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溫柔
第006章 溫柔
“媽,爸,我回來了。”
方珩去到前廳,和二位打了個照面,正要走的時候卻被二老叫住。
“方珩,說說感受,月薪幾千多的工作感覺如何?”方鴻折起報紙,像是小時候考校女兒問題似的嚴肅。
“很好,郊區空氣清新自然,單位同事和睦熱情,小孩子們也都挺活潑的。”
方珩臉上帶笑,沒有機會這話裏帶着的諷刺。答得中規中矩,不卑不亢,完全沒有因為父親的揶揄亂了陣腳。
“這麽說你這一去,就沒打算再回來了?”方鴻扶了扶眼鏡,語氣平靜,讓人不知道她說話的心情。在方珩眼裏,這就是典型的商人做派,哪怕她愛他的父親,卻也并不喜歡這種行事風格。
“是啊,您不是教導我,要三思而後行,謀定而後動。”
這種問答的應對套路方珩早已經谙熟于心。只要她軟硬不吃,方鴻就拿她什麽辦法也沒有。
方爸爸的嘴角擡了擡,就連笑容都深沉的很,不知道是表揚還是嘲諷。
良久,他才點點頭,剛剛被放到一邊的報紙重新回到了手中,這要是有客人,就是很明顯的送客意思了:“行,你去找小光吧,她等你一下午了。”
“嗯。”方珩轉身想走,卻又被另一個聲音叫住。
“方珩,你櫃子裏有你姨媽給你買的衣服,你一會去看看,不喜歡就拿出來,我處理掉。”一直坐在旁邊,眼睛始終沒從電視屏幕上移開的女人突然開口,語氣冷淡道。
“知道了,媽。”方珩應一聲,轉身離開前廳。
然而,在她離開房間幾分鐘後,方爸的報紙再沒翻動過,方媽端着的茶杯也再沒碰過嘴唇。
一時間氣氛凝重。
“你想閨女你直接說啊,嘴硬什麽。”方鴻最先忍不住了,她撇了一眼女人:“衣服都是你自己精挑細選的,你好意思把這鍋推給你妹?”
“诶呦,不知道剛剛是誰,笑的跟朵狗尾巴花似的。诶我就不懂了,方先生,你為你姑娘驕傲你直說了嗎?這人吶,真是上了年紀臉皮也跟着蹭蹭漲哈。”
“何女士!”方爸爸老臉一紅。跟女兒在一塊的時候,他還能勉強端端架子,可和老婆在一塊倒是瞬間變成個老頑童,情緒那是百分之一百二的寫在臉上。
“诶,我不就在這呢你叫那麽大聲幹什麽,方先生是有什麽見教麽?”
……
*
方珩從前廳出來之後身上就像是長了一條小尾巴。
表妹楚光嘴裏還鼓鼓囊囊着零食,就扯着她表姐問工作上好玩的事。方珩想想,自己這小表妹倒是和那群孩子差不多大的年紀。
“嗯……”方珩想了想:“有一個小妹妹,她的的名字很奇特,叫作餘燼。”
這話一說出口,她自己也先愣了一下,為什麽和那麽多小孩子打過交道,最想提起的反而是初見時候的那個別扭的小姑娘。那個子小小的,柔弱的好像是要被風吹走的紙片人似的。
“餘燼?多餘的紙灰?”
楚光想着那兩個字怎麽寫,伸手比劃了一下。然後一挑眉,“好不吉利,但是好像又有點酷……”
“我覺得不應該這麽解讀,”
方珩打斷,随口說出了這幾天來無意念叨那孩子的名字的時候,想出來的解釋:“我想了想,可能這個名字應該解讀為,烈火也無法焚盡之物,是很頑強的意思。”
“學霸啊就是愛文绉绉。”楚光聳了聳肩,毛茸茸的腦袋直往表姐身上蹭:“還是頹廢一點比較酷,現在誰還标榜自己’偉光正’啊,那會被人笑話死的。”
方珩伸手揉亂她頭發,心裏卻在想些別的事。她突然意識到,她以為淡忘了的小姑娘,卻被她無意識的一次又一次的想起,甚至連她自己都沒注意到,這個小孩已經在她心裏占據了那麽大的位置。
之後的聊天印證了她的心事,雖然一直在和小表妹講述發生的事,卻沒有了最開始時候,心底那種悸動的,帶着雀躍與激情的分享欲。
“小光在班上有喜歡的男孩子麽?”
