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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惜琰望着咫尺之隔的人,她甚至能看到對方攏在袖中的手,指骨攥緊,斂下的眼底有決然閃過,再擡眼時,深吸一口氣要說出聲時,周惜琰還是沒忍住出聲:“且慢。”
周惜琰這一聲在大堂裏乍然響起,讓所有人不自覺看過來。
李尚書眉頭一皺,這随從怎麽這般沒有規矩?可瞧見坐在周惜琰前面穩如泰山的洪大人,李尚書只能擡擡眼皮當沒看到,而是看向顧雲绗,再次拍了驚堂木,催促:“還不快從實招來?”
顧雲绗也因着周惜琰那一聲反射性看過去,他皺着眉瞧着周惜琰,對上少年那雙黑亮的瞳仁,此刻定定瞧着他毫不退縮,大概是看到他看過來,反而是露出一個安撫的笑,笑容很淺,不知為何,他瞧着這少年覺得有些眼熟。
周惜琰知道顧雲绗想做什麽,他是不信了這京中的朝臣,章相爺一手遮天,他不過是一個縣令,從邛平鎮這麽一路來到京中,他經歷了大起大落,早就失去了信心。可他又不想白來這一趟,死了卻沒能為百姓做什麽,所以顧雲绗在知道自己沒有證據無法再将章相爺以及那個知州繩之于法之後,決定用自己來至少換取一份希望。
可他不知道的是,他說的那些即使傳到了宮中,即使那高高在上的人有所耳聞,那人依然不會做什麽。
他要坐穩那個皇帝,那就勢必需要有所犧牲。
這是在顧雲绗之後好幾年之後才明白過來的,那時候周惜琰已經在獄中,她看不到,可她卻能聽到,她聽到那時那道歷經滄桑般沙啞的聲音苦笑一聲:“……大概,我真的忠錯了君;讓他們……失望了。”
他說的他們是還在邛平鎮等着他的百姓,那塊荒涼之地,原本終于迎來了一個好官。
他們原本以為要能過上好日子了,可沒想到……好日子這麽短,不過短短兩三年,再次被舍棄,卻毫無反抗之力。
周惜琰不能讓顧雲绗再走這條老路,她知道差不多了,忍不住看向洪大人,輕喚了聲。
聲音很輕,加上此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大堂正中央凜然而立要“招供”的男子,所以并未有人注意到這極輕的一聲。
顧雲绗卻注意到了,因為剛剛那一眼,他一直覺得這少年小厮長得有些眼熟,他曾經去過瓊林宴,他記性不錯,也認出了洪大人。
本來以為這小厮是有事要詢問這洪大人,誰知就在他即将開口時,這位從開始升堂就一直未曾開口的大理寺卿卻開了口,說的也是簡單的兩個字:“且慢。”
李尚書本來着急顧雲绗認罪,恩師親自都關注了,他要好好跟恩師表現一番,早日破案定罪也好讓恩師老人家放心,再說了證據确鑿的事,可偏偏這顧雲绗仗着自己的功名以及官位,竟然一而再叫板,着實可恨。
結果,又聽到這兩個字,更加心煩意燥,剛想斥責,結果一轉頭就對上了洪大人看過來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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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尚書一怔:“洪大人?”剛剛是洪大人開的口?
他們雖然是上下級,可官職差別不大,又同朝為官,他一向是個八面玲珑的,不願得罪同僚,更何況是洪大人這個在要職的,勉強忍下不舒服,“洪大人對這案子可有看法?”
洪大人笑了:“說起來也是巧了。本官這次來就是為了一樁人命案,本來還想等這堂審結束再說與李尚書聽,不過也趕到一起了,本官說的這個案子被狀告的被告也正是這位邛平鎮顧縣令。”
随着洪大人這一句,所有人都愣住了:什麽?這顧雲绗還犯了別的事?
話傳到堂外的百姓耳中,衆人忍不住傻了眼:莫不是真的知人知面不知心,這顧大人真的這般心腸歹毒?
李尚書沒想到還有這一遭,他遲疑道:“此話當真?不知洪大人說的命案原告是何人?”
洪大人直接朝身後的主簿道:“去,将人帶過來,既然被告都在這了,他這個原告還是自己來說說自己犯了什麽事兒好了。”
他身後的主簿之一立刻就領了命,很快就當着所有人的面出去了。
還是從堂外的刑部入口處出去的,百姓看到這主簿忍不住紛紛讓開道,就瞧見這主簿從外面停放的兩輛馬車上,突然拉下來一個人。
那人滿臉灰白之色,耷拉着頭,着了一身普通的長衫,也不多話,就那麽低着頭跟着主簿重新進了刑部。
而不遠處一直注意着這一幕的一個賊頭賊腦的男子看到這人,面露遲疑,随後想到什麽,立刻就朝着一處跑去。
主簿帶着這人暢通無阻進了大堂,百姓這才回過神般,立刻看了過去。
李尚書皺眉瞧着這新進來的人:“這就是……原告?”
