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 正文完
第117章 正文完
他到現在還記得這個孩子醒來時的場景。
他從桌上坐起來,環顧四周,像只貓被放到航空箱那樣受驚。
宋景怔怔的:“趙——”
他剛開口一個字,小孩就像一只驚慌失措的老鼠那樣連滾帶爬地爬下了桌子,期間推掉了桌上的輸血管和醫療用品、打翻腳下一個盛血的盆子,然後防備地躲進客廳和餐廳連接處那個小牆角。
宋景怔愣了片刻,走過去:“你怎麽了?”
宋景臉色像死了三天似的那麽白,淺色眼睛更為他增添了一絲詭異。小孩兒發出警惕的喝止,聲音因虛弱和嗓子長期未使用而嘶啞,且斷斷續續。
宋景僵化在那嘶啞的叫聲和他防備的神情裏,手還伸着,突然像被一道閃電劈了——
沈一聲過來,蹲下來跟小孩兒進行了對話,說的什麽,他全都沒有聽進去。
-
“我叫季長生。”小孩兒躲在被窩裏又說了一次自己的名字。
“你放我走吧,我沒有什麽肉,不好吃。”
宋景終于看他,惹得他又瑟縮了下。
宋景淡淡的:“你以為我要吃你?”
季長生猜不透他的表情,看不出他的喜怒,沒有回答。他最後的記憶停留在他逃出工廠,被幾只畸變體襲擊、啃食身體,在滔天的劇痛中、在他恨不得想幹脆死了的時候,被這個人跟他身邊的另外兩個人救了。
他見過他出手,知道他不是人類,他也知道,這座城市裏已經沒有人類了。他不知道他為什麽救他,那個女人說是為了幫他治病,他醒來的時候發現身上确實不痛了,傷口也不見了,就連一點咬痕都沒留下,除了很餓,身上沒有一點不适。但他們又為什麽要幫他治病呢?除了吃,或者養肥了吃,他想不出還有別的理由。
可是他不能這麽直白地說。
那個人,不,那個很好看的人形畸變體正在很仔細地看着他,帶着一種他看不懂的神情。
“你确實不像他。”那個畸變體說。
不像誰?
他不敢問。
那個女人和這個畸變體都叫他趙乾朗,可是趙乾朗是誰,他不認識,也不知道他們為什麽這麽叫他。他只是一再地重申他們認錯人了。
“我叫宋景。”宋景坐在床邊,拿了個衣架,在鋪滿灰塵的地上一筆一劃地寫下自己的名字,“是這兩個字。”
這時候季長生的肚子叫了一聲,打破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氛圍,宋景拿着衣架的手頓了頓。
看了他一眼,起身走了出去。沒多久回來扔了幾包過期發潮的餅幹和老得快長成樹了的生油麥菜在床上。
“吃吧,這附近沒太多吃的東西,只找到了這些。”
男孩兒起先警惕地沒動,只是咽着口水看着餅幹,直到宋景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也拿着幾包餅幹吃起來,他才抓過餅幹撕開包裝袋狼吞虎咽,一邊吃還一邊不忘用警惕的目光防備着宋景,那神情,似乎擔心宋景下一秒就會吃得不盡興過來拿他當口糧。
宋景靠在椅子上靜靜地看着他:“你放心吧,我不吃你。”
小孩兒費勁地咽下最後一塊餅幹,差點噎死,聞言露出些小心翼翼:“那我……可以走了嗎。”
宋景又頓了頓。靜了很久。
“不可以。”
他說:“接下來你要跟着我。”
“為,為什麽?”小孩問得謹慎。
宋景不知道為什麽,看着他那雙烏黑的小心翼翼的眸子就感到一陣怒意,怒氣中又夾雜着一些失望。他想,或許是他一丁點兒也不像趙乾朗,一丁點兒也沒有趙乾朗的那種無畏和傲氣,甚至連最開始趙乾朗人類時期的那種陽光和爽朗也沒有。他像一株沿着牆角生長的植物,因為曬不到陽光,而格外地纖弱。他跟趙乾朗一點兒也不一樣。
他真想把趙乾朗從他身體裏拉出來揍一頓。趙乾朗沒有跟他提到現在的這種情況,可能是因為覺得治療不可能成功,可能是認為也沉睡過的宋景默認和認可了這個發展。
沒錯,哪怕知道是這種結果,宋景也會堅持自己的選擇,但這不妨礙他的不爽。
說不清是對什麽的不爽,或許是對數不清的不由自己主宰的時刻,或許是對沒完沒了的等待,或許僅僅是事情的發展不如自己想象中的圓滿。
哪怕他告訴自己,這已經足夠幸運了。
沉睡本就是這樣的,他本就知道,為什麽還如此意外?