說完了自己的事,她這個不怎麽稱職的姐姐也來關心一下小妹妹的日常生活。
楚光學習上不用愁,并不是說她學習多好,而是和她這個從小被嚴格要求的姐姐不同,阿姨家并不要求孩子有多麽出類拔萃的成績,哪怕送孩子出國也是輕而易舉的事。
不過這孩子有些戀家,很粘人,她阿姨也不放心這孩子在國界外獨自生活,所以這出國鍍金邊的日程倒是被擱置了。
“為什麽非要是男孩子啊?”楚光一揚眉,“沒準我會喜歡上一個女孩子也說不定哦!”
“……”
方珩給了她一個白眼,幫她把被子拉高:“你該睡覺了,小非主流。”
*
如果說工作時間過得很快,那麽假期就更像是白駒過隙了。
很快,方珩又搭上了回所的車,帶着足夠讓徐安秋瞠目結舌的行李。
方家人沒人來送行,這是十年如一日的習慣。一如從方珩小的時候,大多數事情都是自己親力親為。
“你這是要搬家啊?”
徐安秋瞠目結舌,“就算那條件艱苦點吧,也不至于……不……小珩你來真的啊?”
方珩看着她笑而不語,默默的把一大包零食塞進了車後備箱。
“我可真是給自己找了個大.麻煩!”徐安秋悻悻叫道。她沒關車門,便吭哧吭哧陪着沈枕開始搬運那些書和零食了。
她們到了的時候,時間已經将近中午了,走過了三道鐵栅欄,方珩突然發問:
“這栅欄的設置真的有必要麽?
“沒必要人跑了怎麽辦?”
“那有必要設置這麽多麽?”
“只有最外面一道起了點作用,上面拉了電網。”徐安秋指了指上面帶着尖銳溝刺的銀色鐵圈。
“……”
方珩其實想表達的是,小姑娘們都挺乖的,根本不會有人想要往上爬的吧。
兩人将圖書搬到了圖書借閱室,正準備下樓吃點東西,正碰到醫務室裏的小護士。見到徐安秋,一臉焦急的小護士像是見到救星:“徐姐徐姐,上午有個孩子摔倒了,額頭流了挺多血的,您趕緊過去看一看吧。”
徐安秋沖着方珩擺擺手示意自己走不開,讓她先去吃飯,卻沒想到方珩竟也要跟着過去看看。
“你擔心是那小孩?”徐安秋看着方珩自從聽到那消息就蹙起的眉頭,拍了拍她肩膀。
方珩沒說話,神情依舊嚴肅。
她沒來由的想到了餘燼。
不過這一次受傷的并不是餘燼,但卻也是個熟面孔。
“你是……陳雲?”方珩眉頭擰的更深,就算她是個外行也絕對能分清,這根本不是什麽摔傷。
“怎麽弄的?有人欺負你麽?方珩把捂着傷口的小丫頭抱進了裏間,徐安秋也立刻換衣服消毒準備縫針。
“我是自己摔得。”陳雲的眼淚稀裏嘩啦的,卻一口咬定她就是自己摔得。
“有什麽不能告訴我的麽?”方珩繼續耐心哄勸。
“你不要問了!都是你!你……”陳雲紅着眼睛,沖着方珩吼道:“別問了!”
“……”方珩看了那孩子一會,終究是點了點頭,将位置交還給徐安秋。“我知道了。”
這個小插曲讓方珩一天的心情都不太好,晚間的時候,她見到了肖潔和她的小姐妹,對方興奮的沖着她揮手打招呼。
“方姐姐,好幾天沒見到你了呢,好想你,你去哪裏了呀!”