洪大人擡擡下巴,那人立刻哭嚎一聲:“大人——還望為下官做主啊。”
原本李尚書還在出神,就聽到這麽一句“下官”,愣住了:“你……又是何人?”
顧雲绗原本一直站在那裏不動如山,看也未看身邊的人一眼,還以為這又是章相爺找人陷害他的,可等聽到耳熟的聲音,猛地偏頭看了去,等對上那張面熟的臉,顧雲绗沉靜如水的瞳仁裏迸射出一抹冷戾:“是你!”
來人吓得一抖,立刻往一旁站了站,生怕顧雲绗會撲過來。
顧雲绗恨不得咬碎了一口牙,導致腳上的鎖鏈嘩啦啦響,被衙役迅速上前給控制住了。
顧雲雲眼底翻滾着血意,咬牙切齒。
來人立刻垂眼,快速道:“大人,下官隗運,原是京外柳水鎮縣衙的主簿,如今是工部都水司的主事,下官要狀告邛平鎮的縣令顧雲绗,他先是害人性命不夠又想殺人滅口,他要殺我滅口啊,下官好不容易逃出生天,還望大人給下官一個交代。”
顧雲绗聽着這瘋言瘋語,只覺得一股怒意上湧,卻又覺得悲涼,這裏是刑部,天子腳下,可他堂堂一個七品縣令都能被如此随意诋毀,更何況是下面這麽多的黎民百姓,過往那些刑獄又有多少無辜的冤魂。
他只恨自己沒有三頭六臂,将這些賊子一一……
周惜琰望着顧雲绗眼底悲涼,心裏也忍不住揪了起來。
她沒見過顧雲绗這模樣,至少此刻的他還沒被耗盡所有的精神,至少他還會怒還會氣,可之後顧雲绗被耗盡了所有的力氣,他瞧着這髒污的塵世,有冤無處伸,有仇不能刃。
李尚書卻是聽得一愣,“你就是隗運?可不是說你失蹤了?”
李尚書以為自己記錯了,迅速讓人将卷宗拿過來,嘩啦啦翻看幾頁之後,最後落在一處,等瞧見那人證之一,眉頭深深皺了起來,“你……”這是怎麽回事?
他昨晚上審理卷宗,要将一幹人證都尋到場,卻發現本來跟着來的人證都不見了,其中就包括這個隗運,好在之前的畫押指證還在,可沒想到今日對方自己過來了,還要告顧雲绗要殺他滅口?滅什麽口?
他之前不是指認顧雲绗放火殺了徐家七口麽?
顧雲绗這一路可都被關着,他怎麽殺他?
李尚書一拍驚堂木:“隗運,本官且問你,之前在柳水鎮可是你指認這顧雲绗殺徐家七口洩憤之後還一把火燒了徐家?”
隗運帶着頭:“是下官。”
李尚書:“既是如此,你為何好端端的從柳水鎮成了這都水司的主事?你不應該一起随同一幹人證被押送進京嗎?”
周惜琰多看了李尚書一眼,看來這李尚書還不算真的昏庸,至少重點終于抓住了,這是他們一早就讓隗運這般說的,是為了将兩樁案子并到一起,既然被告都是顧雲绗,只有兩樁案子合并了,洪大人這邊才好插手。
隗運按照約定的直接道:“下官的确是随一幹人證來了,可沒想到這顧雲绗竟然不知從何處買通了殺手,竟是要殺下官,下官這是死裏逃生啊。”
李尚書:“你說顧雲绗買.兇.殺.人,可有證據?”
隗運道:“有啊,下官有人證。”
李尚書逼問:“那人證呢?”
隗運理所當然道:“都在大理寺看守着呢。”
李尚書聽到大理寺三個字,終于回過神來,想起來一開始就坐在那裏的洪大人,“這個,洪大人,你看能不能行個方便,将這原告說的人證調用一番?”
一直都笑眯眯穩如泰山的洪大人朝李尚書看去,笑了,就在李尚書覺得大家都是同僚肯定沒問題的時候,洪大人道:“不能。”
李尚書:“…………”
顧雲绗在一旁一直像看一場鬧劇般瞧着,此刻目光朝洪大人看去,不知想到什麽,眯起眼,沒有再開口。
他突然有些看不清楚這局勢了,他一開始以為這洪大人是來看戲的,随後這隗運的到來讓他以為這裏的兩人都是官官相護同流合污,可等隗運說完狀告他的話,他卻拿不準了。
隗運這番狀告的話,漏洞百出,更像是故意……攪亂一灘渾水,讓這件案子更渾濁,直到大家都惹了一身腥,誰也無法置身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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