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方珩
第007章 方珩
方珩。
方珩方珩方珩。
總是方珩。
這是餘燼最近經常聽到這個名字,一而再再而三的,這讓她很是有些煩躁。
自從這人來到這裏之後,自己的生活用天翻地覆來形容也不遑多讓了。原本她就像雨後樹下一朵灰撲撲的蘑菇,安靜而沒有存在感,這是于她而言最舒服的生活方式。
但那個方珩就像是一只松鼠,哪怕她藏在草裏、樹洞、甚至枯枝爛葉下,對方都能将她扒拉出來然後興沖沖的抱回自己的窩。
餘燼知道自己的形容其實并不貼切。
比如禁閉室不是樹洞,方珩帶她來的地方也不是溫暖的松鼠窩,但這念頭一經萌生便再也不能翻覆。她甚至覺得她牽着自己的手,挺胸擡頭颠颠的往回走的時候,總像個滿載而歸的松鼠,不長的幾步路甚至被她走的很有些“雄赳赳,氣昂昂”的氣勢。
那人每每來和自己說故事的時候,臉上那種溫柔像是一束光似的。但偏偏說出的話卻讓人哭笑不得,日複一日的相處餘燼算是看出來了,方珩總當她是三歲孩子……
但哪怕松鼠很可愛,餘燼卻依舊覺得頭痛。
方珩是個好人,好人四舍五入等于麻煩的人。與好人相反的不是壞人,而是……平常人,和平常人相處起來不必顧忌,更讓人覺得舒服。所以餘燼更喜歡和平常人呆在一起。
比如孫珍香。
方珩大概永遠都不會知道,餘燼其實挺“喜歡”這個□□的。
這是個好懂的女人。
孫珍香不喜歡別人違逆她,尤其是不喜歡說話時被人頂嘴,或是被打斷,哪怕是和顏悅色的辯解都不行。餘燼是見過旁人想要解釋些什麽,哪怕說話的語氣并不沖,但□□的火氣就像是被澆了汽油,蹭蹭的往高處燎,最後是火山爆發。那張嘴會噴着口水無意義的破口大罵,你會聽到許多不常見的生.殖器官、動物、以及你家人的随意組合。但餘燼這個悶葫蘆的性子反而讓她少吃了不少苦,起碼她從來沒直面那些粗俗不堪的言語。“臣服”這一點,她做的很到位。
但是,也不能一句話都不說,孫珍香需要一些存在感。你要适當的給她一些反應。她想要反應的時候,往往會鼻音很重的“嗯?”一聲,一旦她有這舉動,被訓的人應該說一句:“您說的對”,得益于“啞巴”這件事,餘燼不用說,她只要點點頭,孫□□就會感到滿意而繼續說下去。
只一點不好的是,孫珍香一講起話來,總東拉西扯要很久很久的時間。她自己是坐着的,但被訓的人往往要站一個早晨,還要忍受魔音貫耳,這是餘燼覺得很難以忍受的地方。那怕是罰她去操場跑圈呢?
而孫珍香和她沒什麽大的沖突,因為餘燼實在是很聽話的。讓她幫那些“打過招呼”的人頂包受罰,她從沒什麽怨言,也不反抗,更不會有煩人的親屬找來理論。原本孫□□也想過讓她幫別人寫檢讨的,但一想到這人是個傻的,索性也作罷,只讓餘燼受些體罰。
比如罰站,比如跑步,再比如去幫忙換水洗衣服或是幹些重活……這傻子別看長得又矮又瘦,但卻是個能幹活的,孫珍香不止一次覺得這小姑娘以前,大概是做過農活的,否則這麽小的孩子,手上怎麽會有繭子呢。既然能幹活,人又傻又聽話,孫珍香自然是不怎麽兇她的。
但那能想到,這傻子竟然有壞心眼,竟然和新來的警官裝可憐打小報告,尤其是打小報告這一點,這是絕對不能忍的。等那傻子回來,看她怎麽整治她。在這裏,權利在她手上,還怕治不了一個小鬼麽?方珩固然可氣,但大概是管教小鬼們太久了,一時間她這脾氣忘了收斂。倒是忘了這人不在她能管制的範圍裏。就算上報,也只能罰那新來的寫個書面檢讨。
*
方珩沒想到人生第一份檢讨是在工作之後。或者說,她沒想到她的人生裏還有寫檢讨這一項。人生境遇可真奇妙啊。她想,要是讓學生時代的同學、老師知道,當年一直寫xx代表發言、xx獲獎感言、xx日國旗下講話的好學生方珩,還會有這麽一天,不知道那些人會怎麽想,眼珠子怕是要掉出來。
乖乖女乖了這麽多年,這會兒卻不想再乖了。
三千字的檢查?呵呵,憑什麽。
方珩文筆不差,她大筆一揮,格紙上洋洋灑灑的落下五千字都根本就沒有停過幾次。那文風頗有古時檄文風韻,文绉绉不帶一點髒,卻罵了對方一個狗血淋頭。寫完了,看了兩遍,自覺滿意,便夾在了常看的書裏打算明天交上去,然後好好欣賞姓孫的那人的臉色。
躺在一邊的餘燼:“……”
她看着寫檢讨的那人鬥志昂揚、行雲流水,就知道這檢讨要壞……
她在心裏無聲的嘆了口氣。
