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生氣
第009章 生氣
一圈又一圈……
餘燼已經忘記了自己到底跑了多少圈了。
前一陣子休息的太久,她就像是一臺老舊了的機器,全身的骨節都像是鏽結在一起,輕輕一動都是粘連的不适感。而随着一下一下有節律的運動,少年人的生命力與精力,仿佛正随血液灌注進了每一個細胞,每一塊肌肉,在這一刻重新煥發生機。
雖然手臂上依舊是隐隐的鈍痛,但餘燼覺得這并不是懲罰,而是一種釋放,一種疏解。爆炸式的快感讓疲憊完全不值一提。
她如鳳凰涅槃,重獲新生。
如果離得近,你會發現她呼吸均勻,不帶半點的喘。每每你覺得她已經是極限的時候,少女卻又一次的加速了。
餘燼跑的忘乎所以,沒注意到一道身影正在逼近,這也是她反感好人的一點,危險的靠近,她會下意識的警覺,但身體的本能卻對方珩并不設防。
于是,突兀出現的一條手臂攔在了她身前,她幾乎要撞進那人的臂彎裏了。
但接受過嚴密訓練的人,無論是在意識層面,還是機變反應,都與正常人完全不在同一層次。他們甚至可以克服如受到針刺的縮手、面對異物閉眼等生理性應激反應。
于是千鈞一發間,餘燼一個矮身,一手向後扶地,幾乎是蹭着方珩攔她的手臂,整個人身體與地面夾角四十度,側滑了過去。
跑道上有水,這無疑增加了難度,但哪怕巨大的慣性使然,餘燼都沒有摔倒,只是她的一雙舊膠底鞋,在跑道上拖出了長長的一道痕跡,像是在無聲的控訴方珩的所做所為。
方珩沒有看清餘燼的動作,但等她反應過來回過身的時候,對方已經停下了,正慢吞吞的站起身子。腿還像抽筋似的打了個磕絆,這多少消解了一些餘燼剛剛舉止的詭異。
方珩是聽肖潔說,餘燼被罰跑圈了的。她笑容一瞬間凝住,像是蠟像似的,之後肖潔再說了什麽她已經聽不清楚了,只覺得頭皮一陣發炸。
而這種感覺在見到滂沱大雨中,操場上那個纖瘦身影時達到了頂峰。
“餘燼!”她叫她:“你停下!”
“……”
“停下!”
“……”
“你給我停下!”
但餘燼就仿佛聽不見似的,也沒看向她,就那樣自顧自的邁步,擺臂。她就那漸漸靠近,又漸漸遠去了。像是交叉線,但距離方珩最近的時刻,二人之間也有十幾米遠,有疾風,有雨幕,有一面看不見卻厚重而沉默的牆。
方珩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滴答、滴答。
黑色的直傘掉在了一旁。
滴答、滴答。
方珩就像是被卷入了一場洪流。
兩個渾身濕透的人在雨中默默對峙,沉默在嘶吼,在咆哮。
“餘燼,你過來。”
“……”
“過來。”
“……”
“過來。”
女孩邁出了第一步,然後是第二步,卻不是向着方珩。她撿起了被風吹的直顫的傘,然後走到了方珩身邊,舉起來,擋在她身上。
少女的身量還未長開,站在高挑的女人面前高舉着傘,那樣子實在有點滑稽。
但沒人笑。
方珩展了手臂,将少女擁入懷中,她半俯下身,手貼着少女的濕發,卻帶着勁力,将對方整個人按在懷裏,她嘴唇貼着她耳朵極近。
她說,聲音罕見的銳且冷,命令式的不容置疑:
“餘燼,如果你想跑步,不要選下雨天,不要選大病初愈之後。如果有人要求你如此,你可以不必聽,不必理會。”
懷裏的人似乎掙紮了一下,卻被箍的更緊。
“你明白了麽。”
“……”
“明白了麽。”
“……”
“……”
方珩就保持着這姿勢,等她反應,良久,懷裏的人漸漸不再那麽僵硬了。
餘燼點了下頭。
肢體語言在二人相接觸的部分被傳導、被放大、被理解、被感知。
她這才被放開,那是一瞬間的脫離,再沒有半點粘連,像是航空器放開助推器,那麽決絕。随之一并消失的,是女人身上的味道,和溫度。
方珩拿過傘,又脫下自己的外套搭在餘燼的身上,拉着她往回走。一路上,她表情都是淡漠的,背脊挺的筆直,有種餘燼從沒在這人身上見過的冷硬。
餘燼知道,方珩生氣了。
*
“白蘇,你在生氣。”
餘燼拿過藥瓶,倒出兩顆放在了紙巾上,然後端過一杯水,她試過,那水剛剛好,不冷也不熱。
女人接了藥,卻沒接水,直接把那白色的小圓片含進口中,像是嚼糖豆似的咀嚼。在她臉上看不到一點因苦澀而出現皺眉或是抿嘴。相反的,她唇角微揚起,就仿佛那真是什麽糖豆似的。
但餘燼知道,那并不是笑,而是白蘇的常态。對着旁人,她這人一貫是噙着一抹笑的,那是一種僞裝,那種笑容很好用。她就那樣似笑非笑的看着那些人一會,餘燼就能明顯的感覺到被她定住的人渾身不自在,心理素質差點的,甚至會直接跪倒在地,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叫着“白小姐我錯了”。
