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第101章

一回屋裏, 楊氏一邊吩咐紫晶磨墨寫信,一邊又吩咐臘梅去喚女兒來。臘梅脆生生應了,正要出去,簾子一動, 秦貞娘竟自裏屋出來了:“娘, 我在呢,什麽事?”

秦芬知道母女兩個要說私房話, 對楊氏行個禮告退, 又對秦貞娘微微颔首致意。

秦貞娘卻“哎”一聲:“五丫頭, 你今兒都陪着入宮了,沒什麽你不能聽的了。”

秦芬實是想回去換了衣裳的, 可是秦貞娘在這樣傷心的當口還肯出言相留,也不好拂她的意, 畢竟這小姑娘近來的性子有點拗,秦芬可不想惹她生氣,于是應一聲坐在了下首。

楊氏心裏着緊的是給丈夫去信, 與女兒說話便開門見山:“好了, 退婚的事情已經妥了,娘娘答應了替我們去信給姜家, 他們與咱們再無牽礙的了。”

秦貞娘愣怔地站着,面上先是煞白, 緊接着又漲得通紅,看一眼秦芬,轉身跑了出去。

秦芬呆坐在當地, 天爺呀, 退婚的事情又不是她說的,也不是她做定的, 看她做什麽?秦貞娘那含義複雜的一眼,又叫秦芬想起了從前才到上房時,因着庶出身份被遷怒的日子。

楊氏扶額嘆口氣:“五丫頭,你別多心,貞娘并不是怨你,她是因為當着你,覺得面子下不來罷了。我這裏還有正事,沒空管她,你素日和她好的,回去替我多勸勸。”

秦芬聽見自己不曾被遷怒,心裏好受一些,她實是不想管旁人閑事的,然而秦貞娘這小姑娘一向待她不錯,這時受了楊氏所托,她點點頭站起身:“我回去瞧瞧四姐。”

出得門來,桃香已候在廊下了,見秦芬出來,先嘟囔一句:“方才四姑娘怎麽突然跑了,她多少年不曾跑跑跳跳的了。”說罷又問,“姑娘,宮裏什麽樣的?是不是特別華麗的?”

秦芬都不曾答,只輕輕說一句回去,帶着桃香回了小院。

自來了金陵,兩姐妹兩個同住一個小院,有個什麽好吃的好玩的,喚一聲,另一個擡腳就能過來,住了這麽大半年,兩人一向比旁人親近些。又因着秦貞娘性子直爽,秦芬已許多時候不曾對她拐彎抹角了。

這時候,秦芬卻有些拿不準,自己是否還應該像平時一樣直來直去。

到院裏一看,秦貞娘卻不曾再像頭一日那樣關上大門痛哭,這時愣愣地坐在廊下望着天,身上披着件淡藍色鬥篷。

秦貞娘愛穿大紅、真紫、湖藍這些重色衣裳,近來也不知是她自己的意思,還是春柳的苦心,她已少穿豔色衣裳了。

見秦芬回來,秦貞娘無精打采地問一句:“進宮可還順?”

秦芬見她這時候還沒忘了關懷別人,不由得心裏起些憐憫,走到她身邊輕輕搭一搭她的肩膀:“四姐,都好的。”

這一句說的雖然是進宮,卻正巧戳中秦貞娘的心事,她聽見個“好”字,淚珠兒已淌了下來:“确實是都好的,爹娘也好了,我們家也好了,偏就沒人問過我的意思!”

這些話在她心裏藏了多少天了,說也沒地方說,直憋得她都要瘋了。

與母親一提姜家的事,母親毫不猶豫便道要退婚,待要與母親辯一句姜家似有委屈,母親卻毫不猶豫打斷了自己:“姜家委屈不委屈我不管,我不能把你填進火坑裏,這婚必須退!”

