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第102章

秦恒緊緊捏着手裏的那卷紙, 氣得火冒三丈。

如今這家中,父親在外辛苦做官,太太在家操持家務,姐妹們幫手管理家事, 商姨娘瘋瘋癫癫的不提, 就連徐姨娘和青萍,也都各自擔一份擔子, 全家都是把日子越過越好, 偏是自己那位三姐, 自己處處愛算計,還老是喜歡和旁人攀比, 将日子過得一團糟。

方才到了小院,他原本準備進去找四姐, 誰料到卻聽見三姐那幾句無禮至極的話,他不曾進屋,瞧不見裏頭的情狀, 然而聽話語, 大約是五妹想與三姐吵幾句,卻被四姐攔住了。

依着公道, 他該幫着四姐,依着骨肉親情, 他該幫三姐。

可是他既做不到完全的幫理不幫親,也沒法子違反良心去助着三姐,加上男子不便插手內宅之事, 思來想去, 只好靜悄悄退了出來。

一到了院外,秦恒就緊緊捏住了手裏的講義, 手指觸及那輕薄的紙張,立刻又松了開來,這講義并非他自己所有,也并非秦家所有,該還回去的。

秦貞娘出得門來,便瞧見秦恒木木地低頭站着,一只手松松地持着一卷紙,另一只手骨節卻捏得發白。她是個聰明人,猜到些什麽,不欲秦恒為難,只作個無事的樣子:“恒哥兒找我什麽事?”

秦恒被猛地驚回了神,将講義輕輕理一理,雙手遞上:“四姐,這是姜公子送來的講義,既要還姜家的東西,這也該還回去。”

秦貞娘不意秦恒來此竟是為了這事,一個愣怔,用力眨一眨眼睛,似要把眼眶的熱意給忍回去:“傻孩子,你們男孩子家的交際,與我這裏有什麽相幹,這東西對你大有裨益,你好生收着吧。”

秦恒如今漸漸長大,公鴨嗓已慢慢褪去,說話有了些大人的聲氣:“一家子兄弟姐妹,自然該同氣連枝,無這講義,我也一樣考試的。”

秦貞娘方才因着秦淑而起的不快,一下子倒消弭許多,微笑着接過那卷講義,點點頭:“既你有這份雄心,我們還給姜家就是。”

她接了講義就要回身,卻見秦恒仍舊一動不動站着,于是又問一句:“恒哥兒還有什麽事?”

秦恒的面色轉了又轉,眼神幾番變幻,終于下定決心似的道:“此次事發,姜家是冤枉的。”

這事但凡是個明白人便能猜出來,秦貞娘聽了也不意外,點點頭便算是知道了。

秦恒又上前一步,道:“四姐,我有證據。”

秦貞娘不禁悚然變色:“恒哥兒,這話不可亂說!”

秦恒一指那卷講義:“這講義裏有好幾題與考題極為相似,倘若姜大人當真是舞弊的主謀,必然不會任由兒子把證據送到別人手上,可見他們也是被冤枉的,更有甚者,這主使之人是故意拖了姜家下水,好掩蓋自己的行跡。”

秦貞娘手裏捏着的講義好似有千鈞之重,一時不知該說什麽。

秦恒見她沉默,又小心翼翼地道:“四姐,我知道咱們與姜家已成定局……只是我思來想去,覺得總該讓你知道事情的真相。”

“嗯,好,你這份心,四姐知道了。”秦貞娘語氣淡淡,幾乎沒什麽情緒。

秦恒擡眼看一眼秦貞娘,慚愧地低下頭去:“我只恨自己沒早些拿出來給四姐,如今婚事已退,我才敢……”

“好了恒哥兒,一家子骨肉,何必說這些個?你的難處,四姐不會不知道,什麽都不必說了。”秦貞娘打斷了秦恒,不叫他自愧下去。

退婚的事,楊氏是鐵了心要辦,秦貞娘這嫡女都勸不動,秦恒如何敢在那當口橫插一杠子。若是早幾日秦恒出來說姜家冤枉,婚事更難退掉,楊氏只怕要殺了秦恒。

秦貞娘揮揮手,好似要把那些煩惱都揮走,“旁的不論,你給四姐争氣些,考個好名次。四姐不稀罕做什麽翰林夫人,倒想做個進士姐姐,你可記住了。”

秦恒眼圈兒發酸,聲音幾乎哽咽了:“我知道了,姐姐。”

