親事好壞,反複想着的只是一件事,範離他待自己,竟這樣認真麽?

楊氏實是替秦芬惋惜的,在那些愛攀附的人眼裏,範離是皇帝的鐵杆心腹,以後必定大有前程,可是在好人家眼裏,範家那潭水,其實那樣好蹚的?誰肯拿親生女兒出去讨這樣的好?

從前也有人家想與範離說親,說的都是不得寵的庶女,由此可見,正經人家都是不願賣女求榮的。範離自己又瞧不上那些庶女,這才拖到十八九歲。

楊氏絮絮說得許多,一時說範家瞧在皇帝面上定不敢對秦芬如何,一時又說範離是個有出息的孩子,往後秦芬的前程必定好,說了許多,連自己也沒說服,只意興闌珊地說一句:“皇帝都下旨了,咱們也沒什麽可争的了,五丫頭,你回去好好想想,咱們總不能和皇上、娘娘作對。”

秦芬也不知自己是喜還是悲,連告退都忘了,晃晃悠悠地出了上房,帶着桃香便往外去了。

楊氏也沒計較秦芬的失禮,只嘆口氣,喚了紫晶進屋磨墨,自家提筆給徐姨娘去信。

紫晶見楊氏當着自己面寫信,顯然是沒有隐瞞的意思,便乍着膽子問一句:“太太,究竟是什麽事,您竟這樣苦惱?”

“五姑娘叫定給了範離大人。”楊氏簡短一句,又囑咐,“這事是娘娘私下和咱們說的,過幾年才會真正定下,你勿要外傳,當心惹了是非。”

聽了這話,紫晶心裏也猛地一沉,她知道五姑娘是個厚道人,卻被定給了範家,再想想六姑娘也是個好人,說的是方家,兩位姑娘的婚事都不如意,偏生是三姑娘那樣的竟定個家資富足的柯家,難道當真是好人沒好報麽?

這頭秦芬一路漫無目的地随意行走,不知不覺,竟走到了徐姨娘的小屋前。

桃香早瞧見主子面色古怪,這時見秦芬竟走到此處,知道只怕主子心裏揣了件為難的大事,于是便出言相問。

秦芬與桃香的情誼自然是非比尋常,桃香當年還是個五六歲的小丫頭時,就知道盡心盡力照顧秦芬,替她端茶送水、換帕子退熱,兩人名義上是主仆,實際上和姐妹也不差什麽了。

這時徐姨娘不在,秦芬滿肚子話沒處吐露,桃香問起,她又不便直說,只問一句:“你說,姨娘在徽州,過得好不好?”

“姨娘不是時時來信的,信裏說徽州山水好,然而如今年景不好,米面價貴,她為着節省,也吃些粗米雜面,展荷絲柳兩個吃不得苦,早已自請離去了,嗯……這麽看着,姨娘日子略苦些,心裏應當是舒坦的。”

“那老爺呢?”

“老爺?老爺辦差呗,其他的奴婢就不知道了。”

“嗯,你說得也是,老爺辦差,姨娘過日子。”秦芬點點頭,好似回了些神,“走吧,咱們回去。”

主子莫名其妙往姨娘屋裏走了一趟,問了些奇奇怪怪的話,又什麽也沒說就回去了,當真是太古怪了。

桃香心裏納悶極了,可是又知道主子是個有成算的,她打定主意不說的話,誰也問不出,于是按下心裏的疑惑,跟着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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