待要與春柳說幾句,春柳卻好似被母親灌了迷魂湯似的,翻來覆去只會念些“姜家不是好沾染的,姑娘切莫再多想了”雲雲,說上幾句便無趣,不如不說。

這時與秦芬開了口,秦芬又不急着勸說,秦貞娘心裏的委屈一下子有了出口,幹脆哭了起來。

春柳和桃香早已無聲退了下去,把空間留給了兩位姑娘。

秦貞娘一行說一行哭,也不拿帕子擦眼淚,兩串淚珠斷斷續續,一直挂到了下巴上,又無聲地滴在秦貞娘的衣襟上。

秦芬仍舊站着,這時忍不住輕輕把秦貞娘攬在懷裏,秦貞娘在秦家人眼裏,自來是副端莊高傲的樣子,自十來歲上便少撒嬌了,更不用說被人抱在懷裏,這時被秦芬一摟,她更是不能自已,雙手摟住秦芬的腰,哭得肩膀都抖了起來。

“四姐,其實……姜家這門親,如今是弊大于利了,太太也都是為了你好。”

姜家如今已非良配,秦貞娘自己也明白這道理,只是舍不得那些從前的好。

“我知道,道理我都知道。可是,可是從前被柯家換親了,我就想着我要把自己的日子過好,不能老想着去和別人比,這樣才不會落得和秦淑那樣陰謀算計的樣子。

“後來說了姜家的親,這門親事門第、人物都是好的,我其實心裏是挺高興的,再後來姜家出了一位閣老,娘壓着我給姜家做衣裳,我也沒覺得這親事壞。後頭姜家送姜少爺入京趕考,姜少爺給恒哥兒送講義,我心裏知道這是為着我……”

秦芬一邊聽一邊輕輕拍着秦貞娘的肩膀,無聲地嘆口長長的氣。

姜家這門親,打着燈籠也難找的,偏生遇見科舉舞弊的大事。這麽想着,她便點出這句:“四姐,旁的都不論,沾上了科考舞弊的事,可是輕易翻不了身吶。”

聽見這一句,秦貞娘倒止住些哭聲,抽抽噎噎地道:“姜家是否真正的主謀,還未可知呢!”

這話一出,秦芬大吃一驚:“四姐,這話可不能随便說,當心禍從口出啊。”

秦貞娘抽出帕子擦一擦眼淚,再開口時,語調已平靜了許多:“這事可不是我胡猜,其實不光是我這麽想,娘也是這麽想的,外頭只怕有許多人都是這麽想的。”

秦芬到底不是真正的古代人,卻是不懂這些事的,這時聽了秦貞娘的話,心裏驚疑不定,慢慢坐了下來:“四姐,我卻不懂,這話怎麽說?”

“此次春闱的主考是祁王,副主考是睿王和姜大人,你想姜大人有多大的膽子、多大的本事,能繞過兩位親王去操縱舞弊的事情?”

“嗯……姜大人是副主考,想在裏頭弄些事,應當也不難吧。”

秦貞娘搖了搖頭:“你得知道,春闱的試題都是翰林院拟題了交給皇帝親閱,然後皇帝禦筆點選考題,密封放在禦書房,到開考那一日才送去貢院的。幾位主考不過是監督執行春闱的程序,根本看不見考題。這洩題的人,要麽是話語權重,能調動翰林院的文人,要麽是能耐極大,能把手伸進皇帝的禦書房。”

聽到此處,秦芬不由得汗毛倒豎:“四姐的意思……”她伸手先比個三,再比個七,“是這兩位?”

“只怕是後頭那一位。”秦貞娘諷刺一笑,“這事全天下的人都能猜出來,偏生沒一個人敢挑破,為的就是保全皇族顏面。聽外頭風聲,大理寺卿想屈打成招,範離去救了姜鶴,只怕皇族其他人與皇帝并非是一條心,這裏頭的争權奪勢,還不知是何樣的。”

秦芬到此時才算真正明白了,秦貞娘為何那般舍不得姜家的婚事,與其說舍不得,不如說是不甘心,分明姜家和她都是無辜的,為了一些所謂的權力鬥争,偏偏要犧牲這許多凡人的幸福乃至性命。

