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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哐吱——

冗長而沉重的一聲。

将軍門從裏面被打開。

徐欥看見, 她手執一把黑傘,站在三檻臺階後面。

黑色的居家款式的新中式旗袍睡衣,豐厚的黑發挽成發髻, 随意挽在腦後, 別一支簡單的黑色發簪,憑添幾分慵懶之意。

框架眼鏡,零落至耳邊的碎發,将她的清冷和高貴, 描摹得服帖乖順,又讓人覺得遙遠。

因為她平時睡得晚,這會兒才堪堪八點過半, 不是她向來休息的時間。徐欥因此有些意外她這一身打扮:“我打擾您休息了嗎?”

時舒點頭:“嗯, 剛洗完澡, 準備睡。”

徐欥遲疑了一瞬。

這一瞬被她捕捉, 她因此嗤笑一聲, 問:“所以呢,徐助理是打算要留到明天, 再向我表白嗎?”

她如果不想聽他說話, 她不會打開這道門。

她如果不想聽他說話,她不會接通他的電話。

“不打算。”徐欥因此搖頭:“但我會盡量,長話短說。”

“嗯,那你說。”

三檻臺階,隔開兩人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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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門內, 而他在門外。

雨水順從屋檐往下滴落,滑過青瓦白牆, 唰唰墜地,濺起或大或小的水花, 蕩漾着他的心事,風雨聲貫斥着耳,和他的心跳一起膨脹鼓躁。

徐欥看着她,繼續說:“無論是長淩雪場的野雪道,還是夜晚馮彤私人會所後面的那條櫻花盛開的道路,又或者是眼前您別致的庭院,我都忍不住向您吐露過心聲,但它們其實都不是我理想中,正式向您表白的場景。”

他的語速不快,和他平時說話的聲音差不多,聲線清澈溫和,他或許心中反複演練過很多遍,才保持住眼前的鎮定,時舒這般想着。

“我理想中的場景,我應該準備一個正式的告白儀式。在充滿浪漫情懷的環境裏選取一個合适的場地,布置好氣球和燈光,邀請親朋好友見證,準備鮮花、蛋糕和珍貴的禮物,只有我做足了這些,才不算草率。”

“但……我們的情況不一樣,我要向您解釋誤會,澄清我的行為和我必須坦誠告知您我的心意,捆綁在了一起。”

他并不是害怕被她拒絕,在見證人面前丢失了臉面,才沒有去準備這些。他不怕丢臉,也不覺得被自己喜歡的人拒絕,會是一件讓他感覺到難堪的事情。

喜歡從來也不是面子問題。

但他之所以沒有準備這些,是擔心她還在生他的氣,而他貿然做足了這些自以為是的儀式感,是他的意願,而非她的意願。

違背她內心的意願去這麽做,不是驚喜,只會讓她加倍地覺得反感,會給她帶來一些困擾,會讓他們之間的誤會更深,關系更難修複。

在誤會沒有首先消除之際,卻試圖以一場盛大的告白儀式來跨越誤會的溝渠,那是在轉移她的注意力,那是一種暫時掩蓋,是一種逃避問題的表現,這不是他的初衷,也不是他想要的效果。

告白需要華麗浪漫以及誠意,而解釋誤會和向她澄清道歉,需要的是卻是質樸和真誠,當這矛盾的兩者形成了一種捆綁,他優先選擇了質樸和誠意。

“所以,看起來會有一些潦草和簡陋。”徐欥說:“但我不是臨時起意,我是深思熟慮之後的行為。”

“我……也做了別的準備。”

時舒一手撐着傘,另一只手抱着身。

此刻,她抱身的手臂松弛地繞在身側,纖直的手指敲了敲,彈了彈,仍不動聲色:“嗯。那徐助理,你都準備了些什麽?”

徐欥抿着唇,唇微鼓。

唇角溢出一個淺淡卻乖巧的笑容。

微糖分微甜度,微治愈。

時舒第一次發現,他原來有很淺很淺的酒窩。

很淺,所以不容易被注意到,察覺到。

此刻只穿着一件白襯衫的年輕男人,他的衣t服布料小口小口抿着雨水。

清澈的眼彎彎,眼神專注,他身上那種蓬勃向上的少年感,像橘子味的汽水,瓶蓋被他的熾熱和真誠撬開松緊,氣泡厚積薄發,鼓騰騰溢出瓶口,消散躁動的初夏夜裏,那一點兒因氣候乍起的炎熱。

随後——

她看見他利索地脫下了他的背包。

一件一件往外拿。

一件一件遞給她。

“這是我的工資卡。”徐欥伸出手,指尖捏住兩張薄的卡片,遞給她其中一張:“給您。”

空氣中靜默了須臾。

他的長睫被雨水沾濕,透下細薄的雨珠陰影。

時舒原本裹身的一條手臂松開,她接了過來他手裏的卡片,輕嗤一聲:“你的工資都是我發的。”

“嗯,是您發的。但這是我的态度。”

“另外一張呢?”

