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游戲

第024章 游戲

回來的時候只有方珩一個人, 徐安秋不知道去了哪裏。

餘燼似乎還在專心捧着熱飲,但見那杯子半天也沒有少多少。

方珩心裏嘆了口氣,她走了過去,坐在了餘燼的身旁, 抽出了對方手裏已經涼透的“熱飲”。

“茶還是要趁熱喝的。”

“……”

餘燼雙手還保持着握杯子時的弧度, 微微蜷了下手指。

她終于擡起頭來。

面對着小孩兒, 即便看不見她眼睛, 方珩也能感知, 在遮眼的碎發後面,有視線聚在自己身上。

最難的部分終于還是來了。方珩喉嚨滾了滾,臉有些僵。她試圖在收斂身上的煞氣, 最多只能是嚴肅,再盡可能插入一些溫和, 豈不料想要的太多, 一不小心沒掌握好分寸,差點整成中風, 無限逼近形容詞“嘴歪眼斜”。

怪不得徐安秋選擇去處理另一頭的事。

比之去應付那兩個混蛋、和警方說明情況、加上和領導彙報經過……這些所有的麻煩事加在一起,都不如這一刻她面對着小孩兒來的窘迫。

她該怎麽向這孩子描述, 這個複雜的世界呢?她突然想起電影裏那個經典對白:

——生活總是如此艱難,還是只有童年如此?

——生活一直如此。

其實她現在對這孩子, 有遠比對孫珍香更大的生殺大權, 那是從她抱着她出來的那一刻就決定了的。她的所作所為, 都有可能帶來負面的導向, 甚至可能影響一個孩子對整個世界的态度。從她挺身而出的那一刻起,她就被迫縛上了沉重的枷鎖。

但逼迫她的不是別人, 而是她自己。與生俱來的“善良”與“高尚道德”以及“對同類的悲憫”給了她一個“好人”的定義。也給了她一道鎖。

名為責任的枷鎖。

這是勒在她骨頭上面的,拖着她身形, 每動一下都像鞭子,抽痛她靈魂的鎖。這麽看來,旁人給予的那些褒義的、誇贊的評價,倒更像是一個個詛咒。

——方珩是個責任感很強的人啊。

*

方珩坐在了餘燼身旁,兩度開口,卻也只憋出了她的名字。

“餘燼……”

很好,終于開了個頭了。

方珩輕輕掐了下手心:“你,感覺怎樣?她們……打你了麽?”

搖頭。

方珩眉頭舒展了些。

她其實很怕小不點點點頭,然後撩起衣擺,露出身上一片青紅。那些她沒辦法分擔,更不能替她承受,所以不知道該如何面對。

旁人的苦難。

“你……怕不怕?”

依然是搖頭。

方珩輕輕擡手,緩慢的試探着的摸了摸餘燼的頭,沒有明顯閃避的動作,看來這個“不怕”是真的。她臉上終于出現點真情實感的笑了。

她拿出手機,按亮屏幕,操做了幾下,然後半放進了餘燼還保持着握持姿勢的手裏。

“餘燼,會用手機麽?”

點頭。

屏幕上是一只歪扭的蟲,有一圈一圈圓球狀的身子,像是一個個神經節。它在畫面裏四處抖動着身子,轉着圈圈。周圍也有無數色彩豔麗的蟲,但似乎都要比畫面當中這一只威猛許多。蟲的周圍散落着一些糖豆似的亮點,吃了這些小豆子,蟲子也變得粗長起來。

“玩過這個游戲麽?”