秦貞娘笑一笑,輕輕拍一拍秦恒的肩膀,這時姐弟倆走近了才發覺,秦恒不知不覺已長得比秦貞娘還高了。

秦芬在屋裏瞧着丫頭們收拾東西,等秦貞娘回來。

說了要出門,秦貞娘便一刻也不願再府裏多待了,午睡都不及在府裏歇,匆匆吃了午飯便來叫秦芬一道出去。

楊氏也知道女兒心緒不好,一句不曾多說,只把碧玺打發了過來,說是陪着姐妹兩個一道出門。

此次去散心,楊氏有意讓女兒松快些,也不曾多派下人,只選了幾個得力的仆婦,打發兩輛馬車,輕車簡行便出去了。

秦芬內裏是個成年人,可是身子還是正在長高的半大女孩子,一大早就起床入宮,方才也不曾睡午覺,早困得腦袋一點一點的,秦貞娘見了,倒有些懊惱,将秦芬攬過,讓她伏在自己腿上睡覺。

馬車一搖一晃的,秦芬不曾睡熟,耳朵裏有一句沒一句,聽得許多家常。

如今已是四月中,秦淑與柯家的婚事近在眼前,大件的嫁妝便該送去柯家鋪陳新房了,楊氏不欲落人話柄,除開派一位牛媽媽,又把外院章來管事的婆娘一道叫了去,取個明公正道的意思。

柯家家資頗豐,原本在京中能購置大宅院的,然而他們到底是白身,又要給兒子謀個好名聲,不欲叫人說句奢靡,便只置辦了一所小小的三進院落。

柯家除了柯老爺和柯太太,亦有兩位育有子女的姨娘,柯少爺雖是最出息的長子,卻也不能越過長輩占了大屋,因此成親的屋子,竟只小小一個院子,進門走得二三十步,便已到頭了。

楊氏給秦淑備的嫁妝,放在柯家從前的宅子裏看着簡薄,如今卻頗看得過去了。

秦家人去新房去一看,牛媽媽尚未說什麽,章來家的便已拍着大腿道:“這可巧了,咱們三姑娘那套家具,放在這屋子裏是正正好好!”

陪着秦家人量房的是柯太太手下得用的婆子,聽了這話,當時臉就挂了下來。

秦貞娘說到此處,稍稍停一停:“也不知那婆子為什麽挂臉的。”

這事姑娘們不懂,下頭奴婢們常聚在一處閑談的,倒都知道得多些,碧玺笑一笑答了秦貞娘的話:

“以前太太是個菩薩似的性子,竟忍得下換親這樣的大事,柯家滿以為太太是個好拿捏的,定要捏着鼻子風風光光嫁女,誰料太太這幾年竟改了性子,随手打發了三姑娘出門,牛媽媽的那話的意思,便是三姑娘嫁妝不豐,柯家如何高興的起來。”

這事過去許多年了,當年姐妹争婚,秦貞娘先是氣惱自己被好姐妹背叛,然後又是患得患失許久,再後來說上姜家的親事,早把柯家扔到腦後去了,此時再說起來,只當是說別人家的事,輕輕一笑:“種什麽因,得什麽果,柯家和秦淑,誰也怨不得旁人。”

“正是這話呢。”碧玺也感慨,“如今進得京來,銀子雖好使,卻也架不住京裏規矩大,柯太太想多吃兩碗燕窩都怕人說閑話,恐怕如今倒想回老家去呢,只可惜柯老爺和柯少爺舍不得大好的前程,堅持不肯回去。”

蘭兒和桃香兩個小丫頭在旁聽得一愣一愣的,隔了片刻,蘭兒忍不住問一句,“那柯少爺當真前程大好?”

論理,柯少爺的事情與旁人無幹,可是碧玺始終還是向着自小看大的四姑娘,聞言稍一思忖,說句不相幹的:“從前聽信兒說閑話,老爺倒是時常贊姜少爺和咱們恒哥兒的,說大房的函少爺也不如我們恒哥兒些,不曾聽過旁的。”

蘭兒尚在愣怔,桃香已低頭輕笑一聲:“既是老爺都不曾說過,想來那柯少爺的前程也只尋常了。”