“嗯,剛剛休假回來。”方珩沖着對方笑笑,那笑容透着點疲憊。
“對了,方姐姐,我沒見到餘燼,她不知道犯了什麽事被關禁閉一周,現在沒人能見到她啦。”
“關禁閉?”方珩一怔,心裏突然糾緊:“出什麽事了?她怎麽了嗎?為什麽會被關禁閉?”
肖潔看着方珩突然焦急的面容,停了停才緩緩開口:
“那個人可不是個乖孩子哦,方方姐你不用擔心她。聽說啊,是想逃跑偷偷爬牆出去,被電了一下掉下來,又被值班的警官抓個正着。”女生說到這裏似乎有些想笑,卻忍住。她嘆了口氣:“哎……怎麽這麽不聽話呢,好好在這裏學習改正多好,總有一天會出去的,這麽急幹什麽。”
方珩呆住,之前她還覺得不可能發生的事就這麽猝不及防的發生了。
而做出這件蠢事的,還是那個令她挂念的孩子。
“你們先回去吧。”方珩也沒了說話的欲望,她在原地站了片刻,還是決定去看看那個小女孩。
一聽說方珩又要找餘燼,就連警衛員都有些不耐煩。方珩連連道謝,趕緊拿出了來時楚光特意給她捎的、市裏有名的點心,一大盒全推到了警衛員的面前。
對方笑了笑,收了點心,終于是同意了。不過這次,他實在懶得跟着方珩給她帶路,索性直接将禁閉室的鑰匙給了她,也就是多囑咐了一句注意時間。
禁閉室沒有外向的窗。
唯一與室外有點聯系的就是鐵門下面的一條狹縫。方珩看着那條一指寬的細縫,突然沒來由的煩躁,就像是被裹進了無法掙脫的繭子。心底那股攥住她血管扯住她神經的感覺又一次的漫了上來,她突然想撕開扯碎這一切的一切。
鐵門幽幽打開,走廊上昏黃的光将裏面小小的人,在牆上拉出巨大的影子。就像在小女孩的背後,站了一只黑色的惡魔。
沒來由的,方珩看到這一幕,就像之前在名為‘孤獨’的攝影展中行走,見到一幅幅或彩色或黑白的作品,極美卻極荒蕪。
她突然很想擁這個孩子入懷。把所有的荒涼孤寂排除在外。
餘燼抱着膝蓋,低垂着頭,亂蓬蓬的頭發像是柔軟的稻草貼着她的輪廓。她坐在房間中,就像是坐落于園林庭景中的太湖石塑,安靜而沉默。
“餘燼?”方珩輕輕的喚了一聲。
“……”
意料之中的結果。
方珩慢慢走了進去,就像是投身入海潮。
鐵門呼嘯着聲音在她身後合攏,光面收束,被擠成條最後拉成細絲,最後消失。黑暗吞沒了一切。
兩人在黑暗之中,面面相觑。或者說,只有方珩自己在注視,那孩子依舊沒有看向她。
“餘燼小朋友,你能聽懂的,對不對。”方珩上前幾步,在抱膝坐在地上的少女身邊蹲了下來,她動作輕緩卻認真,像是怕吓到什麽畏生的幼獸。
不知道是什麽原因,方珩覺得禁閉室裏彌漫着一股逼仄而潮濕的味道,還帶着一絲讓人不舒服的氣息。
“我知道你能聽懂的,餘燼。”方珩平靜的說:“聽到別人叫你的名字時,要回應,這是為人一種基本的禮儀。”
“……”
方珩在心裏苦笑了下,想了想,她索性在餘燼身前盤膝坐下,與她面對着面。
“你為什麽要爬電網呢?餘燼,你很想出去,是麽?”
“……”
“外面的世界确實很有意思,也很美好,但只要你乖乖聽□□和警官的話,不久之後就可以出去了,知道了麽?”
