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章

第 8 章

晚間,蕭家。

阚子意自踏進這道鐵門開始,心裏就隐隐不安,等他跟蕭行舟邁入主宴客廳後,這種不安的感覺更甚。

他明顯覺得,身旁很多人都在有意無意地看自己。

如果說之前結婚現場那些人多半抱着看熱鬧的心态在關注自己跟蕭行舟的話,那現在妥妥就是抱着看笑話的心态了。

阚子意不免腳步稍頓,他偏頭,看了眼身邊人。

“……”

明明是回他自己家,這人倒像個第一次逛大觀園的劉姥姥似的,這也看看,那也瞧瞧。

侍應生遞來的托盤,幾乎每盤都要順點東西,間或還笑呵呵地問他,要不要吃?

因着這人的舉動,阚子意覺得那些看笑話的眼神更多了幾分實質。

今晚是他跟蕭行舟的回門宴,請的多半是蕭家那邊的親戚。

阚子意這邊,因跟那倆母子實在不對付,他都不知道這倆人今晚會不會在,不過想來,蕭家肯定是邀請的了。

阚子意四處看了看,目光沒什麽焦點。

冷不防撞進一雙眼中,“你不是說……”

終于瞧見他,孟池絮急急走來。

“可算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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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說不來了嗎?”阚子意接上了自己的話。

“我不來能行嗎?”孟池絮朝兩邊看了看,湊近些,壓低聲音道:“子意,我來之前,聽了點小道消息,說是——”

“子意少爺,”老爺子身邊那位女助理不知何時已站在幾人身後,恭敬道:

“晚宴開始前,蕭總請您到書房小敘。”

孟池絮話頭被截住,又聽女助理這麽說,當即往前邁了一步,大有要跟阚子意一塊去書房的意思。

阚子意回她看一眼,用眼神制止,正要詢問她‘怎麽個意思?’

女助理瞧見,倒是先開了口,“池絮小姐,蕭總吩咐了,只帶子意少爺一個人上去。”

“我也很久沒見蕭——”

“池絮,你稍後再過來。”

孟池絮話音陡然被打斷,衆人順着話音朝上看,蕭丘懷站在二層圍欄邊,目光不偏不倚,正好盯着阚子意。

阚子意迎着那道目光,勉力笑了下。

樓上,老爺子轉身走了。

阚子意緊着回頭朝孟池絮遞了個讓她安心的眼神,跟着女助理朝前走去。

孟池絮暗道糟糕,瞧這架勢,怎麽能讓她安心呢?

她之所以說不來,又緊着趕過來,就是因為聽說了……一些不太好的傳言。

書房內。

阚子意剛坐下,老爺子突然發難,“子意,你老實說,對這段婚姻滿意嗎?”

阚子意一怔,不明白老爺子為什麽會這麽問。

瞧見他神情,老爺子單刀直入道:“我最近聽了些傳言。”

老爺子直視阚子意,慢慢道:“既然是傳言,便肯定有真有假。”

阚子意剛想張口,老爺子卻打斷道:“具體傳言內容,我不想深究,但現在我就問你一句。”

“你是真心要跟行舟結婚的嗎?”

“我原以為,你們倆個,誰都沒有新歡舊愛,雖然是場商業聯姻,但到底是兩個未經多少情事的單純孩子,在日後的朝夕相處中,也能慢慢把對方當做自己的另一半。”

老爺子嘆口氣,“你恐怕不知道,你那回擋我車,要不是行舟攔了下,我斷不會接受你提交的那份方案。”

話說到這,老爺子的意思已經十分明顯了,如果要為自己嫡孫找個良配,阚子意并非老爺子首選,無奈,蕭行舟卻在他擋車那天,驚鴻一瞥間,相中了自己。

“沒錯,”瞧見他神情,老爺子直言不諱道:“後續我向你提的聯姻,也是行舟跟我央求,說喜歡你。”

“他說,”阚子意頓了下,似乎很意外,“他……喜歡我?”