再想一想在華陽宮時昭貴妃的語氣頗有深意,只怕她也知道這後頭的事情,然而皇帝都不曾急着替姜鶴主持公道,她一介後宮婦人,又能怎麽樣?她肯一口應下替秦貞娘退婚,也算是盡了最大的能力了。

諸事繁雜,秦芬也不知從何勸起,想到如今正值春日,是踏青的好時候,便挽住秦貞娘的胳膊晃一晃:“四姐,我們不想那些煩心事了,我陪你去栖霞山賞春吧。”

秦貞娘一向不是傷春悲秋的性子,如今吐盡心中煩惱,也好受許多,于是一口應下:“好,我們去,叫人紮兩只風筝帶去,我們多住幾日。”

這裏姐妹二人起身要去理東西,臘梅忽地來了,她小心地觑一觑秦貞娘的臉色,把嗓子捏得跟蚊子哼哼一般:“四姑娘,太太說,東西得收拾出來還給人家……”

姜家與秦家的婚事作下多年,兩家除開年節下送些節禮,平素也常有往來,什麽緞子綢子、炕屏靶鏡,有姜夫人賞的,有姜姑娘送的,林林總總一大堆,如今親事不做了,這些自然該退還回去。

秦貞娘哭了一場,心境已平複許多,這時聽了臘梅的話,淡淡應個知道了,更無二話,轉身進屋去了。

臘梅看着秦貞娘的背影,又轉過來看一眼秦芬,只是站着不動彈。

秦芬知道是楊氏放心不下女兒,特地差了臘梅來探問,臘梅又怕問出來招了四姑娘不快,便不敢出聲,秦芬也不說那許多,只對臘梅點點頭:“這裏有我呢,你回去對太太複命吧。哦,對了,我和四姑娘要去栖霞寺踏春,你便回去回禀了太太,省得使人再跑一趟。”

臘梅應了一聲,飛快地走了回去,一邊走一邊咒罵那鬼老天,自家的姑娘這麽好,怎麽偏生就沒遇見個好親事。

要還東西給姜家,自然要開庫房收拾,這動靜小不了,秦珮悶在屋裏不曾出來,秦淑卻忍不住出來晃了一圈。

從前姜家和柯家門第有差,秦淑覺得自己矮了秦貞娘許多,如今姜家的婚事作罷,她只覺得自己與秦貞娘,似乎也差得不多了。

到了小院,正遇見姐妹兩個收拾東西出門,秦淑見丫鬟捧着衣裳進進出出,微微一笑:“聽說四妹要還東西給姜家,綢緞裁成衣裳可怎麽還呢。”

每一季的衣裳,都是姐妹們一起選了做的,這些衣裳分明就是秦家自己的,秦淑偏偏指鹿為馬,說是姜家的料子做的,這既諷刺了秦貞娘婚事告吹,又暗諷秦貞娘上趕着讨好姜家,簡直是其心可誅。

她說完,又笑嘻嘻地掩口搖頭:“哦,我看錯了,這是咱們自己家裁的衣裳,哎呀,道理總是那麽個道理嘛。”

若說從前秦芬是覺得秦淑争強好勝、不擇手段,現在卻已覺得她無恥至極了,她不由得大怒,沖上前去就想罵幾句,秦貞娘卻将她攔住了,眼神也沒掃過秦淑,只道:“罷了,與這些人白費唇舌做什麽。”

“四姑娘,三少爺請你出去,說有要緊事找你。”

一個小丫鬟跑進屋來,怯怯地對秦貞娘行了禮,她知道三姑娘來了準沒好事,生怕自己撞在四姑娘的氣頭上。

秦貞娘站起身來理了衣裳出去,本已走過秦淑了,又繞了回來。她像足楊氏,是姐妹中最高挑的一個,這時居高臨下看着秦淑冷笑一聲:

“有些人拼命跟旁人比,無非就是自己心裏空虛至極,無聊至極。你自己算吧,兄弟間、姊妹間、母女間的情分,你哪個勝了旁人?”

秦淑原還得意洋洋的,這時秦貞娘的話好似一道火辣辣的鞭子,抽得她變了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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