“……”
方珩看着依舊對她愛答不理的小姑娘,無奈的伸手,想像對別的小朋友那樣,輕輕揉一揉她的頭發。
但哪怕是在一片昏暗之中,餘燼卻依舊靈活的躲開了。
方珩的手有點僵,她讪讪的收回手臂,幽幽一嘆,半嗔怪半委屈的輕聲說:“你……很讨厭我麽。”
終于,餘燼有了回應,她輕輕的點了一下頭。
方珩:“……”
好了,這下一切都清楚了,她能聽見她說話,也能理解她的意思,她就是不想理自己。
方珩該怎麽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呢?委屈有之、挫敗有之、生氣有之、埋怨有之、無力又無可奈何有之……
可卻偏偏沒有半分要甩手走人再也不管的念頭。
但她板起了臉,向餘燼伸出了手,語氣有點兇:“把你的手給我。”
“……”對方輕微的動了動身子。
“手給我。”方珩有一次重複這個命令式的語句。
餘燼松開交握的手,然後慢慢的向前伸了過來。
只一瞬間,她的手就被一只更溫熱的手掌包覆其中,餘燼身子顫了顫,帶着額前的碎發也輕輕的晃了晃。
方珩輕輕挽起她的衣袖,卻聞到了一股不正常的味道,就像是有什麽東西……腐爛壞掉了的味道。
這下輪到方珩驚顫了,她一個激靈,幾乎握不住少女的手,而對方像是料到她的反應似的,迅速的抽回了手,身子也縮的更緊。
方珩“騰”的起身,一把拉開門,接着光亮,她在女孩的胳膊上看到了潰爛的顏色。
就像是後腦勺上被人打了一蒙棍,電擊那種令人汗毛倒豎的感覺從腳背攀了上來,沿着脊椎,炸在她天靈蓋上。
方珩“嘶”的一聲倒吸了一口冷氣,她睜大眼睛,胸口起伏,有那麽一兩秒,她根本不知道該做何反應,只覺得憤怒的火焰幾乎燃盡她所有理智。
*
這是方珩第二次強行帶餘燼去醫務室,徐安秋看到對方身上的上也不禁皺了皺眉。
打了鎮定劑之後,女孩在床上沉睡,徐安秋拉着方珩出門,輕輕的帶上了房門。
方珩的臉色難看的可怕,她是很少會如此失态的人。
“沒事了,沒有看上去那麽嚴重。就是之前的燙傷沒處理傷口,潰爛了。我已經清完創了,吊點水,靜養幾天吧。那個,你知道這孩子是怎麽弄的麽?”
“爬電網。”方珩嘴唇動了動,眉頭緊皺。
“那就是了,估計是被電網給燙的。行了行了,她睡着了,你趕緊去值班吧。”
方珩沒動,周身籠罩着濃濃的低氣壓。
“怎麽小珩?你要守着她?你不是吧你?”徐安秋在方珩面前搖了搖手臂,又拍了拍她的肩膀。
方珩勉強擠出一個笑,“我覺得鐵絲網不該通……”
“停停停!”徐安秋在她面前比了個停的手勢,然後将她往外推,“快去值班吧方珩同志,快點快點走了走了!”