方珩做事的時候很專注,再加上餘燼的安靜是那種仿佛不存在一般的安靜,以至于方珩寫完了自顧自的欣賞了幾遍,才突然意識到這裏還有個旁人。她的表情突然就有些尴尬,覺得自己剛剛的舉動實在是有些傻氣,哪怕是對着這個什麽都不懂的小孩子,她依舊很有些窘迫。
她餘光看了眼病床上的人,還好,那人垂着頭,大概是沒看到的。
方珩随手把書放在一旁,起身向着餘燼走了過去。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窩在這裏——一張明顯不适合看書寫字的桌子上做事,明明她的宿舍有标準的辦公桌,明晃晃的護眼燈……
學生時代,方珩見過不少朋友在宿舍的床上抱着書和筆記本忙碌,有的效率也不低。但她不行。她喜歡去圖書館,那種有氛圍的地方,她想要看書寫字碼論文的時候,都會在适宜的地方,這和方老頭的教育脫不開關系,但這一刻,她明顯破了例。
“餘燼。”她叫她。
對方擡起了頭,額前的碎發輕輕咬了咬,眸子掩在碎發下,也許正注視着自己。
“對不起……”她輕聲說:“時間太晚了,今天可能沒辦法給你講故事了。”
餘燼依然是沉默,像是默許,又像是無聲的控訴。
其實是前者,但方珩覺得是後者。
僵持了幾秒鐘,她擡手随意抽出了一本:
《狼來了》
于是她再一次坐在床角,聲線輕緩溫柔,像是唱詩班對聖徒的禮贊。
餘燼是知道這個故事的。
其實方珩和她講的很多故事她都看過的,她很小就不上學了,卻因為任務的緣故,有人教她識字。她最喜歡的事就是泡在圖書館裏。那時候,圖書管理員總會在隔一周的每個周三周四,見到一個小小的身影,風雨無阻。那是個很可愛的小姑娘,她是最早進圖書館的人,也是最後離開的人。
但方珩的故事有點不同,放羊的小孩子最後沒有被狼吃掉,而是在被路過的村民救下了,他認識到了錯誤,再也沒有說謊騙人。
是個溫柔的結局。
“小珩啊,你還不走!”徐安秋的聲音隔着門遠遠的傳來:“你要睡在我這啊!”
“好的好的,馬上來……”方珩招呼了一聲,沖着餘燼歉意的笑了笑,然後伸手幫他掖好被角。“晚安,好好休息,餘燼小朋友。”
“方珩我鎖門了!你別出來了你!”
“啊……我來了……”說完,她就小跑着出了病房,關門的聲音卻依舊輕緩。餘燼依稀能聽到她在和人說:“她快要輸完了,麻煩幫忙換下藥……”
餘燼看着她的背影,又看了看海放在桌上她一整晚的成果,心裏開始數數。
一、二……
數到了一百,方珩也沒有回來。倒是一個小護士姍姍來遲,她幫餘燼重新換了好大一瓶,出門的時候發出震天響,然後是落鎖的聲音。
餘燼眉心微凝,她看了看手上的輸液管,又看了看門外。沒人。餘燼拉開被子,下床,拿起了輸液瓶向着桌子走了過去。她打開了方珩的書,抽出了那份檢讨。
一分鐘、兩分鐘……
餘燼的眉頭擰成了包子。
良久,她放下檢讨,又站了一會,然後看了看自己手上留置針。她想,礙事的東西。
她動作娴熟的拔了針,然後坐了下來,捏起筆,對着方珩的筆記,在還剩下不少的信紙上寫下了一個字,然後是第二個……直到那張紙已經密密麻麻的寫下了小半張,餘燼才似是滿意的端詳了一會。然後撕掉,一筆一畫的重新書寫起來。如果方珩在這裏的話,一定會震驚于這個“傻子”的書寫速度,以及紙面上……
那是和她一模一樣的字體。
不知過了多久,餘燼瞄了一眼那輸液瓶,估摸了一下時間,然後又是一陣提速,可偏偏如此高速的書寫速度,那字跡卻并不見淩亂。
淩晨時分,有護士打着呵欠進來收針,原本以為那藥應該還有一些的,卻發現竟是已經到頭了。而病人正抱着一本書傻愣愣的坐着。小護士一陣慶幸,這傻子都不知道叫人,要不是自己來的及時,怕是一會那血都要回流了。
這是最後一瓶,她幫女孩把輸液瓶拆了,無意間瞄了一眼她正捧着的書。幼稚的卡通圖畫,是個耳熟能詳的寓言故事,《狼來了》。她家裏五歲的小侄女都不看這種,那看的都是三語的圖畫書的。
而女孩卻專注的盯着這一頁,對護士的進來恍若未覺。
在那一頁上,是幾個村民找不到放羊的孩子,發現了狼的腳印。原來狼真的來了,已經把那孩子和他的羊都吃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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