他心情不太美妙時,語氣也不太友善:“沒有為什麽,因為你的命是我救的,我想殺就殺,想留就留。”
小孩露出憤怒的神情,卻不敢撲上來與他拼命。
宋景多少有些倦怠,無論是對荒誕的一切,還是對他比陌生人還陌生的小孩兒。
他厭倦地和衣躺下,閉上眼睛休息。
他躺下,卻沒睡着,透過眼皮,他仿佛都能感覺到小孩的不知所措和突然蹑手蹑腳的樣子。他知道他想逃,知道他打算逃。果不其然,在确定宋景真的熟睡了之後,季長生就輕手輕腳的頭也不回地跑了。
他跑了,宋景卻不着急。好一會兒,他起來收拾了個行李包,收拾了一些衣物和幾張他們的合照。他張開翅膀從高樓滑翔而下,那個瘦弱的少年還沒有跑出二百米遠。
他輕而易舉地就抓住了他。
這回季長生掙紮了,喊得跟殺驢一樣:“放開我!放開我!”
宋景提着他猶如提着一只小雞,把他扔在地上。砂石進了他的嘴,雜草直愣愣地刺他的皮膚,他終于怒了,一落地就半跪着撲上來抱着宋景的手臂咬,一邊咬一邊打他。
宋景卻不知道為什麽,覺得心裏舒服點了。
他抓起季長生的後勁,将他的臉提溜起來,問:“恨我嗎?”
季長生怒氣沖沖地瞪着他。
宋景淡淡地說:“這副表情很好。”
終于令他順眼一些。
“你幾歲了。”
男孩兒不說話。
宋景捏着他的下颌,逼迫他開口,他含糊地吐出幾個字:“14。”
“14。”宋景重複一遍。
“你爸媽呢?”
“死了!”季長風朝他投來憤恨的一瞥,那大概是對畸變體這個種族統一的仇恨
宋景點頭:“我會養你三年,三年之後,你要還是還想走,來去随意。”
“為什麽?。”他的臉上寫滿“你到底想對我做什麽”的驚疑不定。
宋景笑了:“不為什麽,養你撒氣。”
他把他扯開,扔在地上,半大的少年骨頭輕的跟貓一樣。
“站起來,趙——”宋景看着他大而亮的黑眼仁,裏面燃起他熟悉的不屈和怒火,他道,“站起來,季長生。”
定三年沒有別的原因,只是因為他跟趙乾朗約定好喚醒他的時間是三年。
沉睡并非無往不利的利器,是有時間期限的,最短期限是三年。
頻繁沉睡對身體傷害很大,時間越短蘇醒時身體越虧虛。但他們還是約了最短的三年,他們彼此都急于再次碰面。
三年。
三年而已,不算什麽。
三年而已,他等就是了。
宋景的一生最擅長抗争,最擅長錯過,也最擅長等待。
這三年內他不會把這少年當做趙乾朗,但他會在他身旁靜候,靜候真正的趙乾朗從少年體內醒來。
-
幾個月的時間裏,一種大規模而又怪奇的病症席卷了所有了畸變體的城市,金開、龍城、麻疆……畸變體陸陸續續逐一發病,一個接一個地潰瘍、流血、倒下,無人幸免。
它們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社會體系如沙塔傾斜般輕而易舉潰散,它們的物資很快消耗殆盡,沒人懂得這個病魔來自何處,但它席卷着大地的一切。為了生存,為了大量補充病體的能量以讓病體好轉,開始有畸變體互相掠食。但它們不知道,這将是把它們推向死神的最後一步。
餓殍千裏,屍橫遍野。街道上堆滿腐爛的屍體,最開始還有組織地要集中挖坑掩埋,但很快就發現這是無濟于事的——畸變體死得沒有規矩,死得到處都是。
惡臭沸反盈天,沒有人能想得出這是一副什麽樣的景象。但在這血肉與廢墟殘骸鋪就的城市裏,時常有人看到一個青年帶着一個孩子從廢棄的街道穿梭、經過、走遠。
在這污濁的世界裏,他們身上永遠那樣幹淨,仿佛從未入世,只是偶然路過的神明。
有人說,它們偶然見過那個青年披着一雙聖潔的翅膀,他有着世界上最潔白美麗的羽毛,張開來遮天蔽日,仿佛從內而發散發着聖光。
它們見過他清冷澄澈的淺色眼睛,見過他自由翺翔于天際,它們說他必定就是古老部落傳說中的神明。
瀕死的人總是寄迷信于神魔,渴望借此得到永生。
但它們不知道的是,它們癡迷而崇拜的,曾經在它們的世界裏被稱為災厄的代表、罪孽的化身。
求錯神明,自然沒有善果。
又一年。
寒來暑往。
天空的漏洞已經全面關閉。
腐爛的屍體早已化做肥料滋養爬上城市廢墟的雜草,大自然占領曾屬于人類文明的領地,野生動物入住,在這裏繁衍生息。大自然最拿手的好戲是撫去所有的肮髒和腐朽,掩蓋上一層萬物複蘇的欣欣向榮。
半月後,機器的轟鳴聲嗡嗡盤旋于土地上空,車輪碾過凹凸不平的土地,鐮刀破開枝葉茂密的荊棘叢,人類的靴子從開荒車上下來,重新踏上了這片肥沃而廣袤的土地。
人類大災難時期已宣告結束,戰争的結果,是人類取得了最終的勝利。
被藤蔓和樹木掩蓋的一座廢棄小屋,一個少年的聲音興奮地響起。
“宋景哥!你聽到了嗎?他們回來了!”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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