他手臂的扣子扣得規矩緊實,修長的脖頸處卻松開第一顆,他是謹慎小心的性格,做事也向來細致周密。

徐欥又遞給她另外一張卡片:“這張卡裏,是除了工資以外,我的積蓄。給您。”

時舒好笑道:“你年紀輕輕的,還有積蓄?”

“嗯,我攢的。”徐欥說:“以備不時之需。”

“我是你那個不時之需?”

“這些年我活得謹小慎微,卻時時刻刻喜歡做一些準備工作,無論是生活技能,或是積攢儲蓄,我都習慣提前規劃,提前準備,這些都是讓我能夠對生活擁有一種安全感的行為和要素。”徐欥搖頭,卻道得認真:“您從來不是什麽不時之需,您是那個會讓我慶幸,我時時刻刻做着這些準備,做着這些不時之需,讓我慶幸我在這個年紀裏,并不是一無所有的人。”

……

他的語速不緊不慢。

話卻道得真誠。

字字句句,擲地有力。

讓人想要繼續聽他說下去。

“嗯,你繼續。”

徐欥又遞給她一個方形的精美的藏盒,藏盒表面鑲有金質花卉,雕工高深靈動。

“這是我作為您的追求者和愛慕者,想要送給您的禮物。”

“盒子?還是盒子裏面的東西?”時舒問。

“都是。”

他說明來意。

時舒以為會從他臉上捕捉到一抹羞赧,或低頭不敢看她,或微微別開視線,他在她的印象中,吐露心聲、真情告白,應該是羞澀的,內斂的。

但他沒有。

他沉穩含蓄,但他勇敢地和她對視着,沒有回避,眼中的清澈,更多的是他的深情和真誠,映在她的眸中,只他耳尖泛起一點兒薄紅。

時舒于是從他伸出的手中,接過來,打開藏盒。

裏面裝的是,一支手镯。

因為之前的紅翡靈狐手持,時舒問:“翡翠手镯?”

“嗯。”

他有兩只翡翠手镯。

一只是母親前段時間寄回給他的倫敦拍賣會上的帝王綠,一只是小姨前段時間托別人給他帶回的帝王紫翡翠原石,他覺得紫色更适合她的清冷氣質,所以加工成了适合她圈口的手镯。

時舒問:“很貴重?”

他點頭,如實說:“我不會在這樣的時刻,送給您普通價值的禮物。”

“可是我也不缺錢。”時舒看着他,她往牆壁上斜斜一靠,傘面因此傾斜,雨珠連成密密的水線快速下墜。

像局部下過一場中雨,很快減緩。

她眼中多了幾分戲谑:“你準備的這些,我好像都不需要。”

翡翠手镯,她只是對翡翠沒有特別的執念,她如果哪天喜歡上佩戴翡翠首飾了,她并不是買不起,也不用管什麽價位。

“喜歡您不只是一種精神态度,喜歡和追求原本就包含了世俗的欲望,談及世俗,就避不開物質,我知道,您什麽都不缺。”徐欥說:“但我必須準備這些,這些是我追求您的态度。”

一條七彩錦鯉在池塘裏跳出水面,撲通又落水,炸散水花。

時舒點頭:“嗯,那你除了态度,還準備了什麽?”

“我的誠意。”他又從背包裏拿出來,時舒一眼便能分辨出來的東西:“我的身份證和戶口薄。”

還有——

夾着兩張敲着鮮章的證明。

【無婚姻登記記錄證明】

【無犯罪記錄證明】

哪有人随身帶着身份證和戶口薄表白的?

還特意去開這種證明。

青蛙從這張葉片跳到那張葉片上去,荷葉微微顫蕩。

時舒笑意很輕地勾了一下眼尾:“你準備戶口薄做什麽?要跟我結婚啊?”

“我沒有給您壓力的意思。”

“我只是想告訴您,我追求您的行為是認真的,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并不是沖動之下,我的思想産物,也不是為了轉移您生着我的氣的注意力。”

“這是我的誠意,我的準備。我想告訴您,我已經做好了結婚的準備,而選擇權,它一直都會在您的手裏。”他又說:“我也已經規劃好了我們的一生。”

他說,我們的一生。

如此鄭重的決定,他就這樣神色平常地道出了口,仿佛于他而言,只是,他決定好了,他們明天的早餐,吃點兒什麽。

“生育問題也考慮過了?”