“行舟某些時候,是有些異于常人,”蕭丘懷道:“這些事,我相信你肯定也找人查過了。”

阚子意不答,算是默許了。

老爺子面上沒什麽愠色,道:“這是人之常情,我不怪你,畢竟婚姻大事不是兒戲,誰都想給自己找個更優秀的。”

“但是,”老爺子話鋒一轉,“你不能在明知道他喜歡你的情況下,還這麽作踐他。”

“我沒有。”阚子意脫口道。

“你沒有?”老爺子臉上的神色一下冷了下來,“你敢說你沒有?”

阚子意對上老爺子目光,不知怎的,一下心虛了。

“你要是沒有,會不願意跟行舟同床睡覺嗎?”

“……”

阚子意委實震驚了,老爺子怎麽會知道這種事?

這麽私密的事,難道是蕭行舟跟老爺子說的?

“別多想了,”蕭丘懷嘆口氣,“行舟從來不會跟我說這些。”

“我每次問他,他都說你待他很好。”

“至于我是怎麽知道的,”蕭丘懷道:“你也不用費心去查。”

“既然這些事能傳到我的耳中,必定也會傳到其他人耳中。但我蕭家的人,絕不可能成為別人口中的談資。”

蕭丘懷看阚子意無話可說,帶點怒氣道:“既然——”

“蕭總……”

門側旁漏了條縫,女助理的聲音飄進,打斷了蕭丘懷的話。

這令老爺子很不滿,當即道:“出去!”

女助理不為所動,只是依然說,“蕭總,小少爺他……”

見是關于蕭行舟的事,蕭丘懷好歹穩住了脾氣,道:“他怎麽了?”

女助理輕輕推門而進,半分也沒看阚子意,踱步到窗前,掀起一邊,道:“小少爺已經跪在外面很久了。”

阚子意:“……”

跪,跪在外面……是什麽意思?

身體先于意識往窗邊走去。

女助理見倆人走來,把暗色窗簾掀得更大。

蕭家書房後窗正對着花園。

此刻,在窗戶的正下方,跪着一人。

小雨濛濛,淅淅瀝瀝飄着,也不知從何時開始的。

阚子意凝神看去,樓下那人顯然已經跪了很久,頭上,臉上,肩上,都已經被細雨浸透。

估計是膝蓋跪得太疼太累,原本挺得筆直的身形,慢吞吞地開始往下縮,縮到半途,又似想起什麽,立馬板正了過來,可過不了幾秒,一躬背,又開始慢慢往下滑。

其實是挺滑稽的場面,惹得阚子意想笑,但眼中又有什麽好似在打轉。

許是感覺到了樓上注視的目光,正往下哧溜的人一個激靈,當即把身板挺得正正的,仰頭朝上看來。

除了對上老爺子那張陰沉的臉外,倒是一下撞進了某人暗沉的眸光中。

阚子意眉頭輕蹙,直直望着樓下人。

倆人視線在空中交彙沒多久,陡然被阻隔。

是老爺子‘嘩’的一下,把窗簾拉嚴實了。

“他要跪就讓他跪!”

針對這麽個怒其不争的玩意,老爺子看來是真憤怒了。

他接上自己剛才未說完的話,近乎發洩道:“既然你無意,我蕭家子孫又是這麽個蠢玩意,我看這段孽緣不如趁早掐斷吧!”

蕭丘懷知道阚子意聯姻的目的,坦然道:

“項目的事,你大可放心,我蕭家承諾的事,從沒有反悔的道理。”

“你要沒事的話……”蕭丘懷剛準備下逐客令,突聽阚子意道:

“蕭總,我能有個請求嗎?”

老爺子頓了一秒,沉聲,“你說。”

“我想去樓下給他送把傘。”

“……”

老爺子一下語結:

“我想,就沒有這個必要了吧。”

“項目的事,我肯定會全力以赴,這事蕭家不虧,但……”阚子意停頓了下,“但其他事,我也不想欠誰的情。”

樓下花園,阚子意拿着從女助理那取過的傘,徐徐朝跪着的人走去。

我就去給他遞把傘,阚子意心想,之前就想給他披件雨衣的。

如今雨衣換雨傘,應該也沒差。

送完這把傘,我們就兩清了。

正想着,手臂忽地一緊,阚子意游離思緒一下被拉回。

“你怎麽下來了?”

