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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萊溫醫生是提醒過的。

不止一次地，他提醒我不要在山坡上亂逛，也提醒我領着客人下山時，不要在山坡上亂走。

可是，這句口頭禪一般的話，卻很難令我深想。

紫色山坡這麽大，萊溫醫生或許只是怕我們迷路了吧。

我看着面前高高的栅欄，忽然留意左手邊有一道木門，被一圈粗繩牢牢地綁緊了，我的心底忽然發虛。

這後面的山坡，難道是什麽禁地嗎？

“我只是不小心走到這裏的，你一提醒，我就趕緊止步了，也并沒有闖進去。”

我對那胖石頭開玩笑般道，“你可不要亂告狀哦。”

胖石頭不為所動，繼續态度冷漠：“凡是到過這裏，就會迅速變成萊溫醫生讨厭的人。”

我不解：“為什麽？這些山坡明明一模一樣啊……”

一道栅欄相隔，野地裏依舊布滿了濃郁的紫色，若硬要論區別，就是由于地勢陡峭，下方山谷裏隐隐飄散着霧氣，還有雜亂的白石頭若隐若現嵌在其中。

胖石頭淡淡地說：“因為這裏是萊溫醫生讨厭的地方啊。”

我喃喃：“讨厭的地方？”

胖石頭說：“來到了讨厭的地方，麻醉醫生也就變成讨厭的人了。”

我忽然産生了一種恍惚感，下意識地問：“變成讨厭的人，會怎麽樣呢？”

“會被骨碌碌地扔下去啊，然後永遠睡在這裏。”

胖石頭語音輕輕的，好像說着最無關緊要的事情。

“陪我永遠地睡在這裏。”

我如同被人澆了一桶冰水，渾身嘩地涼了。

簡直像是恐怖故事忽然抽出謎底，我不禁往後退了一步，指着說：“這下面，這下面都是人？”

那些白色石頭，那些嵌在雜亂草地裏的圓溜溜的石頭，其實都包裹着柔軟的皮膚質感，他們都是活生生的人揉成的？

那星星點點的白色，至少有上百塊啊……

我站立的雙腿忽然發軟，胸口湧出了一種強烈反胃的感覺。

胖石頭冷冷地笑了，進一步地說：“他們都是麻醉醫生啊。”

透過栅欄，我已經隐約看清了幾塊石頭，有大有小，有的顏色偏深，我甚至能夠想象出他們曾經作為人的時候，體格胖瘦差異很大，有的是白淨的女生，有的是健康的男生，有的年齡偏大，皮膚布滿了皺紋……

可是他們此時罩在冰冷的陽光裏，寂靜無聲。

甚至還不如雞蛋管家和胖石頭。

他們連嘴都沒有。

一陣微風掃過，我打了個激靈，感到四周空落落的，我在草坪上轉了一圈，産生了一種強烈的不安。

我感到萊溫醫生随時會出現在我身後，一言不發把我揪起來。

我不該跑出來的。

還好，我出來得不算太久，不算太久。

一切還來得及。

我忽然反應過來，立即擡腿朝木屋跑回去。

我沒辦法直接下山，勢必會碰上抱着雞蛋回來的萊溫醫生的。

我只能裝作這一切都沒有發生，裝作我什麽都不知道。

跑回木屋裏，大廳地面上的雞蛋并沒有增多，也就是說，萊溫醫生還沒有回來。

我短暫地舒了口氣，把大門複原成了只留一道細縫的模樣。

然後我順着樓梯跑上了二樓，戰戰兢兢地抓起一罐鹽握在手裏。

這是我的僞裝，還是我的武器呢？我并不知道。

這時候萊溫醫生回來了，我聽到了開門的聲音，放下雞蛋的聲音，接着他的腳步往樓上走。

鋪着柔軟地毯的臺階之上，他的腳步有種不同尋常的匆忙。

他發現了麽？

我去了那個令他讨厭的地方——

腳步已經走到了旋轉樓梯的頂端。

“萊溫醫生！”

我端着鹽罐，微笑着迎了上去。

萊溫醫生擡頭看向我，停頓片刻，慢慢走上了最後幾節臺階。

“萊溫醫生，蔬菜在哪裏啊？”

我把鹽罐在手裏沙沙晃着，好像握着一個聲音撫慰的玩具，

“我要做沙拉菜，可是在廚房沒有找到蔬菜呀。”

萊溫醫生目光靜靜地，站定并沒有說話。

我輕松地笑了笑，又一次詢問：“萊溫醫生——蔬菜？”

萊溫醫生長久地看了我幾秒，然後點了一下頭，領我走進了卧室，指着裏側牆角的幾盆蔫巴巴的綠植。

“它們。”

我恍然大悟，立即點頭微笑：“原來就在我睡覺的地方啊，我都沒有想到。”

我蹲下身子，從花盆裏随手拽了兩把野菜，然後背對着萊溫醫生說：“這樣早餐的配菜就有喽。”

轉過身來，我看到萊溫醫生剛從抽屜裏拿出一把剪刀，正要朝我遞過來。

我看了看自己手裏連根拔起的野菜，又看了看其他花盆裏，修剪得整整齊齊的野菜，頓時尴尬笑了一下。

萊溫醫生沒說什麽，把剪刀又放回了門口櫃子裏。

我趕緊問：“萊溫醫生，雞蛋都拿回來了嗎？”