趕走了“不務正業”的人,徐安秋這才緩緩回了房間,盯着病床上閉着眼的人看。
因為是躺着的緣故,少女的頭發散在一邊,露出的她的五官,和常年掩藏在劉海之下的眼睫。她的眼睛很好看,哪怕是在有些蒼白的皮膚上,睫毛很長,像是蝴蝶或是飛蛾的長長觸須。嘴唇很薄,臉頰上有淺淺的褐色雀斑。少女呼吸均勻,動作安詳。
“第二次了。”徐安秋突然開口,語氣有點冷,“你沒睡着對吧。”
病床上的人沒動靜。
“方珩走了。”
這一次,“熟睡”的人突然睜開了眼睛,眸中清明。徐安秋說的沒錯,小姑年确實沒有睡。
“為什麽裝睡?”她搖搖頭嘆了口氣,然後拖過一只椅子,放在了床邊:“不想回禁閉室?不是吧。”
女孩看着她,搖了搖頭。
“你果然是想讓她離開。”徐安秋抱着手臂,居高臨下的看着女孩:“你不喜歡方珩?她可是對你上心的很。”
餘燼這一次卻沒有之前回應方珩時候的點頭那麽幹脆,目光也有些飄忽。
“不管怎樣,我告訴你,小珩這樣子人不多了。你也不用這麽看着我,她對你沒惡意,也還不知道你們幹過的那些龌龊事。我說你,別這樣要死不活的了,讓她看着擔心還替你難受。她根本就沒有必要為你的事操心的你懂麽?以後在裏面別亂招惹別人,少給自己找麻煩。她會來看你,她那性格,絕對會來看你的,以後就算你不會說話,起碼也點點頭給她個回應,懂了麽。”
徐安秋盡量把語速放慢,讓每個字都能被小姑娘聽清楚,她也不知道這人能理解多少,還是就覺得她在批評她,像這裏的監管做的那樣。
餘燼撇開眼睛,盯着淡藍色的塑料管裏面的液體蜿蜒扭轉,然後鑽進她的身體,接觸之處,是靠體溫暖不過來的冷意。
“聽懂了吧。”徐知秋又平白直敘的重複了一遍,她面無表情,說話的聲音裹挾着隆冬的風雪。
餘燼把頭扭轉過來,對上了徐安秋的視線,然後輕輕的點了點頭。
這樣的人才是餘燼所熟悉的,也是她十幾年來接觸過的絕大部分的人的寫照。
她其實并不讨厭這樣的大人,甚至因為熟悉,她還要更喜歡和這樣的人打交道。
而方珩不是這樣的人,從她見到她第一眼,就看出了她的與衆不同。她就像是一團火,一束光,容不下這塵世間任何污濁。
但自己也是污濁的一部分。
餘燼自嘲的想。
所以這樣的人,在發現了她的真實以後,就會容不下她,就會将她灼燒殆盡吧。
她确實不喜歡和這樣的人相處,因為不熟悉。陌生會帶來恐懼,一個身處泥潭的人,哪怕看到一雙伸向自己的手,也會吓得把頭縮起來驚聲尖叫,以為是爬過來了什麽劇毒的蛇。
所以,還是離她遠一點的好。餘燼心想,胸口卻又沒來由的有點空落落的。
*
徐安秋說的沒錯,方珩的确會過來看她,而且來的很頻繁。每一次都帶着彩色的圖畫書和各種口味的糖果。
“餘燼小朋友,你在這裏養病也無聊吧?我給你帶了畫冊。”方珩将書放在床頭,然後伸手撥開一顆糖果外面經營的糖紙。
這是楚光最愛吃的日本産的某種酸奶味硬糖。
“來,啊——”
方珩隔着小小一角包裝紙捏着糖果遞過來,看着少女。
其實方珩是有一點無所适從的,她從小受到的教育都是看着對方的眼睛說話,但偏偏小姑娘并沒有露出眼睛。
于是,她的視線失去了焦點,只好漫無目的的在少女的臉上游移。這讓她感覺很不好,像是不禮貌的打量。于是最後,她的目光挂在了對方的唇上,淡紅色、泛着水光的薄唇。
她就這樣保持着手臂的姿勢,發起愣來。
這個女人的忘性很大。這是餘燼心中的想法,她記得之前這人還因為她的點頭而生氣,這才過去多久,就又笑呵呵的跑過來看她了。
就像完全沒忘記了那回事似的。
餘燼不知道方珩走神,只是她總舉着糖在她面前懸停着也不是個辦法。
就像是在和她拼耐心。
耐心餘燼是不差的,她可以繼續這種對峙,但她又想起了徐安秋的話。
可她一只手有傷,另一只手正輸着液,沒辦法,餘燼只好硬着頭皮張開了嘴,僵硬着身子向前,銜住了那塊糖果。
只是——
?
她發現那顆糖并沒有如想象中一樣的落到她的嘴裏。
她咬住,對方卻不松手,餘燼又不好意思将舔過的東西吐出來,于是二人就這樣僵持在原地,像是畫面在投喂這個動作上按下了暫停鍵。
!!!