婚姻、生育、疾病和死亡。

他都思考過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只回答了她問的生育問題。

“如果您有生育的計劃,我會和您一起照顧好他/她,會全心全意陪伴、教育他/她,也會教給他/她一些才藝和技能。”

“如果您沒有生育的計劃,丁克,領養,或者以養寵物來替代家庭對孩子的情感需求,我都已經考慮過了,也都分別思考好了對應的行動路徑。”

他說:“在我這兒,您始終擁有優先選擇的權利。”

“你自己沒什麽想法?”

“我認為在生育問題上,男性的話語權不足,所以,我想做一個擁護者。”

他的話,像一顆石子抛進澄淨的湖面,沉入湖底,在時舒的心池上,漾起一圈一圈的縠紋。

漣漪散盡後,時舒平靜地移開落在他身上的目光。

輕垂眼,時舒捏着他戶口簿的手,手指輕顫。

但很快,恢複如常。

她看見,他站在門外。

門檐擋去大部分的雨水,仍有少量落在他的身上,他清爽的短發,黑韌幹淨,額前染着濕潤。

簡單的白襯衫搭配西裝褲,布料抿去一些水漬,色澤加深,皮帶勒住他的漂亮線條的腰身,勁、窄、韌。

他身上那些少年氣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既能在工作中和她形成默契配合的夥伴搭檔,又能無微不至地潤入到她生活中的,一種理想型的伴侶關系。

他沉穩挺拔,性子溫柔溫和,關鍵時刻卻又堅定,有能夠讓人感覺到心安的力量,一種值得信賴的,所謂的為人夫,為人父的感覺。

時舒:“說說看,你的規劃。”

很明顯,他懂她的需求。

他知道,她想要的是什麽。

“工作的時間和您一起工作,在工作中替您分憂,擔去我能夠承擔的全部工作職責,這種全部是相對的,是會一點點延展鋪開的,是會變得更多的。”

“我知道,現階段我離優秀的總裁助理還有很遙遠的路要走,我今年二十三歲,還有很大的進步空間,也有足夠的時間去努力和成長。我可以向您承諾,您可以嘗試在我身上賭一把。”

“并且我為此做了一些學業上的規劃,這一項,我等一會兒再和您詳細說。”

還是說回工作上來——

“您可以向我傾訴您的情緒,正面的,負面的,您可以向我吐槽甲方乙方第三方,工作壓力,又或者是吐槽我,都不需要有任何保留、防備和哪怕一瞬的遲疑。”

“我可以充當您情緒的中轉站,也可以成為,為您鼓掌和手捧鮮花的那個人,我會把這些看成是我的義務和責任,您不用擔心我會敷衍您,守不住秘密,又或者是背叛,那些……都不會發生。”

這是工作方面。

還有生活方面。

“照顧您的生活起居,一日三餐,我已經和您磨合過一段時間,相信您心中已有評價。”

“我有一定的生活技能,我的生活方式和生活習慣雖簡單卻健康,我有收拾庭院、布置布局、做家務和做飯的習慣,這些不是為了迎合您、讨好您而去僞造的非我意願的行為,而是我原本就已經養成的習慣,我可以長期堅持所做的這些事情,是可以和您形成良性互補的生活狀态。”

她心裏當然自有評價。

時舒因此眼中的笑意加深了些:“但我有家政阿姨、家庭廚師、庭院管家,寵物訓練師等等,一切我可能會需要的,能夠照顧我生活的社會角色。”

徐欥沉默須臾,說——

“家政阿姨會将您的房間打掃得一塵不染,但她不一定會每t天關注氣溫的變化,随時提醒您添衣減衣。”

“名廚擅長烹饪各種菜系,但他不一定知道,向來口味清淡的您,偶爾想吃酸甜口、偶爾想吃清水涮火鍋的臨時起意。”

“庭院管家擅長打理庭院,但他不一定知道您給流浪的小動物在雨裏撐起一把傘,您的未盡之言,是想要他貼着牆角,為流浪的小動物建一個栖身的庇護所。”

“寵物訓練師會将家庭寵物照料悉心,訓練他們學會讨主人的歡心,為主人提供情緒價值,但他不知道,您也會因為一條無辜小生命的逝去,懷念它數十年。”

徐欥:“我能夠及時察覺您情緒的細微波動,不是因為我是高敏感群體,而是因為我在乎您情緒的變化。因為足夠在乎,足夠在意,足夠喜歡,所以才能夠成為您情緒的感知者。”

紅隼立在枝頭,鳳頭鸊鷉(pi 4聲,ti 1聲 )在蘆葦中築巢,蒼鷺腳撐着腦袋,抖落一身癢意。

笑意在眸中蔓延,帶了點兒捉摸不透的淡定和從容。時舒應着:“嗯,還有呢?”