那人霍地從地上站起,緊着幾步走到阚子意跟前,問完,瞧見他手裏握的傘,立馬拿了過來。

阚子意眼睜睜看着這人從自己手中取過傘,立馬撐開,罩在了自己頭上。

“別淋着了啊,”蕭行舟四處看了看,确定傘面所罩之處,把這人邊邊角角都覆蓋全了,才繼續道:“感冒了怎麽辦。”

“為什麽擔心,”阚子意艱難開口,“擔心我感冒。”

他問完,自己都不清楚問了什麽,純粹是順着話頭下意識地發問。

蕭行舟倒是回得挺理所當然,“你是我老婆啊,我不擔心你,擔心誰?”

“而且,”那人一眯眼,像陷入某種痛苦回憶,“感冒真的超級難受的,會發很高的燒。”

蕭行舟握住他手,抵上自己額頭,“就這塊,特別燙特別燙。”

“很難受的。”

“可那晚你并沒有高燒。”

“嗯,”阚子意直直望着眼前人,見他輕輕笑了下,“我只有在做噩夢時,才會發高燒。”

“那晚我夢見特別可怕的東西朝我撲來,但我一轉頭,就發現你就像現在這樣,摸着我額頭,我一下就不害怕了。”

“我沒有做噩夢,當然就沒有再發燒啊。”

天真爛漫的語氣,配合着一張萬年不變的冰山臉,怎麽看,怎麽違和。

但看久了,又好像能從中看出滿滿的真誠。

曾幾何時,連阚子意自己都記不得,他已經有多久沒有得到過別人奉着一顆真心,不摻任何目的性的對待了。

“跟我結婚是因為喜歡我?”

“嗯,”那人連連點頭,“喜歡的。”

說完,又嫌不滿意似的,強調道:“很喜歡的。”

阚子意心裏微動,從這句喜歡中,聽出了些依戀的味道兒。

仿佛下定某種決心,阚子意應了聲‘好’,一下揮開撐在頭頂的雨傘,轉身,朝着正對書房的那扇後窗,跪了下去。

一旁霎時傳出聲驚呼,孟池絮連忙捂住了嘴巴,一邊驚恐地看着跪得板正的人,一邊不可思議地又看了眼一旁的蕭行舟。

很奇怪,她在那人臉上,一瞬看到了驚愕的神情,不同于瘋癫癡傻人慣常表現出的驚詫神情,那是只有正常人才會顯露出來的表情。

孟池絮忽地想起,林經冬查的那份資料上顯示,這人也不全然是癫的。

或許在這渾濁塵世,人家就是活得心思單純呢。在看到那人只稍一愣神,也頃刻跪在了旁邊後,孟池絮終于對這位準‘弟媳’露出了欣慰的神色。

樓上,全程目睹這一切的老爺子,氣得暴走幾步,拿起茶臺上放的一枚瓷杯就要摔——

“蕭總——”女助理适時出聲,按住了他的動作。

“那是您最喜歡的一套杯子。”

“……”

蕭丘懷轉頭,望了眼自己手中捏的素白瓷盞。

媽的,這可是前清官窯出來的,當時拍下它的時候,跟個外商叫板了挺久。

花了大幾百萬的東西,可不能說(cei)就(cei)了。

蕭丘懷十分郁卒地放了下來,心裏更氣了。

“跪,不是喜歡跪麽!我看他們能跪到什麽時候?!”

樓下,看窗邊沒人了,蕭行舟用胳膊肘搗了搗身邊人,“子意,你冷不冷?”

阚子意偏頭,看他一眼,轉回身後,繼續挺得板正,“不冷。”

“哎呀,你不用跪這麽直的,”那人好似很有經驗道:“我們最多再用跪半個小時,爺爺指定氣消了。”

阚子意沒吭聲。

過了會兒,身旁人嘴閑不住似的,又問,“那你餓不餓啊?我剛才看你都沒怎麽吃東西……”

等了會,見他沒回話,蕭行舟正要再度開口,身旁人卻似早有察覺,當即截口道:“閉嘴。”

“……”

嘴是閉了,下一秒,阚子意只覺斜飄打在鏡框上的細小雨滴忽然沒了。

他擡眸——

黑色傘面悄無聲息地遮在了他的頭頂。

那人确實沒再說話了。

陪他跪着,撐了一整晚的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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