方珩是真的走神了,就在她盯住少女薄唇的時候。
以至于直到指尖傳來溫熱而柔軟的觸感時,她才猛的一個激靈。她甚至清晰的感受到了少女柔軟的舌頭輕輕卷了一下她的指尖。
一股奇異的電流從接觸之處攀上來,方珩猛的松開手指,抽回了手。她動作太大,以至于餘燼也被帶的身子朝前一頓。
“對、對不起,我、我走神了……不是、不是要逗你的。”
方珩異常窘迫,動作表情都是僵硬的。她的指尖還帶着異樣的體溫,濕漉漉的。
餘燼倒是沒什麽反應,只是又垂下了頭。只有碎發在無言的晃動着,像是在述說着剛剛發生的一切都是事實。
“餘燼……”
方珩輕輕喊了她一聲,少女卻又不理她了。
方珩從床頭拿過一本書,想借此緩解一下自己的尴尬。她将書頁攤開,擺在少女的面前,隔着碎發,她不知她現在究竟在盯着哪裏。
但指尖依舊燒的難受,像是挂上了一簇火苗。
“這是……嗯……是三只小豬的故事。”
方珩一邊說一邊懊惱,每次在這孩子面前她總不像她,沉穩從容沒了,倒像個毛躁的小子。
餘燼看了眼花花綠綠色彩極為鮮明的紙頁,轉了轉眼珠隔着碎發有點無奈的偷偷瞧了一眼方珩。
她年十六,不是六歲。
方珩也為自己帶了一本書來,她知道餘燼不怎麽愛理人,打算陪着她的時候她看畫冊而她也有事情做。
但在看書的時候,她卻總是無法靜下心來專注,她總是有意無意的去注意病床上的人。她這邊翻過幾頁,卻發現餘燼仍然一動不動的盯着她幫她打開的那一頁。
方珩一怔,心裏突然一陣酸澀。雖然她以為這個年紀的孩子看看畫冊肯定是綽綽有餘的。但這孩子……不會說話,真的有接受過應該的教育嗎?她怕是不識字的吧……
于是她放下了自己的書,起身坐到了餘燼的旁邊,把畫冊向着自己這邊扯過來一點,用溫柔的嗓音輕輕念到:
“在一個遙遠的山村裏,住着一位豬媽媽和她的三只可愛的小豬……”
餘燼:“……”
“……有一天來了一只大野狼——別怕啊,我們這裏沒有狼——豬老大驚慌地躲進了他的稻草屋……”
餘燼:“……”
“……他嚎叫着夾着尾巴逃走了,再也不敢來找三只小豬的麻煩了。”方珩摸摸餘燼的頭:“這個故事告訴我們,要向第三只小豬學習,不能只追求華而不實的東西,更不能懶惰,要為長遠做打算,否則就會出現不好的結果……”
餘燼:“…………”
講完故事,方珩起身揉了揉有些發酸的肩膀。她時間有限,只能在飯點或是休息時過來看看。不過念完一個故事,休息時間已經結束,她在如何也不能耽誤本職工作。囑咐了徐安秋幾句,方珩就離開了。
其實徐安秋中途是有來過一趟的。
但她站在門口,透過玻璃看着偎在一起的兩人,溫柔的女聲從未關緊的門縫之中漏洩出來,像是潺潺流水一般劃過心田。
那一瞬間,她已經摸上門把的手就此頓住。房間裏的畫面如同歐洲歌頌聖者的油畫一般,天使或者聖母的臉上,仿佛有光在流瀉。
她突然就不忍打破這一刻了。
徐安秋安靜的退到一旁,抱着手臂倚靠在牆上。她又聽了一會,方珩講的是三只小豬的故事。就算對于智力有問題的小孩也不是什麽很難理解的情節。可方珩卻那麽耐心,逐字逐句的,時不時還帶出一些解釋和感悟,就像是在完成一項嚴肅的文學研究。
認真溫柔又一絲不茍。
徐安秋無聲的笑了笑,心想,像方珩這樣的女子,有誰會不喜歡啊。
*
方珩離開之後,遇到了餘燼所在班的□□孫珍香。
方珩臉上挂了個笑,沖着女人走了過去。
對方一見到是這個三番五次給她們班“搗亂”的新人,臉頓時變得難看的像是糞坑裏的石頭。
“呦喂,這不是我們方警官麽?真是看着就像個閑的。”孫珍香語氣裏的譏諷幾乎要跟着噴出來的唾沫星子飛到她臉上。
“孫□□,你知道餘燼的事麽?”方珩壓住太陽穴突突亂跳的血管,用盡量平靜的語氣發問。