萊溫醫生說：“還有五盒。”

我說：“等你這趟回來，早餐就做好啦。”

萊溫醫生靜靜地打量我，歪了一下腦袋。

我不知道他在考慮什麽，但是我臉上的表情一定沒有任何破綻。

随後萊溫醫生點了下頭，說：“好，我再出去一趟。”

說完，萊溫醫生轉身出了卧室，走下樓梯，很快順着紫色小路朝山坡下走去。

我來到了二樓窗戶旁邊，隐蔽地躲在窗簾後面，看到他白色的身影已經遠遠走出了一段距離。

這時候我迅速跑下樓，推開大門，朝房後那片山坡奔跑了過去。

我匆忙的腳步落在紫色山頂上，如同我慌亂心跳的脈動。

“喂——我想請你幫個忙，請你不要告訴萊溫醫生我來過這裏。”

我雙手抓住栅欄，大口喘着氣，朝那胖石頭喊道：“不要告訴他我來過這裏，不要告訴他我們說過話，拜托了！”

胖石頭安安靜靜的，并沒有什麽回應。

我說：“我可以也幫你個忙，我們相互幫助啊，比如，我可以過來陪你聊天，我可以給你講故事，講我們進城遇到的有趣的事情……”

雞蛋管家最喜歡聽講故事了，我以為這個胖石頭也會喜歡的，于是以此來誘惑他。

可是胖石頭卻不為所動，依舊不吭一聲。

我有些着急了：“你可以提條件啊，你喜歡什麽？你看你每天呆在這裏多無聊啊，一動不能動，你有什麽愛好嗎？我不知道你喜歡什麽啊……”

空曠的沉默，山谷下霧氣散去了一些，那些大大小小的白色肉球更明顯了，看得我心驚肉跳。

我對胖石頭說：“你不打算說話了嗎？”

我又問：“你說，來到這個讨厭的地方，就會變成萊溫醫生讨厭的人了。所以，你不跟讨厭的人說話了，是這樣嗎？”

“你只是，等着我被揉成一團，等着我被扔下去陪你嗎？”

“想得美！你不說話就永遠不要說了……”

我朝後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

“我不會變成這樣的，絕對不可能……我會離開這裏的，我會安全地離開這裏，我要回家！”

我一邊往回退，一邊環顧四周。

下山只有一條路，只有木屋門前那一條路。

直接往下逃跑太冒險了，我是不可能戰勝萊溫醫生的。

所以必須讓他繼續放松警惕，這是我唯一的選擇。

回到房子裏，我煎好了牛排和雞蛋，拌好了沙拉，并且把餐盤和餐具都精細地擺整齊了。

萊溫醫生把最後幾盒雞蛋搬運了回來。

我聽到了關門的響動，腳步的響動，但是他卻沒有直接來到二樓。

我等待了一會，慢慢走下樓。

剛走了一半，萊溫醫生從手術室裏出來了，順着樓梯上樓，對我說：“下午的客人取消了預約。”

我笑了笑：“臨時取消啊，這個做法太不好了。”

萊溫醫生說：“明天就是新的客人了。”

我又笑了笑：“是啊，今天這種不守時的客人，也不必為他改約了。”

萊溫醫生跟我一起重新上樓，幫我拉開椅子，優雅地指引地我坐下，然後他才走到桌子對面坐下了。

萊溫醫生揭開餐蓋，朝我點了下頭：“很豐盛，感謝你做早餐。”

我一直在微笑着，感覺自己臉都快笑僵了。

于是我低下頭，也拿起了刀叉。

萊溫醫生切下半塊煎蛋，對我說：“我的電腦郵箱裏收到了幾張照片，來自昨天那個陌生人的黑色相機。你說電腦裏的照片可以打印出來，就像曾經的膠卷，可以洗出來一樣，對吧？”

我說：“是……”

萊溫醫生說：“所以我們下午再進城吧。”

我擡起眼睛：“今天下午？”

沒等萊溫醫生說話，我又趕緊補充說：“好啊，那就今天下午。”

萊溫醫生緩緩點了下頭，把煎蛋放進嘴裏，認真品了品，咽了。然後他繼續吃剩下的半塊雞蛋，接着是牛肉。

我随口問：“好吃嗎？”

萊溫醫生回答說：“可以的。”

他一口牛肉，一口雞蛋沙拉，吃得很有節奏。

我一點胃口也沒有，自從發現了山坡背後的秘密，我胸口一直悶悶的堵着，好像随時都會吐出來。

可是我為了僞裝，還是叉起了一塊雞蛋吃，随即我皺起眉頭。

太鹹了……

我看了看手裏的叉子，又趕緊叉了一塊牛肉，依舊鹹得發苦。

剛剛我做菜的時候一直走神，手也拼命發抖，估計加了好幾次鹽吧……

我買回了這麽多調料，美名其曰可以讓餐食變得更美味。

可是分明還沒有之前沒有任何調味的牛肉好吃呢。

我悄悄擡起眼睛，看着萊溫醫生把食物一口一口認真地吃掉。

他一定品嘗出問題了。

雖然，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