但餘燼覺得,那笑容就像是白蘇對着天地萬物大開嘲諷。那種天上地下,唯我獨尊,其餘都是渣滓的女王一般的氣場,哪怕面對的是一塊石頭,她也不放過:
呵,石頭。
女人半天才讓全部的苦澀順着食管燒進胃裏。餘燼看不到她的喉嚨,在那裏,一條墨綠色的絲巾系在女人細白的脖頸上,餘燼很久之後才知道那小玩意兒的價值。
可以買下好幾個種土豆的小姑娘了。
“你在生氣。為什麽。”餘燼重複着問了一遍。
“嗯,為什麽這麽說。”
“我不知道。”
女人嗤笑一聲。
“我不知道,你為什麽生氣,我有什麽地方做的不好麽。”
“……”
“白蘇。”餘燼很有刨根問底的架勢。如果換成現在的她,她不會問,更不會追問。
女人笑容消失了,她一把拿過餘燼手中還不曾放下的杯子,然後一仰脖子。這一次的動作幅度,即便隔着絲巾,餘燼也能看的清清楚楚了。
“太熱了。”女人說:“下一次,記得拿冰的,我在生這個氣。”
“……”餘燼知道這是一個借口,但她好像隐隐約約又知道白蘇在氣什麽:
“白蘇,吃藥不要用冰水。”
“你管我。滾蛋。”女人的“溫文爾雅”的牆紙“唰啦”一下剝落了一大塊。
這世界上有兩個白蘇,一個精致冷豔,談吐優雅,卻心如蛇蠍。她心機頗深,喜怒不形于顏色,沒人知道“白小姐”在想些什麽;另一個就是個普通更年期婦女,喜歡大多數女人喜歡的容易發胖的食物,愛睡懶覺,有很大的起床氣,有些不修邊幅,全身只剩下慵懶散漫,最配她的是藤椅、肥貓、舊報紙。
不是讓她看,是給她撕着玩的。餘燼這麽想。
“是因為今天……我輸了麽。”
水杯“嗖”的一下飛過來,裏面小半杯水在地毯上潑出一副後現代抽象畫,但那只杯子卻被人輕巧的抓在手裏。
餘燼把杯子放在桌面上,“我以後不會再輸了。”
“……”
這小鬼一定是故意的,一定是。白蘇想。聽到門聲,她抓出手機,撥出了一個號碼。
“給我把姓趙的孫子那豬蹄子卸了。”
對面沒有很為難,就像這個命令和“幫我倒杯水”一樣的簡單。
挂了電話,白蘇的嘴角耷拉下來,整個身子也像是沒骨頭似的陷進被子。她想起那時候,餘燼被那個四十多歲的豬頭“憐愛”的抱了起來,放在自己腿上,一雙大手在女孩裸.露的手臂上撫摸,就像抱着自己的小女兒。
只是,那人眼中令人作嘔的光,卻讓白蘇笑了多年的嘴角突然有些僵硬了。
餘燼有一點抗拒,但忍住了。她遠遠的,看了她一眼。
那是個怎樣的眼神呢。
“操.你媽。”
白蘇心裏煩躁,扔飛了一個枕頭,嘴角冷笑,不自禁罵了出來。
“下次……你……不用……”
空蕩蕩的房間裏,女人低語了一句什麽,只不過沒有人聽清。
*
方珩,你在生氣。
為什麽?
“這麽大雨,為什麽要罰她跑圈?她剛剛病愈,手上傷還沒好,這樣很容易感染。如果孩子出了什麽事,這責任您來擔麽。”
“啊呀呀,餘燼吶……你怎麽去跑圈了呢?哎……這孩子,我是說你不該翻牆出去,該罰,但你怎麽就去跑圈了呢?而且還這麽大的雨……”
“不是您罰她跑圈的。”
“方警官,話不能亂講,你自己問問她,我有說過讓她去跑圈嗎?”
“你知道的,她不方便講話。”
“哦,我怎麽忘了,她啞巴嘛……”孫珍香轉過身,笑呵呵的問:“餘燼,我有說過,讓你去雨裏跑圈嗎?”
方珩的視線也掃了過來,太直白的目光,不用擡頭都能感覺的到。
餘燼搖了搖頭。
“你看看……方警官……孩子怎麽說……”孫珍香臉上的笑頓時就真了幾分,她還伸出手去,想要撫上餘燼的發頂。
孫珍香确實沒說“你去雨裏跑圈吧”,她只是把她叫過去,說,“你自己清楚該做什麽吧”。
平日裏的懲罰就是二十圈,也不是沒有淋雨跑過的。
餘燼順從的點了點頭,然後出去。
看着她的背影,孫珍香冷笑:“小樣,和我鬥,我看你長不長教訓。還學會找靠山了?哼,在這裏,就算讨好,也只能讨好我,”
“餘燼。真的是你自己要去跑圈的嗎。”方珩又問了一遍,她摒除了這其中隐含的文字游戲,問她。
這話一出,就連孫珍香都有些緊張起來了。
餘燼卻依舊,輕輕點了下頭。
你別管我了。
我們根本是兩個世界的人。
生氣了的話,為什麽不擺擺手,直接說一聲“滾蛋”呢。
方珩,你別招我。
“好,我知道了。”方珩點了點頭,然後向着孫珍香鞠了一躬:
“不好意思孫□□,我誤會您了,我很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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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