“怎麽不知道,我罰她關禁閉反省嘛。你就厲害了,直接跑去把人就這麽給我放了。呵呵方警官,挺厲害啊?挺有權力啊?你知不知道,那個弱智是個危險分子,我在這這麽多年,就沒見過有人想着越.獄!我去,想越.獄,這還了得?還有沒有王法了!也就是那個弱智腦子不好使,否者就這種人,再改上幾年都改不成人。我就說這種腦子有問題的就應該送去精神病犯那邊……”
看到餘燼的傷時,方珩本來就一肚子火氣,強忍着才擺出好臉色的。
就算是犯過錯誤,那也是有人權的。她沒想到這女人完全不關心孩子的身體,還一口一個弱智、精神病之類的侮辱性詞彙。
這一刻,方珩只覺得她二十多年來的好涵養盡數喂了狗,她的手指輕顫,恨不得立刻沖上去上去給這女人一個耳光。
但突然間,指尖處傳來火辣辣的感覺,她突然想起餘燼張口吃下糖果時候的樣子,方珩一怔,理智與冷靜重新占據上風。
以暴制暴不可行。方珩在心裏這麽對自己說。
“呵,您只知道她爬護欄,您知道餘燼她燙傷了麽?您知道在您所謂“懲罰”關她禁閉的時候傷口潰爛發炎了麽?您知道如果不及時治療哪怕只是一個小小燙傷都會有生命危險麽?”
“呵,你吓唬誰呢你,當我是吓大的麽……”孫珍香仍舊是一副惡毒的表情,可聲音卻弱下去很多,她知道餘燼受傷,但沒想到還能潰爛了,那小孩不哭不鬧的,她怎麽知道去,她也不是神仙:
“那傻子自己有病自己不知道說?那能怪的了誰,她自己不報告的,死了也賴不到我這!”
方珩的拳頭突然繃緊,心髒像是發了狂似的泵個不停,将血液如激流一般泵向四肢百骸。
“餘燼她現在的情況已經很嚴重了,這件事我會如實和她家人說清楚,孫□□您還是擔心一下您自己吧。”
一聽方珩這麽說,孫珍香不僅沒害怕,反而更猖狂了。她“哈哈”的陰笑了幾聲:“哎呦,方警官您請!您趕緊說,趕緊把我這’惡性’公諸于世,我好怕的呦!哼哼,還如實說清楚,那您先好好找找,看有沒有人想認那傻啞巴當閨女的。”
方珩一怔,她倒是沒想過還有這種情況,那孩子……餘燼她還是個孤兒麽?
一想到這方珩的心情更沉重了,她皺着眉不語。一旁的孫珍香倒是樂呵,她以為方珩是被自己說的沒詞了,正洋洋得意:
“方警官,咱送你句話,’狗拿耗子多管閑事’。這不是您的事啊,您就少管點,弄的誰都不好做不是麽。您以後啊,還是收拾您那一畝三分地去,要是再跑到我這來我可舉報你越權。”
方珩低垂着頭,只有胸口還在顫動。突然,她冷幽幽的開口:
“沒家人……沒家人又如何。”
她輕笑一聲:“只要我人在這,就沒人能讓餘燼受委屈,以後我就是她家人。”
在孫珍香目瞪口呆的表情中,方珩卸下了別在腰間的警棍,這一舉動吓得孫□□一哆嗦。
她是文職,怎麽說也打不過這年輕力壯的人,就算她也“教育”過小孩,但那都是有獄.警在身後看着的。
“你……你想幹嘛!反了你!你獄警你、你還想打人了!”話是這麽說,可孫珍香的身子卻不住的向後縮去。
“你知道我是警,你就該知道我這身衣服有什麽職責,任何人都別想在我面前做仗勢欺人的事,不管在哪。否則我絕不會善罷甘休。”
“你……”
“還有,請孫□□以後務必注意用詞,我不想聽見你用侮辱性言辭說一個小孩,當心禍從口出!”她甩了下警.棍,掄出了虎虎風聲。
方珩冷笑了下轉身就走,任身後傳來難聽的謾罵聲也不再回頭。
她不可能靠和一個□□扯皮放狠話來保護那孩子。她突然覺得,自己好像更接近了這裏的一些什麽。
不那麽光明不那麽美好的東西。
可一想到餘燼那樣子,方珩沒來由的心揪的疼。
她真的不能說話麽?她真的想這裏的每個人說的那樣,是腦子有問題的小孩子麽?她真的沒有家人麽?為什麽上天有時候這麽不公,随随便便就奪走了一個小孩子的這麽多。
她才多大?十幾歲?這麽小的孩子在這世上難道就再無依靠了麽?