因着出門,也沒那許多規矩,桃香這一句,便無人挑她多話,幾人笑着揭過話頭,又說起栖霞山上的景致來。

栖霞山以紅葉聞名,春日裏來的人不多,故此秦貞娘才選了這處。

馬車停下,外頭的婆子恭敬地說一句到了,秦貞娘拍醒秦芬,姐妹兩個披上鬥篷,踏出馬車去。

一出馬車,秦芬就被明亮的春景給驚呆了。

太陽正在西邊天上,沉沉地往下墜着,淡紫的天上飄着濃濃的雲霞,被陽光照成金粉色,漫山遍野皆是深深淺淺的新綠色,被太陽光一照,好似都鑲着金邊。

半山腰上,栖霞寺的屋角輕巧探出濃密樹叢,上頭挂的風鈴随風發出悅耳的叮鈴聲。

見了這樣的景致,什麽煩心事都能暫時抛到腦後了,秦貞娘問過秦芬可要叫滑竿,秦芬搖頭,姐妹兩個便手挽着手,慢慢往山上走去了。

原以為栖霞寺只紅葉可賞,卻沒想山路兩旁卻生着許多野桃樹,山上比山腳下冷些,山腳下桃花已謝了,山上的桃花卻正開得茂盛,粉豔豔的惹人喜愛。

桃香見了,終于忍不住手癢,問得一聲那桃花是無主的,便要給兩個姑娘編花環。

衆人都只知道桃香腌制梅子醬菜手巧,卻不想她編起花環來也靈巧得很,十根細細的手指好似穿花的蝴蝶,沒一會就編出一個桃花的花環來,先遞給了秦貞娘。

秦貞娘已是個十足的大姑娘,哪裏肯戴這東西,別別扭扭地搖搖頭,推給了秦芬。

秦芬仗着自己才及笄,才不管那許多,一把拿起戴在頭上,幸而要進佛寺,頭上不曾戴得許多首飾,這時戴了花環,她得意地對秦貞娘晃一晃腦袋:“好看嗎?”

秦貞娘看着秦芬故作頑皮的臉孔,不由得一笑:“好看,這花環還真好看,桃香,給我也編一個。”

“哎呀四姐,我問的是我好不好看,誰問花環好看不好看了!”秦芬已扮起孩子逗秦貞娘高興,索性再扮得小一些,哄得秦貞娘罕見地捧腹,臉上陰霾也去了許多。

桃香手快,不多時又編了個花環,秦貞娘拿到手一看,卻是個小的,正好戴在手腕上。

姐妹倆這麽一打扮,倒當真是花團錦簇,間或一兩只粉蝶繞着花環飛舞,一行人熱熱鬧鬧上得山來。

栖霞寺的長年香火旺盛,一進大殿就聞到濃濃的檀香味,姐妹倆今日不是為了禮佛而來,卻也在跪在蒲團上磕了兩個頭才走。

那年幼的知客僧見姐妹兩個打扮得熱鬧,笑着道:“兩位施主這法子好,我告訴師兄們,到了佛誕節也編些花環挂在佛前敬獻,倒比單供鮮花更妙。”他說完,又輕聲提點一句:“好叫姑娘們知道,今日有貴人在敝寺呢。”

這話是提點姐妹倆當心言行舉止,以防沖撞了貴人。秦貞娘聽了這句,心下感激這小知客僧,手裏一松便添了二百兩香油錢。

秦芬從善如流,也添了一百八十兩。

知客僧不意兩位大姑娘這樣慷慨,連頌幾聲佛號,将“如意”“順心”等祝禱之語沒本錢般念出來,姐妹兩個竟不知,原來佛家也有這麽多的吉祥話好說。

待他念完,秦貞娘笑一笑:“煩請小師父帶我們去廂房安置,我們上山賞景去。”

這一行人有姑娘有丫鬟,雖不曾大吵大鬧,卻也是莺聲燕語,待這一陣香風過去,角落裏兩個年輕男子才慢慢走了出來。

前頭那個身材清瘦,面目頗有貴氣,便是祁王,他輕輕拍一拍範離的肩膀:“你怎麽也躲着秦五姑娘?”

“王爺為何躲,我便是為何躲。”範離扯着嘴角笑一笑,話裏的諷刺幾乎遮掩不住。

害得人家秦四姑娘婚事告吹,始作俑者固然是睿王,但是祁王、秦王這些幫兇,卻也好不到哪裏去,範離雖不曾助着,卻也沒替姜家據理力争,有何顏面對着人家姑娘?

祁王早習慣了範離這副牙尖嘴利的模樣,從前他都敢編排自己主子婆媽,如今含沙射影幾句,誰又能把他這皇帝心腹給怎麽樣?

祁王輕輕咳了幾聲:“走吧,去山頂上,那裏清靜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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