搖頭。

“叫貪吃蛇。”

噢,原來不是蟲。

方珩的右手始終沒有離開過手機,指尖在屏幕上劃呀劃的,餘燼看出,是這只手在操縱那只怪模怪樣的蟲……蛇。

“這個……”她努努嘴:“是我的蛇。吃掉這些豆子,會慢慢長大,如果撞到牆或者別的蛇,就會變成一些豆子,被其他蛇吃掉。喏……”

說着,方珩的蛇像是一只小公牛啊,向着一只好長的蛇沖了過去,然後華麗的壯烈了。果然死成了一堆豆子。

“……就像這樣。”

方珩又重新開了一局。身子卻慢慢靠的近了一些,原本二人之間的空隙被一點點、一點點的填滿,漸漸的,餘燼幾乎能感受到對方身上的氣息了。

方珩的動作很慢,幾乎是一點一點挪蹭過來,就像是怕驚擾到小蝸牛的觸角,讓它猛的蜷縮進殼子裏面去。她一邊靠近,一邊試探着小孩的反應。不疾不徐的,耐心的像是拿塊鐵就能蹲下磨針了似的。

餘燼突然有點想笑。

從方珩開始移動,不,從她肌肉開始有計劃的收縮伸展,餘燼就已經察覺到了。這個人實在是謹慎的過份,小心翼翼的,想要靠過來,竟然用了這樣的辦法。

她腦子裏沒來由的出現了海妖赤.裸着上身對着來往的船只歌唱,又想起的屠夫把刀子背在身後,撫摸着羊羔頸上的軟毛。

但她沒動。

蠢萌的蛇光榮成一灘蛇豆第三次的時候,方珩已經挨上了她,只要對方稍稍偏下頭,下巴就能蹭到她額頭。

“餘燼,要不要玩一局?”

熟悉的語調伴着熟悉的氣息在餘燼耳邊響起。

看吧,她果然開始唱歌了。餘燼心想。

看對方沒反應,方珩繼續用游戲蠱惑道:“很好玩的,試一試啊,沒事,第一局我們可以一起。”

一起?

餘燼還沒明白怎麽個一起,碎發後面的眼睛突然圓了圓,她分明感到一只手環過她後背,穿過她手臂,将她整個人圈在懷裏,在從另一側握住了手機。

餘燼仿佛聽到“咔噠”一聲上鎖的聲音。

她的身子繃了起來。

而方珩原本拿着手機的手,這會兒卻來抓住她的手,然後引着她握住手機。

方珩竟然就這樣圈住她玩起了游戲來!

一邊玩,方珩一邊暗暗覺得,進來的時候,提前搜了一下該怎麽和小孩子拉近距離的自己可真是明智。游戲能提起興趣,游戲能轉移注意力,她這會兒也顧不上網絡游戲什麽精神鴉.片不鴉.片的了。

效果真是出奇的好呢!

但餘燼手指僵硬,完全是被附在自己手指上的手,控制着去操作那蟲……蛇的。于是屏幕中的小可憐蛇就仿佛得了帕金森似的扭動着。艱難的堅持了一分多鐘,小可憐蛇被困死在了一條蛇的身體中,又死成了一坨蛇豆子。

“哎呦,我們輸了。”

方珩看着畫面裏的game over,無不惋惜的嘆息了一聲。

但餘燼總覺得她是故意的,剛剛,其實可以不死的。

“餘燼,你來玩一局吧。”方珩放開了覆住餘燼手背的手,把手機的控制權整個移交。環住她的手臂也松開了。

餘燼松松的呼出口氣來。

游戲開始。

大師級難度,小朋友剛剛接觸,肯定要被虐慘的。而等她輸了幾局之後,自己就可以開始說道理了。這算是個“軟着陸”的方式,她要告訴她:

生活有時候也像打游戲,不會總是平順的,有時候也有刮風下雨甚至下刀子,你也會像貪吃蛇一樣撞牆撞個頭破血流,變成一灘蛇豆豆,仿佛再也不能生龍活虎起來似的。但沒關系,沒關系的。就像游戲永遠可以再開一局,人也可以重新站起來,也無非是,重新來過罷了。餘燼,不要讓那些事毀了玩游戲的心情。那些人,那些事,對你我而言根本什麽都不是。他們不配毀掉我們的生活。

人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長大的呢?大概就是和小孩子講大道理的時候,心态就不再年輕了,這腹稿光是想想就已經一肚子飽經風霜的味兒了。方珩覺得,等到自己說完這些估計要老上十歲了。

她低頭看了眼餘燼,和剛才的姿勢沒什麽不同,但那蛇卻已經又粗又長了……

方珩:“……?”