既然如此安排,那也便罷了。
那麽、那麽就讓她來替她遮風擋雨,護她長大吧。
*
新來的小警官方珩和□□孫珍香掐起來的事,才沒過多久就在所裏面傳的沸沸揚揚。
哪怕是在半大孩子的嘴裏。
它就像許許多多人無聊的生活中的一絲調劑,人群是天生鐘情八卦的,一時間,這件事的始末便被成人和半大孩子們津津樂道。就連“餘燼”這個名字都成了這封閉環境裏的話題人物,被人們所熟知。
而話題的主人公卻對此并不知情。
餘燼躺在床上,想着自己的心事。但這裏實在不是什麽好的地點,大大的玻璃窗,哪怕外面有細細密密刷了綠漆的防護網,也不能阻止陽光像是瀑布一樣流進來,淌在少女白的近乎透明的皮膚上。
有光的地方實在不适合想事情,更不适合想一些不想被人知曉的事情。
在陽光下,一切都像是被攤開曝曬,毫無死角的被人窺視。所以餘燼更喜歡封閉幽暗的禁閉室,那裏沒有光,也沒有紛雜的聲音。
說來就來。
“小鬼!你知道方珩她因為你,和那個姓孫的孫子吵起來了。”
徐安秋殺氣騰騰的沖進了病房,對門上“請勿大聲喧嘩”的牌子視若無睹。沒辦法,這裏是她的地盤。
餘燼下意識的皺眉,又松開,卻在下一刻皺的更緊。
孫……孫珍香?吵起來?
“你和方珩說什麽了!”
徐安秋來到床前質問着餘燼,話一脫口,她才反應過來這小孩似乎根本不會說話,也是有些尴尬。
徐安秋摸摸鼻子,自言自語道:“姓孫的那個老不死的東西,就知道收人家家屬紅包,給那群小王八蛋們特殊關照,真他媽的有理了還,真是給她臉了!”
餘燼:“……”
孫□□收禮的事她也知道,不過這再正常不過,送禮的小孩會被委派個舍長班長的職務,就算犯事了也沒有什麽體罰,頂多是寫寫檢讨。不像她……
但是這些都不重要,她很想問問方珩怎麽了,但是她又想起,她現在“不會”說話。
徐安秋像是看破她心思似的,一邊幫她換藥一邊說着:“小珩她沒事,就是也沒抽那孫子一巴掌。都是為了給你出氣,這下好了,她要寫檢讨了。”
頓了頓,她又打量了餘燼幾眼,繼續說:“真不知道你個小玩意兒怎麽走了這狗屎運,你現在算是出名了,因禍得福還有家人了。”
家人?
餘燼一怔,這是個好久好久都沒出現在她生活裏的詞了。
如果不是長長的劉海,餘燼此時此刻這副呆樣大概要被徐安秋瞧光了。
徐安秋沒得到想要的興奮、驚喜或是感動的反應,有些不樂意的撇撇嘴:
“你可真是淡定啊你,方珩說她把你當家人了,以後都要罩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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