還有他剛才提到的學業上的規劃。

“我已經完成了高中理科知識的基礎學習。”

“您本科階段學習的是,新能源材料與器件專業,我也已經大致翻閱過相關的課程。對我來說,專業上有一些難度,但不是不可以接受的程度,我會花一年半的時間完成您本科階段的相關課程的網絡學習。”

“我目前的階段是已經進行了報名,通過了網絡入學資格考試。”

“您在碩士階段主修的是材料工程,我為之做的打算是參加明年年末的全國研究生統一考試,跨專業考材料碩士。”

“您博士階段主攻的方向是能源與動力工程,博士階段學習我可能不會那麽連續,但我仍然想用人生裏不算短暫的一段時間,走一遍您走過的路。”

時舒提醒:“這不是一件很輕松的事情。”

“我知道,我還算有比較充足的信心和心理準備。”

……

他的這場告白沒有盛大排場,沒有鮮花和蛋糕,也沒有觀衆,只有風濃烈,初夏的雨來得驟急匆忙,池塘的錦鯉活蹦亂跳,睡蓮抻開懶腰。

他在她小小的庭院門口,隔着三檻臺階,隔着她一柄小小的傘,他向她表白。

他的準備,比她想象中的更加真誠,考慮得更加細致、周密,遠遠超出了她對他這個年紀的男人的預期。

他讓她覺得感動。

其實,他不需要說這麽多。

時舒心裏面早有答案。

“你就不擔心你所做的一切設想都是徒勞?”

“那是因為我對您來說,吸引力不夠,是我自身的人格魅力問題。”徐欥:“而不是因為我做了這些規劃、設想和思考。”

“嗯。”時舒笑着說:“那徐助理讀研期間,我們可是要異地戀呢。”

“不會讓您經歷那樣的階段的。”徐欥很自然地說:“我有理想中的本地目标院校,并且我已經聯系過相關專業的導師,我們進行了詳細的交流和咨詢,他給了我一些幫助和指導。”

“不過。”徐欥突然笑了,他笑得乖甜可愛,他停頓了一會兒,繼續說:“不過,您剛才這句話的意思是,是我理解的那層意思嗎?”

時舒斜斜倚着牆,似笑非笑:“你理解的,是什麽意思?”

“您的言外之意。”徐欥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将他理解出來的意思說出來:“是您要省略掉,我追求您的這個過程,直接答應跟我交往。”

反應還挺快。

時舒點頭:“我這個人呢,不喜歡拖泥帶水,不喜歡耗着,也從不将任何人當作備選項。”

對她來說,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願意就是願意,不願意就是不願意。她不願意的事兒,誰也強迫不了她的意願。

“在我這兒,沒有第三種答案。”

所以,她也不需要他有追求她的這個過程。

她站直了一些,多了些正色:“不過呢,男女關系的世界裏,我更喜歡順其自然,随性随意。”

所以,她沒有辦法向他承諾什麽。

他說的那些将對方納入人生規劃這樣的行為和舉措,她都不會提前去做假設。

到了那個階段,自然會有答案。

“因此,你跟我相處,也不需要有太大的壓力。”

徐欥默了默,應着:“嗯,好。”

但他沒說出口的是——

她可以不将他規劃進她的人生裏,他卻必須将她規劃進他人生的每一個階段。

他這樣的性格,做不出來匆忙的開始和無疾而終。

既然開始是她,那就一直會是她。

在這段即将到來的關系裏,她只需要做她自己,而剩下的,是他該考慮的,如何提升自身的吸引力和人格魅力的事情,以及他理應做的必要的自我調整和排解。

“那現在,我是您的男朋友了嗎?”

風聲穿堂而來,掀着人的衣着鼓起。

悶雷躲在雲層低處,低吼着尋找存在感。

雨下得通暢暢快。

“嗯,是。”時舒笑着點點頭:“我的男朋友。”

徐欥也笑着。

一雙狗狗眼彎起,眼珠烏黑清透。

細長的睫毛,鼻梁直峭。

淡淡的梅子色的唇。

“我的女朋友。”

……

徐欥要說的話,已經說完了。

其實他還想再和她待一會兒。

她疏遠他已經有兩個星期了。

但——

她剛才說,她已經洗過澡,準備睡覺了。

他也答應了她要長話短說。

這會兒,他已經耽誤了她好一會兒了。

他因此準備和她告別:“那您早點兒休息。”

時舒覺得好笑:“你這就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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