十分鐘後。

方珩:“???”

二十分鐘後。

方珩:“!!!”

好的,餘燼把她玩這游戲的最高紀錄給破了,而且沒有半點要出事的險象。

時間也不對啊?她以前堅持過更長時間來着。為什麽餘燼的積分比她高這麽多?方珩終于開始關注戰局,畫面裏,蛇還是自己那條蛇,但在餘燼的操作下,他媽的竟然開始大殺四方了!

餘燼玩游戲不像一般人那樣被動的吃豆豆,她橫沖直撞,主動攻上目标,撲上去,咬死不放。通過加速和靈活的“走位”讓別的蛇撞到自己身上,然後坑殺。生生把貪吃蛇玩成了暗殺蛇。手機屏幕右下角的公衆頻道裏,方珩的ID已經被別的玩家橫橫豎豎輪了好幾遍了。

三十分鐘後。

方珩:“……”

方珩一臉黑線,腹稿早忘幹淨了。合着小玩意兒這是坑她呢?沒玩過?呵呵,這叫個鬼的沒玩過?方珩呼出口氣,打游戲的時候最忌諱打擾的規矩她是懂得的,所以在餘燼game over之前,她只能從旁邊幹等着。

呵呵,精神鴉.片果然是精神鴉.片。方珩心想,端起旁邊的水杯,仰脖一飲而盡。

唔……等等……茶?

一直專注玩游戲的人突然黑了屏幕,扭過頭看着她,方珩頓時覺得一陣困窘。

嘶……她把人小孩兒的茶水給喝掉了。

還被當事人抓個正着。

之前她還教育孩子要“趁熱喝”呢。

但其實,小孩兒擡起頭那一刻,方珩腦子裏最先想的其實是:可惜了,破紀錄的蛇死了!

不過下一秒方珩迅速意識到了自己的跑題,她咳了幾聲掩住尴尬,淡定的把杯子放了回去。

“有點渴了。”

“……”

“嗯……餘燼。”方珩伸手拿過了手機,在對方的頭上胡嚕了一把,然後伸手一把摟住,下巴擱在她肩頭:

“餘燼,哪怕是成年人,也會犯錯誤。大人犯錯往往要比小孩子犯錯更嚴重……更、不可饒恕。”

“嗯……今天的事情,是……孫□□和那個……”方珩咬了咬牙,深吸氣:“……和那個叔叔,做了不好的事,和你沒有關系的,你只是不小心被牽連到的人。你不需要有心裏壓力,也不用怕。這所有的一切錯不在你。”

“不管那個……”

呼氣。

“……那個叔叔對你說了、做了什麽,現在,聽我的,都忘掉。你不用放在心上。那些是壞人。壞人做了壞事的人都要受到懲罰的,所以你不需要害怕。我……我也不會再讓他們欺負你了。你再也不會見到姓……孫□□了。”

方珩摟緊小孩兒,用身體感知她的情緒,在自己說每一句話的時候。

可餘燼聽完的反應很是平靜,甚至沒有最開始她還沒說話時,抱住她的那一刻的反應強烈。

也就是事情發生的太突然,而餘燼的樣子又太過人畜無害了,加上徐安秋一直“那小孩兒”、“那小孩兒”的叫她。以至于方珩又無意識的帶上了對待小孩子的面具來。那怕她稍微想起些檢讨的事來,就不應該是這種語氣這種态度。

把餘燼當小孩子看是她犯的最大的錯誤。

這是一個與她等同的魂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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